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7章 失子之痛 文 / 糍粑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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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以四海為家,非壯麗無以重威。」
不知誰留下這麼一句話,從此宮殿越發巨大華麗,據說最大的一處皇家別院,佔地六百公頃。皇宮受限於京城,未能建造得那麼大,於是在奢侈上下足了功夫。僅以金磚為例,金磚乃是以取自太湖底沉積多年的土、用在長達兩年的時間燒製而成,其價值不言而喻,而整座皇宮耗費了整整九千萬塊用來鋪地。
便是磚上雕刻的成片的荷花,也精細到一陣風吹來,荷葉似乎會隨風輕舞一般。
見慣了奢華的宮室,初見這簡陋得可稱作是宮殿異類的「邀月閣」,蒼鬱無法不驚訝。
它的內部保持著木料原色,除了古樸粗重的花紋,沒有別的裝飾;牆壁亦只刷了一層白色的粉;內簷斗拱是老式的人字斗拱,在周朝前盛行過,如今只在一些老舊的建築裡能看到。
室內簡單地擺著兩隻圈椅、一隻圓凳、一架古琴及一個小香爐,靠著牆還放著一組博古架。不過這些器具倒無一不是精品,圈椅、圓凳及博古架是紫檀木,古琴形似傳說中的名琴焦尾,一看便知價值不菲。
除此之外,並無其它常見的擺件。
趙常侍從博古架上的箱子裡取出兩隻小手爐,燃了其中一隻後遞給姬杼,姬杼坐在圈椅上,向著蒼鬱點了點頭:「先給皇后吧。」
趙常侍便又轉遞給蒼鬱。
蒼鬱接過,捂著手看他燃了另一隻拿給姬杼,這才想起自己還披著姬杼的斗篷。門與牆隔了風,圈椅墊著軟墊堆著軟枕,暖暖的,她便解了斗篷,折好了放在圓凳上。
趙常侍服侍好兩位,便離開了邀月閣,室內只餘蒼鬱與姬杼兩個人。
換作平常侍寢,只剩兩個人的時候,眼睛一閉假裝睡覺即可,此時面對面坐著,又沒有別的事可做,反倒有說不出的尷尬。
「這裡好簡陋,好像不是在宮裡似的。」蒼鬱半認真半沒話找話。
「嗯,修到這裡沒錢了,後面的幾任皇帝沒興趣修,就一直這樣了。」姬杼接話道。
蒼鬱吃驚地望著他:「真的?」皇帝也會沒錢?
「騙你的。」姬杼揚起唇角:「再沒錢,也沒有皇帝會做這樣有**份的事,寧可不修。」
「皇后真好騙。」他笑得很愉悅。
「再跟你說話我就是豬!」蒼鬱氣得連敬稱也忘了,別過臉去,一副不打算再理睬他的樣子。
「朕錯了,皇后別生氣。」大約是認錯認得熟練了,道歉的話姬杼張口即來。
他既然道歉了,蒼鬱也就不再糾結。這裡就這麼大,兩人抬頭不見低頭見,氣氛僵著也沒什麼好處。
「那真相到底是什麼?」她好奇地問。
「修建此處的是一位喜好風的先祖,看膩了皇宮的景致,正巧邀月閣原先的宮殿燒燬了,重新修建時便沒有恢復原先的樣子,而是建成了如今的邀月閣。」姬杼這回總算肯認真說了。
「哦。」蒼鬱回應道。
姬杼看著她:「怎地,這個故事令皇后很失望?」
「是啊。」蒼鬱坦然承認:「原以為有一段風流韻事,哪知道是這麼無聊的故事。」
「皇后以為是怎樣的風流韻事?」姬杼略無語。
說起這種事蒼鬱就來精神了:「比如那位先祖負了某位妃子,妃子傷心之下引火**,燒燬了兩人定情之處的宮殿;那位先祖無比悲痛,恐睹物思人,又忍不了思念,便修建成如今的模樣,長居其中,苦修度日,以懲罰自己的錯誤。」
「皇后的故事……真有意思。」姬杼面無表情地說。
「陛下的表情一點也不像覺得它很有意思。」蒼鬱毫不留情地戳穿:「有意思是這麼沉重的表情嗎?」
「一想到皇后終日不思打理後宮,竟是在想這些『風流韻事』,朕無法不沉重。」
「後宮有元貴妃在打理,而且打理得比臣妾好,臣妾為何要為之思慮?」蒼鬱一點兒也不覺得理虧。
只要元千月不干擾她,後宮誰在管她根本不關心。這些天元千月無甚動靜,最好是已經放棄在長信宮動手腳了。
提起元千月,姬杼抬手捏了捏眉頭,露出些許疲態。隨後他凝視著蒼鬱:「皇后當真不知道真正的兇手是誰?」
如果有兇手,那也只能是元千月自己。因為元千月絕不會放過真正的兇手,可她只指向了完全不知此事的蒼氏,說明兇手根本不存在。
