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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 千金散盡(十) 文 / 桃圻

    這一覺似乎睡了許久,夢中儘是閃閃點點的星子,若有若無地縈繞的桂子香氣伴著她所熟悉眷戀的他的氣息。

    待她悠悠轉醒時,陽光已穿透窗格上的薄紗,均勻地灑在她的臉上頭髮上,耀眼的光線扎得她眼底微有些疼痛。她翻過身,原想躲開熾亮的光,下意識地往床榻外側拱了拱腦袋,卻驀地發現身邊空蕩蕩的並無人躺。

    穆清一下從榻上坐起身,揉了揉眼睛,身邊確已無人。看看陽光,怕是已入了巳時,不知杜如晦何時起的身,亦不知昨晚是如何從臨水亭台那處回到房中。

    喚了兩聲阿月,卻不見有人進來。她只得自起身踏上絲履,掛起帷幔。外室的案上押著一封書信,穆清附身拾起,上頭並無具名,不知是予誰的。她抬起手,將那書信對著陽光照望了一眼,正是杜如晦的字跡。

    聯想昨夜種種異常,她忽覺一陣心悸,莫名的慌亂一波一波湧上心頭,捏著書信的手指漸漸發涼,欲拆卻不敢拆,直捏到指腹泛白,仍怔忡地立在案邊。

    「七娘。」阿柳扶著肚子,推門站在門口,小心翼翼地打探她的面色。見她手中捏著書信發怔,面色倒還無異。

    聽見有人喚,穆清回神見是阿柳,臉上強扯起笑,將書信放回案上,「你怎跑了來,快進來坐下。」說著轉回內室挪了一張高椅出來。

    阿柳扶門進屋,偷眼瞧了瞧那原封未動的書信。躊躇著不坐,只拿眼在穆清和書信之間掃來掃去,再想有些話她若不說,恐怕這闔府上下,竟無人敢說去了,於是橫下一條心,指著案上的書信道:「這書信是阿郎寫予你的,可曾看了?」

    穆清臉上依舊笑著,笑得僵直無力,搖著頭道:「有甚可看的。若有話。待他回來當面與我講了豈不乾脆。」

    阿柳盯著她的臉,看了半晌,歎道:「你既已早知,何必要瞞躲著自己的心。一路到了如今。還有何事擔待不得的?」

    穆清低頭沉默了一陣。終還是拿起書信。挑開封緘,展出一張紙來,滿目俱是她極熟的崢嶸有力的字跡。她捧著紙如同捧了一塊燒旺的炭條,灼痛感自手心直躥入心底,來來回回念了幾遍,末了她狠狠地將紙揉成一團,抬手使力向門外甩將了出去,咬著牙,冷笑數聲,「他果真還是將我撂在了這裡。甚麼陪我回餘杭祭拜,甚麼替我購下顧氏舊府,便是連昨晚那碗湯藥,也是早已謀算好的。」

    轉頭見阿柳結著眉頭垂手立在一邊,她又連連哼笑,「只怕你們都已盡知曉了,合著伙兒的來愚弄於我,當真……當真……」話還未完,猛覺氣血上衝,一時塞堵在心口,言不能盡,氣不得順的,只得一手扶了身邊的家什,一手撫在心口之上。

    阿柳見狀忙上前攙扶,她又甩出手來,冷臉不教她沾手。門外有悉悉索索的響動聲,還有人遠遠地探頭向內張望,穆清快步走到門外的台階上,家中眾僕站了一地,一眼掃去,眾人俱在,唯獨少了杜齊,料定是隨杜如晦走了的。

    她寒著臉,立眉嗔目道:「想我素日待你們如何,目下竟聯起手來欺我。今日便皆立於這毒日頭底下,任是誰也不許回,直至有人告明瞭你們阿郎的去向。」

    言罷她自退回屋內,在案邊坐下,深吸了一口氣,瞧著外頭院內那七八名僕婢低頭站立在大太陽底下,誰也不敢抬眼,更不敢言語,不多久便已滿頭的汗直往下滴。

    穆清單臂支在案几上,手扶了額頭,閉目強抑著內心的火浪翻滾,書信上的字句一串一串地在她腦中劃過,阿柳勸又勸不得,心內著急,強忍著眼淚,緩緩走到階下,撐扶著腰,小心地撿起被揉捏糟爛的紙。

    大略掃過,大意是既已擇了這條道,便早視生死為尋常,那日目睹了楊玄感遭挫骨揚灰,及那城門上倒懸的腐屍,方知捨命並非件易事,他雖無懼,卻實不能想見她亦落此地步。思來想去恩師德高望重,惠澤後代,人雖不再,舊府封存之下,猶能於亂世中秋毫不犯,惟在此地能保周全。囑她好自生活,閒來打理江都產業,只鹽業因日後將系國之課稅,不可擅動,其餘皆可自行處置。只待興替大定之日,必親來接回,白首不離。

