正文 第八十五章 遙兒評詩 文 / 菜小小
裴紈一向優的宮廷步調也是越走越亂,最後走成了順拐。
坊間有個話本兒,書名叫《天注定》,講的是一個遊俠的故事,有位遊俠跟蹤一個神偷,闖進一所莊院,恰好撞見富家千金正在入浴。結果,遊俠成了那位千金小姐的情郎,而那個神偷則被追殺至死。神偷臨死百思不得其解,同樣的遭遇,憑什麼待遇天淵之別?有人一語道破天機:誰叫你生得獐頭鼠目?
終於,史館到了,裴紈長長地鬆了口氣。再這麼走下去,她擔心自己會因為腳步錯亂而把自己絆倒。
史館在中書省西面,兩個衙門口兒離得不遠,可是熱鬧勁兒卻截然不同。中書省衙門進進出出,人流不斷,史館門口卻是門可羅雀,靜悄悄的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正殿裡靜悄悄的,坐了七八位學士。這些學士年紀最老的已近七旬,最年輕的一位也有四十六七的樣子,殿上擺放了十幾張卷耳案幾,每張案幾前面放著一個蒲團。案几上有房四寶和各式的書籍·旁邊還各放一個陶制的大甕,裡邊豎放著許多卷軸,一進殿去,一股墨香便撲面而來。
那七八位學士是負責修史、制誥,歸納各類案的官員,他們的活兒比較輕鬆,幾年的歷史大事,形諸於筆下也不過百十來字,所以平時無所事事,除了寫字兒、畫畫兒,偶爾接些私活賺些潤筆費,便是聚在一起吟詩作賦,自得其樂。
此時,他們正圍攏在一張几案前,搖頭晃腦地吟哦著,裴紈一進來,在殿中侍候的幾個小內侍先看到了她,急忙上前施禮道:見過裴總管!
啊!裴總管來了。
那幾位士看見裴紈進來,紛紛迎了上來。裴紈吁了口氣,展顏笑道:幾位學士可是又有佳作了麼?
一位五旬學士捻著鬍鬚呵呵笑道:裴總管來得正好,關老剛剛寫了一首好詩,正要請裴總管品鑒一番。
關老指的是這些學士中年紀最老的那一位,此人名叫關逸,今年已六十有七,因為資歷最老,所以見到裴紈,也只有她可以托大坐在座位上不用起身相迎,聽那學士吹捧,關逸呵呵一笑,怡然自得地剛要去拿寫好的那篇詩,旁邊一位學士湊趣地捧了起來。
這位學士捧詩在手,對裴紈道:張某代關老吟哦一番,請裴總管品鑒!
這位學士叫張亮,也是史館的一位學士,當即捧詩在手,搖頭晃腦地道:早朝開紫殿,佳氣逐清晨。北闕華旌在,東方曙景新。影連香霧合,光媚慶雲頻。鳥羽飄初定,龍照轉真。直疑冠佩入,長愛冕旒親。搖動祥雲裡,朝朝映侍臣。
張亮念完了詩,關逸微笑道:老夫今日起了個大早,一早到史館來,遙見明堂方向君上正召開大朝會,百官上殿,氣象莊嚴,一時有感·歸來醞釀良久,才寫就這首詩,裴總管以為此詩如何?
裴紈道:關老這首詩立意高遠,韻味十足,把皇家早朝氣象描述得淋······
他剛說到這兒,遙兒在門口探進頭來,揚聲問道:裴總管,東西已經擱好了,若是沒有旁的吩咐,那在下就先回去啦。
關逸老夫子捻著鬍鬚,微闔雙眼·面帶微笑,輕輕頷首,正如聞仙樂綸音地聽著裴紈的讚譽,突然被人打斷,頓時眉頭一皺,張開眼來,不悅地瞟了她一眼。
哎呀!你是……遙兒姑娘!
史館中侍候的一個小內侍聽見遙兒說話,定睛一看,突然驚喜地叫起來,一句話出口,他才發覺自己有些忘形,急忙掩住了口。
這個小太監平時也喜歡蹴鞠,當日遙兒在宮中比賽時,他也曾在場觀看,對自己心目中的偶像記憶頗深,這一眼認出,忍不住就叫出聲來。
蹴鞠當真是大唐最廣泛、最受歡迎的體育運動,擁躉無數。這位林學士也是個擊鞠、蹴鞠迷,平時閒來沒事,也會與三五知交約戰,一塊蹴鞠或擊鞠取樂,得知眼前這位內衛小女子就是他常常談及的遙兒,不禁又驚又喜。
關夫子見林學士也對一個宮中侍衛的出現如此大驚小怪,心中更是不悅,便拖著長音兒,淡淡地問道:這個侍衛,是什麼人吶?
一旁張亮答道:就是宮中一個女衛,聽起來,好像是擅於蹴鞠。
關夫子喔了一手,眼皮一耷拉下去,左手一牽右手衣袖,提起筆來飽了飽墨,在紙上隨著揮灑著,不屑地道:蹴鞠,小道也,與國無益,與民無益,不過是娛人娛己的一個小玩意兒,用得著這麼大驚小怪麼!
