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流民 文 / 典清
雖說榮昌政也是維新派的,但也受著保守教育長大,就算送榮郁芝去新式女學讀書,可平常榮郁芝還是好好呆在深閨中,偶爾出門參加宴會,穿越之後倒從沒離開過江州。馬車緩緩行駛,榮郁芝聽著外頭車輪碾上泥路的聲音和馬蹄撞在地上的踏踏聲,卻是有了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便撩開馬車窗的簾子一角偷偷瞧著外頭的街道。
馬車前方,儲志琦在前頭騎著馬,柏存崢本是騎馬跟在他後頭的,見儲志琦回頭看他一眼,他便瞭然催馬上前和儲志琦並肩行著。
見柏存崢趕馬到自己身側,儲志琦也不急著說話。他不著痕跡地掃了柏存崢兩眼,看著這麼個衣著樸實,眉目俊秀的後生,總覺得心裡有些沒底。他很清楚,這柏存崢天資過人,還曾去美利堅留學數年歸國,不僅精通國學,連諸國外交之事也很熟知。儲志琦把他招為幕僚後,他的確也出了不少好主意,使自己平步青雲,而自己平日也格外倚重他一些。但凡大事,儲志琦必要去問柏存崢的主意。
可是這件事…
儲志琦總覺得這件事平順地有些蹊蹺了。他琢磨著,這件事,從一開始決意立女帝便是柏存崢建議的。隨後,挑選榮郁芝,然後帶著皇帝儀仗來迎榮郁芝,也全是柏存崢的主意。
多年的政治嗅覺告訴儲志琦,這件事並沒有表面看上去這麼簡單。這柏存崢實在奇怪,年紀輕輕,才略甚遠,卻不自己打拼,歸國後就投入自己帳下,這幾年也就只謀了個小職位。儲志琦瞄了一眼柏存崢料子粗劣的長褂,不自覺蹙起了眉頭。
不求之人,最能忍耐,也最需防範。
柏存崢哪能沒注意到儲志琦臉上陰晴變幻,可他畢竟年輕,也猜不出儲志琦在想什麼,只能略略猜到,儲志琦是懷疑上自己了。他自忖行事磊落,也沒什麼好怕的,於是坦然自若,只等著儲志琦說話。
稍稍醞釀了一下,儲志琦開了口:「迎了女帝回北都,登基前也有不少事要處理,屆時也要多仰仗元潛替我多多出力才是啊。」
元潛,正是柏存崢的字。
儲志琦才說半句的時候,柏存崢一下明白了儲志琦到底是在疑心自己哪一點。他穩穩騎在馬背上,隨著身.下寶馬的步伐搖晃著身子,轉身朝儲志琦拱手為禮:「儲中堂折煞在下了。」他頓了頓,語氣似有一些遲疑,「說到這個,在下…倒是有一事相求,懇請中堂成全。」
聽柏存崢這麼說,儲志琦像是有了興趣,他朗聲笑道:「元潛很少有求於我,說來聽聽,我定盡力滿足。」
柏存崢淡淡一笑:「家父生前嘗言,男兒志在四方,在下深以為然。因此,在下想謀個位置…」說到這裡,柏存崢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下來。
「元潛儘管開口。」看到柏存崢似有顧慮,儲志琦倒是很爽快,他心裡也大概估摸到了柏存崢想求的那個位置。
「陛下年尚幼沖,登基後定然要學習御國臨民之術,也是需要老師指點方才妥當…」
柏存崢故意不再往下說,儲志琦擺出一臉瞭然的樣子:「是這樣啊,元潛雖年輕,可我卻知道你的才情,若請你做帝師也妥當。這件事,我便記下了。」
儲志琦這下心情大好。他怕只怕柏存崢什麼都不要,這樣他就該好好懷疑這柏存崢的目的究竟為何了。現下看來,柏存崢也是有著一番抱負的,只不過先靠上自己這棵大樹罷了。做帝師固然能光耀門楣,為人艷羨,更能名垂千古。這地位雖說難得,但他儲某人給得起!儲志琦想著,賣了這個人情,柏存崢怕是一直得是自己這系的了。
柏存崢也很是欣喜的樣子,連連道:「那便多謝中堂了。」