    阿柳哀歎連連,不覺面頰上劃過數道眼淚,回頭看屋內頹唐獨坐的人,再瞧瞧大日頭下低頭立著的眾人,實是不忍,忙拭去眼淚,徐徐走回屋內,於穆清身邊跪坐下,「何苦難為那些人,若阿郎有意不教你知他去向,又豈會教他們知?」

    她恍若未聞,倏地睜開眼,自語道:「阿月!昨晚阿月端的湯藥。」她急忙站起身,跑出屋子,幾步下了台階,衝至阿月跟前,厲聲道:「昨晚你如何知曉我在那亭台中?」

    週遭的人均渾身一凜,阿月倒不驚駭,深吸幾口氣,緩緩神道:「阿郎事先告知,令我戌時過後往桂樹林的亭台內送藥去。又掀開藥吊子瞧過,臨了囑咐,若是到時娘子問起怎找到她的,便推說是阿柳姊姊指點。阿郎吩咐,阿月莫敢不從。其餘真就一概不知了。」

    穆清猜度他必是在看藥時,往湯藥中添了些料,想來該是那金洋花同細辛了,在金城郡曾受用過一回,迷幻眩暈感同昨晚相類。阿月深低了頭站著,再問不出甚麼話來。

    她又幾步走到阿達跟前,探手緊抓住他的壯實手臂,切切問道:「阿達,阿達,你告訴我,你必定是知曉的,他從不瞞你。」

    阿達從未見過她如此失態,眼中燃著憤怒急切的火光,顯得有些歇斯底里。「我……真不知。昨日晚膳前阿郎私下同我說了要走,要我留下看顧護衛娘子,我問他去往何處,他卻執意不說,只道若是令我知了,定熬不過娘子盤問,不若不知。」

    她突然安定下來,回身跌跌撞撞地步上台階,站定了將下面的人一個一個仔細看過,過了良久,終於長吁一聲,無力地揮了揮手,「罷了

    ,都去罷。」

    眾人猶猶豫豫地各自散去,阿柳從屋內出來,待要再勸,穆清卻抬手止了她,「我都明白,不必再說了,你且去歇著罷,仔細身子。」

    阿柳只得緩步下了台階,往漪竹院外走,行至一半,仍不放心,停步回頭去看她,只見她定定地向前看著,不知看向何處,似乎穿透了院牆望向極遠處。

    阿柳搖了搖頭,心下疼惜,暗說,她從前極易傷懷的,而今連眼淚都不再流了,眼見著性子一日日地生硬剛強起來,個中好壞,卻是道不明辨不清。

    一時漪竹院中只剩了穆清一人,她漠然在石階上坐下,雙臂環抱了膝蓋,呆呆地凝視遠處瞧不見的地方。坐了一個多時辰,目光漸回了神,又坐了一刻,忽斬釘截鐵地站立起來,轉身進屋,闔上門,再不出來。

    直至晚膳時分,阿月提著食盒來叩門,起初還怕她不願吃飯,想著她若說無甚胃口,該如何勸解,沒料她並不推拒,將她布下的飯菜每樣都吃了,這倒令阿月奇了,私底下也暗暗鬆了口氣,好歹沒鬧出些甚麼來。

    晚間,穆清推說願一人清清靜靜地呆著,不許阿月陪著,打發了她與阿星一處去睡。不到一更,漪竹院的燭火便全熄了,她果真一人沉靜入眠。上夜的人繞四周細勘視了一圈,並無異常,便自離去。

    及到外頭報過五更,穆清自起身點了燈,打水梳洗了,換上一身男子的襴袍,盤好髮髻,扎上帕頭,又翻找出一柄英華往日佩過的長劍,在腰間扣勞,懷中揣上那柄彎頭小銀刀,將昨日午後便收拾出的行囊盤纏緊系紮在身。

    直忙了大半個時辰,她亦留書,告知阿柳她自去追尋杜如晦,使她在此安心待產,日常開銷的錢資,可自往庫房中取,若是艱難,庫房中的器物亦可自行變賣換錢,請她與阿達務必打點好這偌大的府宅,再三拜謝她夫妻二人。

    打開屋門,外頭的空氣有一絲涼颼颼的甜香,天際已隱隱泛出白來,她大步踏著星月與天際的微光,往供奉顧彪夫婦靈位的祠堂去拜過,端端三拜,在供案前插好清香,暗禱道:請阿爹阿母定要一路護佑七娘,平安順遂尋到夫君。

    待香灰燃盡,天色不覺又亮出幾分,她生怕有早起的家僕撞見,趕忙出了祠堂,匆匆往後角門的馬棚處去牽馬,幸而府宅大僕婢卻少,祠堂往馬棚這一段又鮮少有人來,一路竟未撞見人。她牽過一匹膘壯的栗棕馬,拔去後角門沉重的門栓,打開門,獨自偷偷地出了門。

    天早路上少人,一路暢馳至城門口,正逢城門初開,她帶住韁繩,抬頭望向著遠處泛紅的天際,露出淡淡一笑,絕然自語道:君若敢為天下先,七娘必死生相隨。(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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