林學士聽他語含譏誚,不覺脹紅了臉龐,只是關夫子資歷太高,他不敢反駁。
裴紈微微蹙了蹙秀氣的眉毛,這位關夫子一向目高於頂,不過以他的身份,跟一個宮中女衛如此計較,未免沒有氣度······
裴紈正想隨便插上幾句,把這種不愉快的氣氛揭過去,遙兒笑瞇瞇地開口了。
禁軍侍衛跟這些閒散的史官屬於八輩子打不著的關係,她不用擔心得罪這些史官,更何況她連這個禁軍都沒想過要長做。
其實關夫子這番話她本沒有放在心上。倒不是說遙兒的修養已經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而是因為直到目前為止,她根本沒把自己當成一個禁軍侍衛,沒把自己融入到朝廷、融入到這個環境中去。
她如今所做的一切,目的只在於找到姚金玲、接近仇神機,當她的目的達到以後,她就會抽身遠去,此間的一切,對她而言都不過是一段回憶而已,她又豈會在乎被關學士看低了她引以為傲的蹴鞠之技。
但是,她可以不在意關夫子對自己的貶低,卻在意林學士和那個小內侍受辱的感受。
他們是因為欣賞我的才藝而受辱,我豈能坐視?
遙兒邁步進殿,聲音朗朗地道:這位老先生所言,某不敢苟同。蹴鞠雖非大道,卻也不是於國無益於民無益的,真要說起它的用處,在下以為,比起老先生塗塗抹抹的那些甚麼詩呀賦呀,還要強上幾分!
關夫子手腕一沉,一幅字就寫壞了,她怒沖沖地抬起頭,衝著遙兒吹鬍子瞪眼地道:無知小女,你說甚麼?你說這詩詞歌賦是小道?還……還不如擊蹴鞠那等雜耍取樂的玩意兒?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
關夫子年紀大了,當年在大齊大力推行擊鞠運動,以提高國民騎射水平的時候,他早就過了學習擊鞠的年齡,因此對這項運動一向不以為然,甚至帶些牴觸。他是這史館耆老,其他學士、編修都讓他三分,如今反被一個大頭兵如此教訓,如何忍得。
遙兒道:河北道冀州地區去年大旱,冬又嚴寒,如今正是青黃不接時節,許多流民乞討進京,夫子可否賦詩一首,讓他們有衣有食麼?
關夫子一怔,勃然道:豈有此理!這怎麼可能,這······
遙兒又道:慕華四鎮陷落,朝中意見不一,有人認為慕華乃雞肋之地,徒然耗費民脂民膏,不如棄而不顧,專心經略中國,以致慕華陷落,久久不得收復,夫子何不作一篇賦,讓楚國人乖乖讓出四鎮,如何?
關夫子臉色更紅,氣得發抖,連聲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詩詞歌賦乃風之事,你之所言是兵仗戰略,風馬牛不相及也,你真是……咳咳咳……
遙兒不等她說完,緊跟著又道:太行山上盜賊縱橫,地方緝捕之,則逃往山中,地方不究,則復出為禍,地方百姓飽受其害,苦不堪言。不如夫子作一首詩,把她們繩之以法?
關夫子手指發顫,面皮脹得發紫,點著遙兒道:你······你……你……
遙兒臉色一沉,厲聲道:武之道,治國安邦之本。詩不過是道衍生的一種遊戲,既不能興修水利、發展農耕,讓百姓豐衣足食,又不能富國強兵,報效國家、兼濟天下,不過是娛人娛己、頤養身心之物,何以叫你自傲若斯?
詩衍生於道,擊鞠則衍生於武道。擊鞠可以強身健體、訓練騎射,平時娛人自娛,戰時自有大用,比起你那詩怎就不能一比?真要算起來,你那詩,只好三五士子,搖頭晃腦,自得其樂一番,我這擊鞠,王公貴族、士子人,黎民百姓、販夫走卒,人人可享其樂,比得麼?
你那詩,絞盡腦汁、咬嚼字,一個個養得四肢不勤,五穀不分,我這蹴鞠可以強健體魄,可以訓練騎射,保家衛國,比得麼?這史館旁邊不遠,就是中書省,中書省裡的諸位相公,日理萬機,操勞天下大事,哪個憑的是你這無用的詩?
你……你……
關夫子氣得眼前一陣陣發黑。
遙兒沒再理他,笑嘻嘻地向裴紈行了一禮,道:裴總管,在下還有職司在身,若是沒有旁的吩咐,在下這就回武成殿當值去了。
你,去吧!
裴紈目中隱射奇光,他實未想到遙兒竟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竟有這樣一番見識。遙兒含笑一揖,轉身便走,裴紈望著她的背影,略微有些出神。
後面,關夫子一見遙兒要走,氣得呼地一下就站了起來。卻不料因為坐得太久,雙腿血流不暢,這一陡然站起,雙腿發木,腦袋缺血,眼前一黑,就向後倒去,張亮趕緊把他扶住,大呼道:老學士,你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