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6章 前事舊怨意難消 文 / 鏡鸞沉彩
沈天璣這樣貿然回娘家,實與宮規不符。納蘭徵縱然是寵著她,也要為她的名聲考慮。種種顧慮下,二人決定低調來去,不要驚擾太多人。
暮色下的沈府宅邸安靜寂然,側門上也高懸著燈籠,兩個小門房立得筆直。
沈天璣正不知如何進得門去,納蘭徵帶著她繞到一處較低的圍牆,雙足點地,翻身越起,須臾間,已經抱著她落在了圍牆以內。
女子目瞪口呆,「皇上身手真好啊。」
眼前是熟悉的相府後園子,如今一園子的蔥翠佳木,繁花似錦。青石甬道邊有盞盞明燈,照得花木愈發靜謐。
這裡正是瑩心院附近。她正欲進門去看看,卻見李媽媽正推門出來。
「四姑娘!」李媽媽恍然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再擦一擦,眼前少女一身妃色衣裙,仍在笑意盈盈地看著她。
「真的是四姑娘!」李媽媽一臉驚喜,正欲上前,又見沈天璣身後寡淡清冷的男子,不禁頓了腳步。
這……這不是當今皇上嗎?
她心頭一震,正欲跪地行禮,男子淺淡的聲音傳來,「不必多禮。今日朕與皇后不欲驚擾太多人。」
李媽媽點頭應了是。沈天璣笑著上前來拉她的手,「許久不見李媽媽,我心裡想念得緊。」
李媽媽貼身伺候沈天璣許多年,把她當親生女兒似的,對她自然同樣想念。這會兒沈天璣從天而降,她眼角就泛了幾滴淚,想說幾句話,又念著皇上在此而不敢過於隨意。
沈天璣看出她的拘謹,朝納蘭徵看去一眼,繼而轉頭道:「皇上雖然看著嚴肅,其實是極溫柔的。李媽媽不用害怕。」
溫柔……
某個人嘴角微抽。李媽媽雖也不信她的鬼話,但見沈天璣一臉笑意,心上也寬鬆幾分。
「四姑娘……皇后娘娘,老奴也一直念叨著呢,您看這瑩心院,老奴每天都會來打掃,就是想著娘娘有早一日會回府來看看。」
瑩心院中那叢美人蕉,正吐露芬芳。離開不過月餘,卻彷彿過了很久。沈天璣瞧著院內同過去一模一樣的擺設,心頭幾分感念。
「李媽媽幸苦了。」沈天璣說著,「今日忽然回府,原是想來看看瑱哥哥的。我聽娘親說,瑱哥哥病了,如今可好些了?」
李媽媽神色透出幾分擔憂,「瑱少爺……如今在松鶴堂裡養著病呢。娘娘您別擔心,說不準過幾日就好了。」
沈天璣細看其神情,皺眉道:「李媽媽可是在哄我?我看不像是小病。不是有宮裡的太醫來看過了麼?到底怎麼說?」
李媽媽猶豫再三,見沈天璣態度堅定,這才歎口氣道:「皇后娘娘與瑱少爺打小要好,老奴知道瞞不住您。太醫來瞧過了,連李太醫都來了,可是都瞧不出瑱少爺的病症為何。老夫人最近日日擔憂,身子也愈發不好了。」
沈天璣一驚,「怎麼會這樣?」
李太醫,是太醫院中醫術最好的之一,亦是納蘭徵的心腹。當日沈天璣聽林氏說沈天瑱之事,便讓太醫院安排幾個人到沈府來看看,納蘭徵特意吩咐了李太醫也來。如果連李太醫都瞧不出什麼病,這就麻煩了。
李媽媽又道,「倒是昨兒,一個江湖大夫找到府裡來,說是能治好瑱少爺的病。」
「果真能治好?」
「江湖術士之言,怎可輕信?」納蘭徵淡淡道。他有些後悔今日把沈天璣帶進沈府來了。
「皇上說的是,」李媽媽也道,「老夫人也不敢相信那江湖大夫,但以防不時之需,還是讓那大夫在府裡住下來了。」
「不行,我要親自去松鶴堂看看瑱哥哥。」她轉身要走,不妨瑩心院的門忽然被人從外面推開。
自沈天璣出嫁,沈天媱也搬去了松鶴堂陪同老夫人住,這瑩心院徹底空了下來,原樣封鎖著,只有李媽媽日日進來打掃一番。
還有誰會來這裡?