儲志琦幽幽歎口氣:「哪有什麼中堂吶,怕是回了北都,便只有儲首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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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榮郁芝一路坐著六馬拉的馬車朝北都趕,但是畢竟帶著浩浩蕩蕩數百人,腳程竟和榮郁芝過去坐著自家的轎子沒多大差別,將將超過每次她入女塾快遲到了,兩個轎夫發足疾走的速度。她偶爾掀開窗簾往外瞧,都能看到外頭三三兩兩跪著的人們。
因為要隨時貼身伺候著榮郁芝,因此梁崇婉也跟著坐在了馬車上,而那些宮女地位不夠,則跟在了馬車後面走著。梁崇婉見榮郁芝總好奇地看著車窗外,便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榮郁芝見梁崇婉這樣,便問道:「有什麼事麼?」
梁崇婉笑著說道:「會稟陛下,現下隊伍正在陳浦縣郊,原本從慶烏走是最近的路,可近日來慶烏不太平,便從常豐繞道。預計今兒夜間咱們就能到南平了,陛下不必著急。」
「我並不心急,就像看看外頭什麼樣。」榮郁芝嬉笑一聲,接著歪著頭細細打量著梁崇婉,「這樣的話,你想說便直接說就成了,何必還要等我問你呢。」
「奴婢惶恐。」梁崇婉垂下頭,看上去真的有些驚慌,「主子不問話,奴才不可隨意說話,這是規矩,奴婢不敢違背。」
榮郁芝雙手托腮,撅了撅嘴:「看起來這宮裡的規矩還真是很大呢。」
梁崇婉雙唇微微上揚,可即便是笑,也沒露出牙齒來:「宮裡的規矩都是管束宮裡人的,陛下是天子,自然與這些個規矩無關。」
宮裡不僅規矩大,大家還都愛拍馬屁呀。榮郁芝這樣想著,又想道昨天晚上有宮女在她睡覺的時候坐在她床邊的事情了。趁著周圍沒什麼人,榮郁芝便問道:「昨兒晚上,有個宮女坐在我的床榻邊,自稱在…值夜?」
梁崇婉昨日正巧遇到了合璧,也清楚此事,便不慌不忙解釋道:「這事兒奴婢也知道,本來宮裡因為擔心主子會在
在夜裡有什麼吩咐,便會有奴才輪流在主子榻邊歇著,也好方便伺候著,這倒也是規矩。昨兒合璧出了屋門,又怕陛下有吩咐,一時不敢走,便站在門口。昨兒奴婢本想來看看陛下有什麼吩咐,便瞧見合璧那丫頭站在陛下屋門前了。」
一聽到自己昨天晚上把那宮女趕出去之後,她居然一直站在門口,榮郁芝不由有些內疚,忙追問道:「那後來呢?你讓她回去了嘛?」
梁崇婉點點頭:「奴婢教她回去歇著了。但奴婢擔心陛下夜裡找不見人,便進來候著了。」
「那你昨天沒有歇息好嗎?」榮郁芝有些心虛,微微偏過眼神不敢看梁崇婉。
「陛下不必擔憂。」梁崇婉的眼神更加溫和親熱了一些,「奴婢昨兒靠在椅子上睡的,倒也香甜。」
榮郁芝沒再說話了,再怎麼說她也清楚,坐在椅子上睡覺哪能舒服呢。
梁崇婉自然能猜到榮郁芝在想些什麼,她也不多說什麼,只埋頭為榮郁芝沏了一壺茶,使得茶香在整個馬車裡瀰漫了開來。榮郁芝捧起了梁崇婉遞來的茶,感覺心裡平靜了不少,可也沒心思讀放在膝上的書,只是自顧自想著心事。
等到天擦黑了,隊伍才接近南平的城門。遠遠地,榮郁芝便聽到城門口似乎有什麼騷動。她聽動靜似乎不小,便掀開馬車的簾子朝外看著。
門口烏泱泱一片人,都是拖家帶口的,時不時會傳來嬰兒的啼哭聲。因為隔得遠,榮郁芝也不清楚他們都是些什麼身份。她也顧不得梁崇婉在後頭說著「陛下仔細腳下」,只一味勉力探頭望著。
見她探出身子,有宮女立馬上前問道:「陛下有何吩咐?」
榮郁芝朝前指了指:「那些人是怎麼回事?」
那宮女轉頭也看到了前頭的人群,卻一時答不上來,只立馬行禮道:「奴婢這就過去查問。」說罷,她躬身行了一禮,然後拔足朝前頭快步走去。
