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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十一章 人 文 / 同其塵

    娘子軍來到城下,她們再次淒憐的看著城頭,希望自己的愛人能出來看一眼,卻不知道,張巡已經將他們派到兩側山脊,以作突襲,城頭上的人是睢陽的南霽雲兵力,他們雖然痛楚,可還不至於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孟老因為體力不支,倒在了路上,娘子軍用石頭和雪堆成一個小山包,將他安葬在了那,這一舉動已經讓那些冷血戰士愧疚,他們身為男子,竟不如女人堅強,不如女人包容,要不是軍令,他們真想送她們回去,李庭望也知道,這次軍心,有那麼一點點動搖。

    城門前有個十丈見方的包圍圈,娘子因為寒冷緊縮在一起,剛好進來,那些身邊監守的叛軍卡在了陷阱邊緣,也在安全區域內,張巡見目的以成,立即大叫道:「城下何人,抬頭上看,可是雍丘耳!」

    娘子被這一聲叫喊提起了心力,都抬頭仰望,現在她們也不奢望能看到相公,能看到領導他們的使者就足以了,她們對張巡敬愛有加,也深信,有張使者在,他們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會有事,那便足夠了。

    心開始死了,娘子身心疲倦,都靠在一起想睡覺,張巡見勢不對,立即對李庭望道:「大帥,且慢,是娘子軍,是娘子軍,快,打開城門,迎接娘子軍。」

    李庭望一喜,打開城門,雖說是迎接娘子軍,那不也是迎接自己嘛,他立即揚刀闊馬,正欲前行,所有叛軍還未準備進攻,只聽『呼』的一聲。地面像是長出三隻大翅膀,帶起的雪鋪天蓋地的雪撒到中間,將娘子軍差點激暈,可冰冷的雪也讓她們精神了一下。

    李庭望大驚失色,娘子軍消失在地面,只看到三面一丈高的圍牆,這是由木質欄和厚牛皮打造而成,足以抵禦弓箭的刺穿,只聽裡面傳來幾聲慘叫,叛軍被城上的弓箭手射殺,而叛軍的弓箭手本能的去射牛皮牆。

    在換箭的片刻中,城頭上的弓手已經對準了他們,這可是百發百中的箭隊,豈是他們這些訓練不多的叛軍所能比的,瞬時,一千餘人喪生,叛軍大亂,李庭望急的後退,他胸前也中了一箭,要不是身穿盔甲,能直接射死,他此時是真的感到害怕了。

    牛皮牆內看不到什麼,只見高大的城門大開,湧出無數的腳步聲,直接將娘子帶了進去,城上的弓箭手又射一箭,殺的叛軍驚慌失措,連連潰敗,李庭望大喝一聲:「遁甲兵何在!」

    片刻間,那些只顧自己防禦的遁甲兵湧到面前,高舉盾牌抵禦,這時,城牆上弓手失去了作用,真的失去了作用嗎,不,只見一個小型發石機出現在城頭,它的巢欄裡放著一個牛肚大小的皮囊,裡面滾滾湧動,在一聲壓砸聲中,皮囊飛了出去。

    弓箭手瞄準飛出的皮囊千箭齊發,將它射成了篩子,瞬時,瓢潑大雨下到了叛軍頭上,冰冷的河水比起鵝毛大雪更加的寒冷,腦袋差點炸開,深入骨髓,有些竟然失去了戰鬥力,李庭望也得不到好,要不是帶著頭盔,他就是個落湯雞,此時只是脖頸有些發冷,臉色可是變得發紫。

    這一連串的事件讓叛軍都未反應過來,娘子已經被救回了城內,大門也緊閉,城門面前還有一個不知多厚的牛皮牆,李庭望驚慌之間,覺得自己恐怕要失敗了,可自己帶著五萬大軍,屁仗都沒打,還冒險大雪前來,強迫娘子,喪盡天良,若不戰而走,以後他必失威信,別說領軍,只怕是被殺都有可能。

    便怒喝一聲:「全軍聽令,圍攻城門!」這一聲令下,可不得了,城池四周的大軍蜂擁而至,衝在最前面的直接幾刀將牛皮牆割破,露出裡面用樹木做成的框架,城門露在了眾人眼前,張巡並不急,他還有一計。