就像姬杼因為失去了冷靜而未能看清蒼氏在此事中的無辜一樣,又因對元千月的信任而從未懷疑過元千月撒謊,所以他一直查不到真相。
但是這種事,蒼鬱怎麼跟姬杼說呢?她進宮僅半年,對元千月的熟悉程度按常理論之,不可能比對長信宮宮人的熟悉程度高;而她至今辨不清外形相差甚大的宮人。
「臣妾現在不知,將來未必。」蒼鬱故意說得神秘。不說絕,因為興許以後用得上這條線索。
對蒼鬱此人,姬杼的情緒一直很複雜。
從她第一次說出別人不知道的秘密開始,到她一再吐露其他隱秘的事,他出動了所有可出動的人,也未能查到她的消息源是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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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蒼鬱的身世非常簡單,平日來往的人也很容易理清,但有意思的是,這些人裡沒有任何一個可以提供她說的那些信息。
是以她一直以來不停冒犯他的身為天子的尊嚴,他從未懲罰過她,只因為她身上有著他未知的部分。
身為天子,姬杼從不信看不見的一切。
哪怕他遵循祖制,在一切應當祭祀的日子裡完美地完成每一道儀式,也不信。或者說,更不信。
他聽不到神靈的聲音,當他向神靈請求國泰民安、驅災避禍時,聽不到任何回應。
身為太子的他代替父皇主導一切祭祀時,太后尚在,他曾問太后:「為何孤感覺不到神靈的回應?」
太后回答他:「因為爾心不誠。」
「為什麼不是神靈不存在?」他反問:「誰曾見過神靈嗎?」
姬杼自幼聰敏,深受寵愛,太后聽了這樣對神靈不敬的話,並未責怪他,而是耐心地向他解釋:「世間一切瑞氣之相,皆是神靈現身的證明,倘若未能感應到神靈,便說明你尚未積夠福德。」
姬杼再也沒說過類似話,他只是等太后和父皇相繼過世後,將他們蓄養在宮裡的那些「大師」全都拖出去砍了腦袋。
然而蒼鬱此人卻令他開始懷疑,看不見的是否就是不存在?
蒼鬱身旁絕無高人,可她卻知曉那麼多她不可能知道的事情,便是同樣從不信鬼怪神談的趙常侍,也在無奈之下對他說,蒼鬱之言無法以常理解釋。
曾有人形容趙常侍,說在他手腕之下,啞巴也能開口說話。他能在姬杼身邊伺候至今,靠的絕非奉承與諂媚。
元千月小產之事,趙常侍也未能查到線索。一切契合得如此完美,全部線索在沈嬤嬤與李嬤嬤身上齊整地斷了線,而這兩個人在毫無抵禦能力時仍在喊冤。
對其他宮人的審訊則印證著蒼鬱的說法:蒼氏不是兇手,兇手另有其人。
只是這個「其人」,又是一個「看不見」的存在。
蒼鬱賣了個關子,其實很怕姬杼追問,姬杼總能恰巧問在破綻上,令她疲於應對。
誰知他這一次竟沒有糾纏。
「若是皇后知道了,便告訴朕吧。」姬杼少有這麼低沉無奈的時候,他說完話,闔目靠在了椅背上。
他面上流露出一種淡淡的情緒,蒼鬱很熟悉——前世她曾長期沉淪於這樣的情緒之下,在她小產以後。只是不像這樣淡,比這濃烈許多。
她曾是個有著強烈感情的人,也許太過強烈,受挫後才頹敗得無藥可救。現在想起來,若是一個人感情淡薄,未必不是件好事。
「元貴妃的孩子沒了,陛下很傷心吧。」她低聲說道,並不是出於報復或者刻薄的心態。說起來可笑,她會這樣對姬杼說話,竟是出於同情。
拋開兩人之間的恩怨,此時的姬杼算是可憐吧?他登基至今,仍未有一個皇子出世,在周朝史上也是絕無僅有的一例。先前是因為蒼芸專寵,而蒼芸未能生育;後來為了死去的蒼芸,他有許久未臨幸後宮;再後來一切終於回到正軌了,卻又發生了這種事。
若說蒼鬱心裡沒有絲毫快意,那一定是在撒謊。他害死了她的孩子,害死了她,吃一吃這樣的苦頭,是上天對他的報應;然而想到那種痛苦,又難免感同身受,忍不住要存一點同情。
同情自己的仇人,這是多麼奇怪的事?哪怕只有一點點,似乎也不應該存在。
可蒼鬱騙不了自己,她確確實實地對眼前這個人有一絲絲的同情,只是不知是真同情他,還是藉著他同情前一世的自己。
「皇后說得沒錯,朕很傷心。」姬杼隔了很久才回應她。他頭微微仰著,睜開雙眼漫無目的地望著頭頂的人字斗拱。「朕第一個孩子,朕還不知道他的存在,他就已離世了,身為一個父親,朕當真失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