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第五章 、1996年6月20日江心島 文 / 老兀
「快點,來人了!」
不知過了多久,躺在杞柳林中的李英恍惚聽到有人在喊,她下意識地睜開眼,見張國英正慌忙地記著褲帶。見李英醒來,他惡恨恨地說:「告訴你,這事兒,你不許對外說。說了看我怎麼收拾你!」然後拔腿逃去。
李英靜靜地躺在杞柳林中,她已經沒有力氣站起來了,滿是血跡的下身陣陣劇痛。
太陽漸漸升到了頭頂,茂密的杞柳林在微風中靜靜地搖曳著,明媚的陽光透過柳枝兒,一閃一閃地照在她的臉上。她睜著雙眼,呆呆地望著天空,淚水從眼角留了下來。她摀住嘴,不想哭,但喉嚨卻不住地抽動,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了起來。
她意識到死——「投江,去死!」她這樣想,並從地上艱難地爬了起來。不顧身上粘著的蟲子、泥土和草屑,踉踉蹌蹌地穿過柳林,逕直向江邊奔去。
此時,她已沒有別的念頭,一心想到死。但看到波濤洶湧的江水時,她又猶豫了起來。她想起和父親在江邊偶遇打撈上來的溺水屍體時,父親隨意說的話:「會游泳就不會發生這種事,即使投江也沉不下去。」但她很快又下了決心,並決定向屈原那樣抱石而沉。不過,在滿是細沙的江灘上,很難找到大一點的石頭。她走了很遠也沒有找到。
她默默地坐在沙灘上,望著波濤洶湧的江面和偶爾駛過的運沙船,望著斜對面江岸邊聳立著座座塔吊的沙場,想起正在沙場抱病干體力活的父親;想起媽媽病逝後,與父親相依為命的那段困苦的生活;又想起當年繼母顧家人反對,毅然帶著古箏走進她家的情景……
「自繼母來到我家,像親生母親一樣愛我、疼我。出於對我的愛,她拒絕了爸爸再要一個孩子的想法,視我為己出,教我撫琴,唱歌,跳舞,家中破落的小院也從此不再寂靜,落寞。仙樂般的歌聲琴聲,宛若清風,撫慰著我的心靈,伴我開始了新的人生……」
「不要再回憶了!不要再想回家與爸爸媽媽告別,也別想再回學校上學了。如今身體受到了侮辱,渾身沾滿泥土,還有什麼臉見他們呢?」
想到這兒,她又毅然決然地站了起來,「就這樣投江去!」她一邊擦著淚水,一邊涉水向江中間走去。但沒走多遠,便被在此經過的運沙船上的船工跳下水救起救起,強行送到了派出所。
第五章、1996年9月1日監獄
「你嘗嘗沙果乾兒。」
李英在病監住院後,被安排在了外科病房,為照料她的生活起居,特指派一名同是回族的坐班學員與她同住。這名坐班學員腿有些殘疾,被安排在病監中隊勞動改造。到病房後她便一瘸一拐地忙活起來,打開水、擦地、更換床單。忙過後,又拿出一捧沙果乾兒和一把松子兒放到李英床上,讓李英吃。見李英靠在床邊,閉著眼睛始終不語,又搬過椅子對面坐下,關心地問:「你是不是頭還疼?要疼告訴我,我好去報告醫生。」
「……」
「我叫王芳,是病監大隊的。咱倆都是回民……」
「……」
「聽說剛才王副獄長來醫院看你了?她最關心在這兒住院的學員了,老來這兒,學員都特別信任她;各監區都有她親自設的信箱,有事兒可直接給她寫信。她對少管學員特關心,我剛進來那會兒,也常被欺負,因是回民,不能吃漢民鍋灶做的飯菜,又害怕又想家,就傻狍子似的聽別人說喪失自理能力就能保外,偷偷用繩子勒大腿,被發現後,她不但沒給我報加刑,還讓醫院給我治了半年多,不然我這腿肯定保不住,非截肢不可。集訓後,看我的腿烙下了病根,把我留在病監坐班……後來在她又不讓獄食堂用一個鍋分別給漢民和回民做菜,專門成立了回民食堂……打人是嚴重違紀的,你別難過也別擔心,相信她一定會嚴肅處理的。」說到這兒,王芳停了一下,見四周沒人,又把身子靠近小聲說,「是不是那個257號,叫郭男的帶頭打的你?肯定是她。告訴你,她是同性戀。一定看你長得有麼有樣的,在打你主意,先給你個下馬威。她家是大富翁,特有錢,隔三差五的就寄東西,她不但給她相好的吃,還讓相好的陪她睡呢,可逗了,讓周隊長抓住好幾回了。別看她剛進來,其實是二進宮。聽說第一次進來那會兒,為了辦保外,她繼母給病監醫生送了30萬,醫生後來把錢交給了住獄檢察室,為這事兒她繼母還被判兩年監外執行呢,……其實王副獄長這些年為她沒少費心,可她就是死不悔改!」
見李英抬起頭,看著她,她立刻高興起來。「來,你嘗嘗,」王芳拿起沙果乾兒塞到李英手裡。「這是我家院兒裡樹上結的,松子兒是我舅從山上采的,絕對綠色食品!」
李英把沙果乾兒放在手裡,默默地看著。
