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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千金散盡(九) 文 / 桃圻

    穆清驚愕,微微張開口,想說些甚麼,囁嚅了半天,一字未成。

    袁先生瞧過杜如晦,又再看回穆清,不住點頭,彷彿自言自語地說:「便是這良配,分毫不差。」

    穆清全然不知他低聲私語些甚麼,茫然地看向杜如晦,他面帶欣喜,俯身低語道:「正是幼時替你相過面的那位袁先生。」

    「此女有貴相,卻似有若無,不顯露,日後氣勢養成,只怕是手握大權貴的,顧家盛衰但憑她主。」穆清的腦中忽地閃現了這些話,再抬頭去看袁天罡,他正和善地笑著衝自己點頭。「日後道途險苦,可駭怕?」

    穆清不知他所說的道途險苦是何意,恍若又明白他所指,笑著搖了搖頭,「不怕。」

    他看來極是滿意,「待到權貴在握之時,切記得饒人處且饒人。」

    雖是聽得迷迷糊糊,她仍顧念著禮數,斂衽一拜,「先生教誨,七娘記下了。」

    他呵呵一笑,撇下穆清,招手向杜如晦道:「可有十年不見?近前容我一觀。」

    杜如晦依言上前,袁天罡撚鬚上下觀了一會子,肅起臉來,正色道:「良禽擇木,擇對了嘉木,破軍化祿,氣勢蓄養,走的正是此道,無錯。」話未說盡,他指著前頭的湍急的溪流,示意杜如晦去看,「可見著那激流不退是何情形?」

    杜如晦定定地看著那一股飛奔直湧而下的溪水,愈沖氣勢愈盛。猛地撞擊在了溪渠中央橫隔著的大石上,頓時水花四濺,向四周濺開無數的小水珠。他皺起了眉頭,沉聲道:「粉身碎骨。」

    回頭想謝過袁天罡的提點,卻見他已走下那塊大石,抱著琴,悠然自得地往山上去,走出好一段,又揚聲道:「得緣一見,各自珍重。」卻並不回頭。那話彷彿非出自他口中一般。

    「今日是甚麼日子。竟佛道兼修了。這穹窿山又是座甚麼山,不高不遠的,倒藏著這奇人。」穆清同杜如晦碎碎念著走下山,騎回馬。接著往餘杭趕路。路上兩人皆不提袁天罡的那些畿語。也委實是無處說起。這些話聽著大抵是好的,卻都急轉直下,細品之下竟透著慘烈殺戮之氣。好不怪異。

    晚間停宿一晚,次日不到正午,便已見聽得水聲汨汨,波光映耀。「前頭那條大溪,可還認得?」杜如晦遙指前方的溪流石灘問到。

    「怎會不認得東苕溪。」穆清笑道:「你在餘杭四五年光景,來過幾回?怎及我一十三年,年年上巳日往這溪邊來頑的?」

    杜如晦淡淡地扯了下唇角,含著幾分別樣意味,「只來過一回,尚是應你之邀,只這一回便夠了。」

    餘杭有三座顧府,在同一街巷中。頭裡兩處人稱大府和二府,正是顧彪兩子所開立,去歲經了動亂,這兩府的原主俱已不在,亂黨叛軍掃滅後,府宅幾近毀損,目下只一些自稱顧氏旁支的流民搬徙來住著,原高門華府花團錦簇的府宅很快便割據成了十幾戶小門戶。

    街巷最裡頭,依著山勢而建的那座顧府,人稱老府。穆清帶著韁繩,強抑著鼓點似的心跳,恨不能一息之間便入了大門內,只不知如今這門可還入得,她心內小聲與自己說,罷了,若是封了門,便在門口行過拜祭,也不枉來一趟。心雖如此說,手中的韁繩卻越帶越緊,越走越慢。杜如晦在一邊也不催促,只隨她怔怔地緩緩挪行。