李媽媽驚詫,走出去一看,卻見進門來的男子一身月白中衣,外罩一件石青色圓領袍子,頭髮隨意繫著,身影瘦削,腳步緩慢,燈光下的容顏蒼白不堪,透著幾分蠟黃。
「瑱少爺!」李媽媽驚訝道,欲上前攙扶他。
沈天瑱看見李媽媽,透出幾分清澈的笑容。「李媽媽在呢?」
「瑱少爺病還沒好,怎麼起身了?」她扶著沈天瑱,走進院中。
「我想妍兒了,看不見人,只能來看看她的院子。」男子聲音帶著幾分委屈。生生讓立在美人蕉後頭的沈天璣不敢現身出來。
那叢花樹極是繁茂,加上瑩心院中並未設燈火,黑夜恰好把二人的身影隱了去。
李媽媽見沈天璣未曾出來,自然不敢說破,只扶著沈天瑱坐在海棠樹下的石凳上,「瑱少爺先坐會兒,老奴給您倒杯熱茶來。」
「李媽媽別忙!」沈天瑱搖頭道,「我不喝茶,就想在這裡坐坐。我心裡亂的很,李媽媽陪我說說話吧。」
「瑱少爺……」
「李媽媽,妍兒是不是再也不會回府了?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妍兒了?」他的聲音帶著哭聲。沈天璣雖憐他生病,可還是想一巴掌拍醒他,他並不比她小,為什麼總是這樣長不大的樣子?
「娘娘還是會回來的。」李媽媽安慰道,「且不說四姑娘是當今皇后,咱們大昭律例規定了,皇后每年可回府省親一次。就說四姑娘深得皇上寵愛,偶爾回一次府,皇上也是願意的。」
聽到「皇上」二字,沈天瑱一臉憤慨,「再寵愛也比不上在府裡的時候!」
李媽媽笑道,「在府裡再受寵,姑娘大了也總要嫁人的。陪伴四姑娘一輩子的,是夫君。」
「皇上根本不配做妍兒的夫君!他後宮裡的女人還少麼?那些女人只會去害妍兒。李媽媽你可知道,前些日子妍兒中毒了,就是那個蘇嬪給害的!」
李媽媽戰戰兢兢看一眼那叢高過人頭頂的美人蕉,膽戰心驚道:「瑱少爺可莫亂說!」
沈天瑱搖搖頭,「是我親耳從祖母那裡偷聽來的,哪裡能有假?李媽媽,我好想妍兒……想到妍兒在宮裡受苦,我心裡就難受得跟刀割一樣……」
十幾歲的少年嗚嗚地哭著,「上回大伯母進宮瞧妍兒,我本想喬裝成丫頭跟著的,可那時起不了身。現在,不知道大伯母什麼時候才用進宮了。」
李媽媽皺眉勸道:「少爺可不許這樣胡鬧。外男是不能隨意進後宮的。」
「我不管,我要見妍兒!我是她堂哥,我本來也可以娶她的!是我先前不懂自己的心思,才讓別人搶去了!」
李媽媽心都快跳出來了,嚇得渾身發顫,「瑱少爺您是……您是病糊塗了……」
「我不糊塗。自從妍兒離開後,再沒比現在更清醒的了。今日江郎中給我服了一顆藥丸,不然我連到瑩心院的力氣都沒有了……」
花叢之後,沈天璣聽他一徑胡言亂語,正不知如何是好,納蘭徵忽然把她緊緊摟著懷裡,極低的聲音響在她耳畔,「寶貝兒不許去見他。」
話語仍是他獨有的淺淡和從容,但卻透著濃濃的醋意。
沈天璣從來都把沈天瑱當親生哥哥般看待,對他從未有任何綺念。可在納蘭徵看來,二人卻是真正的青梅竹馬,而且沈天瑱還說到了他的痛處。後宮裡那些女人,的確讓沈天璣不悅,也是她的威脅。今日英華樓中一場旖旎情事,讓他只想把她融進身體裡才好,越來越深的珍惜和愛戀,讓他生出惶惶,很怕會丟失她。
這樣脆弱的自己,連他都覺得不可思議。