    只需叛軍親自試驗即可,弓箭手又開始射殺,他們的精準度極高,一次下去,就能收了千人,南霽雲卻不見,城頭上只有張巡在此,而姚誾已經收兵,將娘子安排進住宅,立即命大夫檢查,他再率五百精兵拿上盆子,端上水往城樓去。

    叛軍的進攻速度不可謂不快,李庭望大加賞賜,跟楊朝宗一樣,實行土財主的政策,不過他是地主,錢沒多少,但有權,前車之鑒表示,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可對於張巡而言,這就是送死的。

    叛軍將攀城梯搭到城牆上,感到滑不溜溜的,仔細一看,整個城牆像是被水澆了一樣,凍出三寸深的冰面,梯子根本無法穩住,就算勉強穩住,也耽擱了不少時間,好不容易衝上去,沒有見到刀光血影,被潑了一盆致命的洗腳水,更有怒恨者,直接將尿水倒了下來,這比砍上幾刀有用處的多。

    人的意志力在堅強,也終抵不過自然的侵襲,更何況是這些本就軍心不穩,開始又吃了啞巴虧的叛軍,他們紛紛抓不住梯子,水澆下來之後,片刻間就凍住梯子表面,更加光滑,怎麼上去。

    這大雪封山之際,本就是行軍大忌,若是暗襲,還有一說,可這樣明擺著進攻,很難成功,張巡讓弓箭手射殺後面衝上來的叛軍,登上梯子的,被活生生的激了下去,就像是一道怎麼也堆不起來的人牆,好不容易湧到一半,又縮了回來。

    將士苦不大跌,身體冰冷刺骨,再無征戰之心,有些開始逃跑,張巡看著冷笑,他始終沒讓那兩千人馬出來,因為從目前來看,不需要,與其在這與他們拚死,不如夜裡送他們歸西。

    李庭望見勢不妙,若再打下去,軍心一散,他就回天乏術了,便立即鳴金收兵,他不得不承認,這寧陵似乎比雍丘還難守,他決定擇日再戰,叛軍在這聲令下,退的飛快,他們真心不想打仗。

    李庭望不知道的是,他這場惡毒的陰謀,將他送上了絕路,將士也隨他奔赴黃泉,很快,五萬大軍退出了雍丘城,張巡等了片刻,高舉旗幟,收兵!雷萬春與史民接到命令後,疑惑不解,還未打,怎麼收兵,可張巡的命令,他們絲毫不會懷疑,而且將士心急如焚,都想看看娘子到底怎麼樣了。

    兩軍回到城內,雷萬春與史民前去找張巡問軍情,其餘將士自行解散,他們狂吼著來到住宅區,當衝進房內,看著一個個憔悴的臉龐,上面凍的裂開,雖然已經塗上中藥,可臉色還未見好轉。

    他們的眼淚刷的一下流了出來,顫抖著身軀來到娘子身邊,用他們握著兵器都不嫌冷的雙手捧著雙眼已經模糊的娘子,當看到自己最想見到的愛人時,都露出了難以言喻的笑,心裡明明很幸福,可笑的那樣傷痛,那樣的苦楚。

    將士捧起昔日粉嫩的小手,如今卻如乾柴一般,比起他粗狂的大手更加的蒼涼,漏在外面的皮膚基本上凍的無一處是好,娘子眼角流下一行淚,怎麼都說不出話來,將士痛心疾首,恨不得殺了自己,讓一個女子傷成這樣,他的怒火能將叛軍活生生撕成幾瓣。

    在這無聲的言語中,大夫拿著草藥進來,戰爭年頭,這些都是珍貴物品,姚誾可謂是傾其所有,可得到的消息卻是心如死灰,將士急切的問病情,有些直接跪了下來,抱著大夫的腿哭叫,一定要救救她們。