    忽然府門大開,穆清心中電光火石,握著韁繩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她幾乎就要認定下一刻,府門內會走出精神矍鑠的阿爹,和慈愛仁厚的阿母。

    下一刻府門內卻走出好幾人,為首的是江都的劉管事劉敖,後頭跟著早先出發的阿達阿柳,還有月、雲、星三婢同杜齊。穆清立時愣了,滿心的詫異,再仔細望去,確是他們,忙緊催了兩步,趕上前去。

    阿達上前牽過兩人的馬匹,其餘人均立在門口笑著行了禮。「娘子瞧這牌匾。」劉敖指著府門口上書碩大「顧府」二字的牌匾,「阿郎說這二字為虞先生手書,不教換牌匾。」

    穆清抬頭望去,果然還是從前的那塊烏木鑲金邊的牌匾,已拂拭一新,她恍悟,必定是他向已遷居鄉間的顧二郎購下了這舊府宅,因他或她皆不好出面,便交託了江都的劉敖跑這一遭,作定了這事。

    她回頭望望杜如晦,他正一如既往地含著溫潤如玉的淺笑。眾多感激言謝的話,梗在喉嚨口,一時說不上來。也不知他如何知曉,略微搖了搖頭,不讓她謝,「杵在門口作甚,趕緊進去瞧瞧。」

    府內一草一木皆如常,何處有竹,何處有桂,何處有花,何處小徑斜鋪,何處荷塘漣漪,如同前世展現,歷歷在目。顧彪夫婦過往所居的大院被改成了祠堂,香火飄搖,裊裊上升。拜過牌位,杜如晦打發了眾人,不讓再跟著,自攜了穆清的手,帶著她往漪竹院去。

    現今以漪竹院為正院,故擴了院門,其餘一概不變。院中依舊竹影重重,翠葉婆娑,多是鳳尾竹,竹林小徑通幽,那曾同坐執棋的小涼亭亦如常。穆清一路拂著竹枝往小亭中去,亭中石桌上,便是連那紅泥小風爐也照舊置放著。

    「猶記得隨你走的那年,這竹子皆開了花,立時便要死的,怎如今還在?」她撫弄著一枝斜斜探進小涼亭的竹枝疑道。

    「實落又復生,可曾記得?」

    自入了府門,穆清的喉嚨裡一直梗堵著一團柔軟之物,教她說不出話來,此時亦只能笑點了點頭,卻霎時紅了眼眶。

    次日往山後顧彪陸夫人墳前拜過,不免又是一場傷懷。直過了五六日。方才安頓下來。再過幾日,劉敖打點過一應瑣碎,交付了一隻精巧的小木匣子予她,打開來看,正是這老宅府的房契,共是兩張,一張署了顧二郎與劉敖的名,

    另一張卻是劉敖再專手予穆清的,穆清一再謝過,劉敖卻道:「阿郎用心良苦。於我只是分內事。不值甚麼謝。」

    前幾日一時歡喜一時感傷,亂了她的心緒,這兩日閒來無事,她突想起了一事。怎將東都宅中的僕婢盡數遣了來。卻不知要駐留多久。論說這幾日大軍已從高句麗收兵回朝。唐國公的調令便要下了,怎又不聽杜如晦提起。

    再看杜如晦亦是一副閒雲野鶴的模樣,委實教人迷糊。穆清問了兩次。他皆回說江南梅雨季,路上不好行走,又難得回來一趟,尚不知下一回要待何時,安心待過了梅雨季再作打算。

    這話倒也不無道理,穆清思度她與他聚少離多,且他一向勞碌冗忙,趁此正是要多歇一歇才好,也就撂下這話不提。

    轉眼出了梅,流火又起。阿柳身子日益沉重,再有三月便要臨盆。穆清不許她再做事,連日常煎藥的差事都由阿月包攬了去。

    藥吃了大半年,總不見效,再瞧瞧阿柳,穆清難免暗底下有些生急,一心想著待回了東都,要尋趙蒼再來問一兩次脈,看看可要添減幾味藥。

    這日已是七夕,白日裡穆清再問過杜如晦何時回東都的話,他只說快了。穆清又說起阿柳怕是回不得東都,許是要留在餘杭生產,他也只淡淡應和,隨她作主。過了片刻,他卻突然問她,晚間外頭應節,錢塘湖邊要放河燈,可要去瞧。