「你一定心裡難受,剛進來都這樣。等你頭上的傷好一點趕緊給家裡打個電話吧,監獄裡剛設的親情電話,讓你父母過來看看你。不然我先幫你寫封也行,先告訴你爸媽一聲,省她掂紀。不過,千萬別提挨打的事兒……要到就寢時間了,鈴一響隊長就來查房了,你躺下吧,沒傷那邊挨著枕頭,睡著了就好了。有事喊我,我睡在你對面。」隨後她幫助李英躺下自己也上床躺下了。
銀色的月光漸漸移至窗口,透過鐵柵欄照在牆面上,依稀映出了淺白色的道道方格。李英呆呆地望著牆面,淚水從眼角滾落了下來。
她感歎自己竟然落到了如此地步,一個豆蔻年華、前程似錦,令人羨慕與尊敬的少年大學生,父母寵愛的掌上明珠,竟然淪落為人人厭惡,可以隨意侮辱打罵的囚犯。
這夢魘般的巨變如同從天堂跌入了地獄,此時讓她感到了絕望,感到生不如死的痛苦。
她恨船工,當時投江為什麼要救她;恨自己,為什麼後來又
又苟延殘喘地堅持活下來;沒能一命抵一命將他一刀砍死!她恨法官,為什麼沒有判自己死刑!讓自己還活在世上,痛苦的面對這一切。
她感到自己有些累了,不願意再去想這些,只想靜靜她睡過去,忘掉這一切,但卻難以入睡。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好似幻燈片,如影隨形,揮之不去,始終定格在眼前。
此時,她真希望自己變成一個什麼都不去想,什麼都不能做的植物人,或者被打入十八層地獄,任受「八寒、八熱」的煎熬。「……聽說陰陽界沒有太陽和月亮,那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月光漸漸地移出了窗外,一切都變得朦朧了起來。冥冥中,她感覺到自己爬上了窗口,推開鐵柵窗縱身跳了下去,在空中飄忽著落到了地上。
「有人跳樓了,有人跳樓了!」
她躺在地上,感受到了人們蜂擁而至緊張而忙碌的場面,心中的痛苦一下子變淡了,瞬間變得輕鬆起來,並伴有一絲絲快感。
「英兒,你為什麼要尋死啊?你死了讓我們今後怎麼活下去啊!」這是媽媽和爸爸的呼喊聲!她猛地睜開了眼睛,剛剛產生的快感又倏地消失了。她明白了,剛才不過是做了一個夢,她把被角塞進嘴裡,緊緊咬住,渾身抽動著哭了起來。
「爸爸不知怎麼樣了。」哭過一陣後,她漸漸地平靜了下來,也讓她想起了仍住在醫院裡的爸爸。法院宣判那天,爸爸當庭就暈倒了,被急救車送進了醫院……爸爸一定病得很重。他有高血壓和心臟病,但為了供我讀書,原在工廠做行政工作的爸爸工廠倒閉後在沙場幹起了體力活,由於捨不得花錢每天僅用市場批發的廉價中草藥維持……」
「媽媽還在燒香嗎?媽媽從小是信佛的。自從我出了事兒,媽媽便不顧父親的反對一次次得到寺院裡請佛,家裡的牆上貼滿了消災避禍的幅……佛是知命的,能看透人生,可真主不也能決定人的命運嗎?但家中還是發生了這些不幸的事兒,難道佛祖和真主都不靈驗?」
「爸爸和繼母原來都在廠行政科工作,又都是廠裡的藝骨幹,他們很早就認識,因此,媽媽去世三年後仍未婚的她不顧家人的反對毅然來到了我家,並如同我的親生母親一樣的愛我疼我……可是後來他們為什麼要拿他們的錢?去到派出所修改證言呢?如果當初堅持告他們,讓他們進了監獄,以後的事也許就不會發生了。也許是愛惜我的名聲,擔心這件事兒會影響我的前程……」
想到這,她不由得歎了口氣,「如今一切都已成為了過去,再說什麼都晚了……世界上要是有能擦去記憶的橡皮該多好,那樣我就把所有的不幸全都擦去,一切從頭開始。」
此時,她眼前又浮現出王副獄長的身影,也許她給她的印象太深刻了。「一個獄長竟然向囚犯道歉,真是天方夜譚!周興中隊長雖然相貌可怕,但也主持公道,不僅嚴厲批評了打她的那些人,還讓她們都到走廊面對牆撅著,真有趣!」她感到這兒的警察與她看到的警察不一樣,雖然都穿著讓人一看就感到害怕的警服,但她們處事公道、認真,而且對人真誠、有同情心……」
窗外已泛起了白光,天就要亮了。她不願再想下去了,而且頭又開始痛了起來,她把被子拉到頭上,遮掩住棚頂那盞刺眼又徹夜不息的燈。
忽然,她聽到隱隱約約的抽泣聲。聲音很細,彷彿是什麼東西劃在了金屬上,瞬間便消失了。
「是誰在哭?」她把被子掀開,仔細地聽,「是王芳,是她。因為屋裡沒有別人,不是她又會是誰呢?……可是她為什麼哭呢?昨晚還住地勸我,不是好好的嗎?難道她也有難言之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