    大夫從未見過這麼嚴重的凍傷,說句實話,她們能撐到現在,算是莫大的奇跡,要不是上天眷顧,她們恐怕早就走了,殊不知,支撐著信念的只有自己的愛人,因為她知道,他一定會來看自己,因為他知道,她一定在等自己,她們都知道,這是最後一面,他們卻不知道,這將是人生最大的痛。

    大夫長歎不已,連連搖頭,不能言語,最後逼問之下,只得道:「某行醫三十餘年,從未見此凍傷,娘子腳踝以爛,寒氣侵入骨髓、心脈、若不是含著一口元氣,只怕是,唉,某無能,愧對守城戰將。」說著,他竟然也跪了下來。

    將士此時瘋了,死死的抓著他,要他救命,連拉帶罵,可怎麼都換不回即將流逝的生命,大夫最後大叫道:「生死有命,諸將還是快快與娘子陪伴,免得後悔莫及。」話語絕情,卻實打實的激在了所有人的心裡,連呼帶喚的跑到娘子床前,抱著她嚎啕大哭。

    他們看到床被另一側的掩飾不住的血痕,將裂開的雙手揣在自己胸膛給予取暖,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對於生者而言,如此的無力,對於逝者而言,如此的微弱,他們都在生死之間掙扎打滾,從未怕過。

    可這次,他們真正的怕了,怕失去所有,怕失去一切,可越怕什麼,越悄悄的襲來,整個寧陵一時哀嚎一片,外面守衛的睢陽軍隊淚水忍不住的下落,擦拭一遍又一遍,他們能感受到那疼入骨髓的痛,可在大自然面前,我們就是如此的渺小,渺小到無能為力。

    我們活著,總想得到一切,可卻不知道,活著得到的一切都是順帶著走向死亡的,死了,什麼都沒有了,我們生於有,有生於無,有生命的那一刻起,我們產生了自己的意識,一切觀念,直至消亡,這就是我們的一生,但在這一生中,你可以做出很多事,可以為更多人而努力,體現出生命的價值,生命的意義,但你要命生命的真諦。

    她們都是平凡的婦人,只是想為了在外面拚殺的相公能有子嗣,她們早就做好了他們犧牲的準備,每每摸著自己的肚子,她們都更加堅定,無論有多艱難,一定要將孩子養大,告訴他們,你們的父親,生前是多麼的偉大,為了所有人而付出一切,這是你們的榜樣,你們活著,就是為了更多人,因為這是父親傳遞下去的。

    可事與願違,就如令狐潮打好的算盤一樣,孟娘依舊走了,他們一家在短短一年之內,全部都走了,現在輪到了娘子,將士不明白這是為了什麼,自己再怎麼努力,再怎麼付出,可離去的終會離去,為什麼是自己最不願離去的人,為什麼,老天爺,你當真瞎眼了嗎。

    不!你沒有,可為何這樣對我們,為什麼。

    將士緊緊的抱著娘子,此時無聲才是最好的訴說,娘子顫抖著雙手從他懷裡拿了出來,輕輕的抱著他的頭,露出幸福的笑,當這最後一笑凝滯在面龐上時,時間猝然停止,將士心神崩潰,大聲哭叫,可怎麼也不起作用。

    這一日,天寶十六年(756年)十二月二十二日,這一日,將是雍丘戰士最痛苦的一日,他們至死不忘,他們的死就是為了剿殺更多叛軍,只有這樣,才能為娘子報仇,他們的心已經隨著娘子走了,泛不起半點漣漪。

    猶如行屍走肉一般,唯一能喚醒他們殺戮的就是叛軍,唯一能驚醒他們沉迷的是張巡的帶領聲,因為他們本能的知道,這樣能更有效的殺人。

    張巡曾想將他們訓練成這樣的人,可當他們真正成為這樣的人的時候,他悔之晚矣,這不是人,可這就是活生生的人!不然又為何會這樣。

    也正是因為這支不是人的軍隊,再次守衛了江淮千萬百姓一年,為大唐的局勢安定起到了極其重要的作用。

    生亦大唐臣,死亦大唐魂,這昔日的信念揮之而去,他們不再是保家衛國,而是為了心中的執念而護,他們回歸了人性最冰冷的一面,這一面,也成了他們活下去的最後港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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