榮郁芝剛伸出手想說罷了,卻見那宮女已經走遠了。她有些擔心地咂咂嘴,鑽回了馬車,朝梁崇婉說道:「那宮女竟走得這麼快,都跟著馬車走了一天了,她不累嗎?」
「陛下不必掛心。」看著這個擔心這擔心那的主子,梁崇婉臉上的表情更加溫和起來,並不算大的眼睛看起來柔波瀲灩,「宮女們都會坐跟在後頭的馬車,每個時辰都會換人跟著馬車伺候陛下。現在離上次輪值才過了一炷香的功夫,那宮人定然不會太過勞累的。」
榮郁芝瞭然地點點頭。難怪,若不是這樣,這些年輕且尚未脫去稚氣的小宮女們哪裡扛得住一直跟著馬車走一天呢。可轉眼一看,梁崇婉正低眉順目安靜地坐在一邊,心道她是個厲害角色,明明一直陪著自己坐在馬車上,但是外頭輪班以及行程路線她都瞭如指掌。
過了一陣,那個宮女便跑回來了。靠近馬車的時候,她放慢步伐,整了整衣服頭髮,確定自己的儀容適宜面聖之後,才在馬車外朗聲說道:「回稟陛下,前頭都是慶烏來的流民。城門吏不准他們入城,故而滯留在了城門口。」
榮郁芝聽到此起彼伏的嬰兒的啼哭聲和人們的哀聲,不由有些擔憂,卻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麼,便問那宮女:「儲中堂和柏大人知道了嗎?他們怎麼說?」
那宮女猶疑了一下才答道:「儲中堂的意思…既是流民,便讓他們留在城外不進城才穩妥。若是滯留城門口驚擾聖駕…」
榮郁芝心道不好,作勢就要下馬車。梁崇婉不敢制止,忙在她前頭下車,然後把她穩穩扶下馬車。
上百流民滯留城門口,隊伍自然沒法進南平城。儲志琦和柏存崢策馬上前的時候便看到流民與城門吏爭執了起來,吵鬧聲夾雜著婦孺的哭鬧,場面一片混亂。儲志琦見前路被擋,不耐地皺起了眉頭,揮揮手就讓護衛上前驅趕流民。
見有兵士上前趕人,流民中忽然有人喊道:「你是什麼人!憑什麼趕我們!」
那人衣衫上沾染了不少塵土,可衣服卻平平整整,他似乎是流民中領頭的那個。他一發話,眾人紛紛附和,全都怒目看向護衛們和儲志琦。
儲志琦自然懶得和那些流民囉嗦,他身邊的長隨便大喊一聲:「大膽!這是聖駕!陛下在後頭的馬車裡呢!」
為首那人冷哼一聲,道:「雖說我們落魄,可也不是傻子。聖上好端端呆在北都,怎麼會來這裡?」
那長隨一下哽住,不知該怎麼說,只聽儲志琦冷冷發話:「還不掌嘴?」
這時,立馬衝上來三名護衛,兩個拖住那流民,另一個就開始左右開弓抽他的臉。他們這一舉動更激起了流民的憤怒。他們有些嘶嚎著衝向儲志琦,卻被他身邊的護衛生生擋住;還有一些撲過去想要拉開打那人耳光的護衛,卻也被後來趕上的其他護衛踹到了一邊,場面極其混亂。
儲志琦被吵得頭疼,下令道:「不擇手段讓他們滾蛋,不必留情。」
榮郁芝走到隊伍前端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那些護衛險些要拔刀驅逐流民的情景。梁崇婉見情形不對,趕緊朗聲唱道:「陛下駕到。」
一片混亂中,流民們全都吃了一驚,也來不及抬頭看,便全都俯身跪了下來。儲志琦和柏存崢也翻身下馬,朝著她的方向跪倒在地。那些護衛也丟下手中的刀劍齊刷刷單膝跪下。儲志琦見她這麼個姑娘家就這麼大喇喇出了馬車,甚至都不知道戴上帷帽,本想開口說幾句。但是轉念想到榮郁芝已經是女皇帝了,自己也無甚立場這麼教訓她,他也就忍忍作罷了。
被逼上絕路的人都是無畏的,父親果然沒說錯。
榮郁芝一一看過眼前齊刷刷
的人頭,這樣想著,竟不由自主挺直了背脊,聲音不怒自威:
「何事在此喧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