沈天璣心頭一軟,在他懷中一動不動。可若說再不見沈天瑱,她也是做不到的。
這邊,沈天瑱止了哭,沉默了一陣,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來,登時神色一黯,捉住李媽媽的手道:「李媽媽是府裡的老人,可記得我出生那會兒的事情?」
李媽媽驚異道:「瑱少爺怎麼忽然想起了這茬兒?」
沈天瑱猶豫了一陣,開口道:「我無意中聽說,我不是在府裡出生的,是麼?」
李媽媽回憶道:「瑱少爺的確不是府裡頭出生的。那時候五老爺,也就是您的父親,在御前伴駕,極受先帝信任,有幾年被派到河東路辦差,就在那裡與五夫人相識,然後有了你。可惜啊,你還沒出生,五老爺就去了,五夫人身子弱,生下你後沒撐幾日也故去了……後來是府裡派了人,去河東路把少爺您接過來的。」
沈天瑱遲疑道:「李媽媽,你說的跟我以前聽到的一模一樣,可是有人跟我說,我並不是五老爺親生的。」
隱蔽處的沈天璣目露驚詫,更加屏息凝神地聽著。她身邊的男子容色深沉,眸光劃過一縷淡光。
李媽媽一愣,「這是哪個渾說的?瑱少爺別放在心上。你若不是五老爺親生,老夫人這樣疼著做甚?」
沈天瑱點點頭,「我也是這樣想的。那人多半是誆我。」
又枯坐了良久,李媽媽勸道:「瑱少爺,如今晚了,老奴扶您回屋休息吧?」
沈天瑱沉默不語,又道:「我看那江郎中的藥很有效,那群太醫給我治許多日,我也起不來身,今日不過服了一顆藥丸,就感覺好多了。」
李媽媽愣了愣,笑道:「既然這樣,老奴扶您回松鶴堂,讓江郎中給您再瞧瞧。」
瑩心院的門關上之後,沈天璣走出花叢,很想跟去看看,又被他拉住。
天上有如鉤彎月,光華清淺。
納蘭徵握住她的雙手,把她拉到身前,雙指抬起她的下巴,望見她微擰的秀眉,「擔心成這樣做什麼?他不是說了,那江湖郎中有辦法把他治好。」
沈天璣欲推開他的手指,不妨他將她雙手制住,「乖一點,如今天色已晚,咱們該回宮了。」
回宮後,沈天璣神色一直懨懨。宛盈把今日的湯藥端了上來,沈天璣賭氣一般一口灌下去,沐浴之後,逕直走進殿裡,撲在案幾上不動了。
心上的嬌人兒彆扭了一路,納蘭徵也反省了一下,覺得自己的確是過激了。沈天瑱,不論他身份為何,在他看來,都不過是個孩子。吃一個孩子的醋,實在有失他的風度和威儀。
他把她撈起來,眉宇帶著笑意,「這是,又耍小孩子脾氣了?」
沈天璣啪嗒掉下幾滴淚,抓住他的衣襟道,「瑱哥哥今日胡言亂語,皇上不要放在心上。」
「哭什麼?」他給她擦了眼淚,「只要妍兒在我身邊乖乖待著,我自然不會怪罪於他。」
「……我和瑱哥哥真的什麼都沒有。」
納蘭徵親親她泛淚的眼角,「你對他沒有,但是他對你有。」
殿中靜謐一片,門口懸掛的冰絲珠簾在宮燈下泛著粼粼的五彩光華,美極了。窗外透過來的絲絲芙蕖香甜,帶著清爽宜人的湖上輕風。
男子說這話時,心裡想的,卻不能與她明說。沈天瑱的身份,他早就有所懷疑。命運相錯,才造成如今的局面,才使得現在和她在一起的是他。
男子眸色幽深地看著她,「妍兒,如果是坐在帝位的是另外一個人,他也用盡方法追求你,你會答應嫁給他麼?」
沈天璣有些茫然,這是哪兒冒出來的問題?