    穆清不願出門,搖頭道:「外頭人多,吵鬧得人頭腦發暈,如何能比院中信步觀星來的清。」

    晚膳過後,二人果然相攜了在院中閒步,顧府的院子極大,流螢引路,晃晃悠悠行了一圈,一路上儘是她在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一處處地追憶幼時點滴,他的言語尤其的少,只微笑著側耳傾聽。

    不覺已至戌時,夜風中飄蕩來一陣桂子甜香,「你猜是何處的桂子飄香?」穆清忽心念一動,嬉笑著問到。

    杜如晦仍舊不說話,拉著她的手便往那半懸在水塘之上的亭台走去,緊靠著亭台的幾顆桂子樹香氣正馥郁。「這是我初見你之處。」他在亭台中倚柱坐下,拉著她靠在自己坐靠在他身前,「那時你獨自坐在這柱子前頭,露著腳在水塘子上晃著。」

    「你立在那顆老桂樹下,唬了我一跳。」穆清笑著應道,趴伏在他屈起的膝上。

    兩人笑了一陣,又靜了良久,星空浩淼,穆清仰頭靠在他胸前,以手指星,劃出一個個星宿的輪廓。突然聽到他胸腔中沉悶的一聲歎息,「我能予你的太少。」

    「已是很多了。」她在他胸前搖著頭說,心中無來由地騰起一陣不安。

    「至今尚不能明媒正聘,更是屢屢教你涉險。」

    穆清故意大聲笑起來,掩飾著她心內的惶恐不安,「不是正等著你許的一品國夫人的大妝迎娶麼?」

    說話間,亭台外的小徑傳來細碎的走動聲,兩人同扭頭看去,來的卻是阿月,手中提著一個隔溫的食盒,邊走邊道:「七娘今晚不吃藥了麼?再晚便要過時辰了。」說著將那食盒小心地放在石桌上,取出一碗尚冒著熱氣的湯藥。

    「你如何知道我在此處?」穆清奇道。

    阿月頓了一頓,略帶猶豫地回她,「阿柳姊姊說,若是別處尋不到,必定是在這裡的。」

    當下穆清倒也不疑了,昔年這水邊樹下的亭台,確是她最喜獨來的,尤在桂子泛黃的時節裡,時常要勞煩阿柳一趟趟地來尋她。

    杜如晦接過阿月手中的湯藥碗,逕直遞給了穆清。她又是一愣,素日但凡在他跟前吃藥,他必是要先飲上一口,放溫涼了才給她,怎今日免去了這一口?難不成他終覺知這實屬多此一舉的?

    「藥涼了,再不飲了便無效力了。」他低聲催促道。

    穆清不及說甚麼,藥碗已到了唇邊,確已微涼,她只得張口就著他的手中的碗一氣兒飲了下去。

    阿月收走了空碗,也不催她早歇,提著食盒自回漪竹院去了。

    穆清仍躺靠在他胸前,他伸手環抱住她,手掌覆蓋在她的手上,在她耳邊柔聲低語,起初她還能聽見他在說甚麼,過了片刻,耳中只聽見他低沉溫和的聲音,所講的話語卻進不到心裡去,只會癡癡地仰望著星辰,彷彿所有的星宿都躍動了起來,隔著銀河穿梭跳越,星子的光芒愈來愈璀璨,愈來愈模糊。

    「這星子,怎會這般美……」嘟嘟囔囔地說完這一句,她便闔上了眼,昏沉過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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