納蘭徵把她緊緊攬進懷裡,「罷了,朕一向不信如果,只信現實。」頓了頓,又道:「沈天瑱……心智不全,朕並未把他放在心上。若是妍兒掛念他,下回,朕再陪你一道回府就是。」
他這樣自問自答的,她鬧不明白原因,但總覺得裡面有隱情。聽他這樣說,她心下稍寬。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妍兒謝過皇上。」
她沐浴後只著了一件鬆散的絲質寢衣,透過柔滑的料子,他感到她一身的柔美嬌嫩,未著肚兜的高聳胸口緊緊抵著他,讓他的渴望瞬間覺醒。「妍兒……」他把她放到榻上,順勢壓在她身上,聲音低得像夜風拂過,「身上可還疼?」
沈天璣抬眼,望見他泛著火熱亮光的雙眸,心下一熱,正想說還疼呢,他已經迫不及待地吻上來……
於她來說,她實在佩服他的體力。今日校場中縱馬射箭許久,又在那英華樓中……運動許久,她早就累得渾身散架,他這會子竟然還能有興致……
於他來說,他本不想累到她,可有時候,佔有也能消解幾分彷徨。
今夜月色暗淡,照不亮湖上荷花的清麗嬌美。
她脆聲婉轉若嬌鶯啼泣,最後在他的撞擊下再一次攀上可怕的高峰,眼前金光燦爛之際終於承受不住,陷入黑暗。
他草草結束,對著她疲憊的小臉吻了又吻。身下的人兒被他徹底疼愛過,佈滿了他的標記。
她已經是他的人,以她的心性,定不會再與別的男子有所牽扯。他還擔心什麼呢?
大婚之前,顧殷殷給他一封昔日密信。原來當日昭文帝是刻意把沈和淮派往河東路,避開沈府的勢力,暗中處死沈和淮。至於原因,那信中雖未寫得完全,可正如顧殷殷所說,他若想查,也不是難事。河東路一行,所獲頗豐,沈和淮根本沒有成親過,沈天瑱是他一早就寄養在一個江湖大夫那裡的嬰孩兒,天生心智缺陷,成長速度比普通孩童慢上幾倍。從沈和淮被派往河東路上溯數年,正是當時的凌蝶妃和皇后在行宮中先後懷孕誕下嬰孩的時候,兩人俱是誕下男嬰,可凌蝶妃的孩子卻不幸夭折,之後不久,凌府以通敵叛國之罪滿門抄斬,蝶妃被賜死宮中,這此過程中,沈和淮一直在宮中任職,負責護衛六宮安全,是此事的關鍵人物。
先帝那封親筆信,他鑒定在三,有一度他多希望它是顧殷殷偽造的,可它卻實實在在是真的。
沈天瑱的身份,他亦查探再三,多希望他並不是先帝子嗣,他的皇弟。但……至今他也沒辦法推翻這個最可能的假設。
幼時他時常追尋著母后的身影,希冀她能回頭看他一眼,但每回都失望而歸。後來她出宮、入寺,他雖死了心,可還是會念著她,他想她是因後宮一眾嬪妃的陰謀算計而死了心而已,並不是不喜歡他。他念了這麼多年,到頭來她並不是自己的親生母親,反而是害死自己親生母親的兇手。
勢力龐大的沈府,還有那位隱在姑蘇卻從未真的歇下來的敬國公……強大到能操控宮中皇嗣生死留存的可怕力量,他生為一國之君,怎能坐視不管?
先帝自己不願意解決的迷局,如今留給了他。呵……莫非他納蘭氏的男子注定要栽在姓沈的女子手裡?
不知何時,窗外烏雲壓下,將暗淡的月色層層蓋住,接著破空一聲響,驚雷閃電滾滾而來。
「轟——」
「啊!」睡夢中的沈天璣嚇得忽然醒過來,震響耳膜的驚雷聲讓她心驚膽戰。
「妍兒別怕!」沉思的男子霎時醒過神來,將驚慌不已的少女摟進懷中,輕聲寬慰道:「打雷而已。」
她睜大了雙眼,他熟悉而低沉的聲音讓她安心,靈台清明幾分後,她安靜下來,但是仍然難以控制瘋狂頻跳的心。
他輕輕拂過她絲滑的墨發,在她耳邊輕聲軟語。她清醒過來,心頭被他的悉心關懷感動得融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