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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千金散盡(八) 文 / 桃圻

    客棧與昔日征西侯府同在一條街面上,乾淨齊整,裝飾陳設皆屬上乘,原也是家體面的,只是門庭冷落,內堂桌案空設,除開杜如晦與穆清二人,再無別客。

    見有人進來,店家忙迎出來,拱手讓入內堂。「不知兩位阿郎要住幾日?這店再有三日便要關張……」

    「只叨擾一晚,明日一早便走的。」杜如晦應道。

    店家親自帶了兩人往樓上房間去,又吩咐夥計緊著手腳,開灶燒水備晚膳。不一會兒,兩人從房中出來,一同下樓用晚膳。店家前後捧來兩隻大海碗,裡頭漂浮著一隻隻白胖的餛飩,苦著臉道:「請阿郎將就罷,客少備的吃食也少。」

    穆清見著那餛飩卻甚是高興,「不礙,這就極好了。」當即吃了兩隻,東都雖說富饒物豐,各地產物皆齊備,卻不行作這個,多是餃餌,便是那呼作「湯中牢丸」的。

    那店家閒坐無聊,見穆清身著胡袍,聽著說話聲帶江南口音,且面容清俊,五官細緻,瞧著也像是江南人,便多事問道:「敢問這位小郎君,是哪裡人士?像是我江南才俊呢。」

    穆清微笑著點點頭,「在下餘杭人士。原是來此尋征西侯府的舊友,卻落了個空。」

    一提征西侯府,店主立時打起了精神,興致勃發。「說起這侯府,阿郎不知麼,三四年前便倒散了,各房分了家,各自過活去了。」

    「庶出的那幾房如今安在?」

    說到庶出。店主談興更濃了幾分。「其他那幾房倒不知下落,只一房名喚顧黎的,本就是辟出院子單過的。」說著他伸手隨意向後一指:「就在街面後頭的巷內,鄰里街坊皆認得他,原是隨著杜御監高昇過,眼瞧著就快要混出臉面來了,唉,作孽,作孽,為人不修福……那年饑民要糧時。混亂中丟了性命。」

    店主絮絮地將那前事述了一遍。穆清靜靜地聽著,也不打斷他,待他意猶未盡感慨連連地收了尾聲,方才問道:「那他的家小如今如何?」

    店主略感奇怪。不禁抬頭又望了望面前的兩位阿郎。只體味不上來何處有異。便順著剛才的話頭接著道:「仍在舊處住著,因顧黎作下的那些事,實是寒了鄉鄰的心腸。哪裡還有人肯相幫接濟他們,素日也無甚往來,誰管他過得如何。」

    穆清抿嘴點頭稱是,再閒扯過兩句,那店主便自去了。待他走出內堂,她放下筷箸,深歎一聲,推開面前的海碗,碗內尚有一半的餛飩未動。她又重拿起筷箸,將它們一一撿撈起,挪放到杜如晦面前的碗內。

    他又再吃過幾隻,抬頭望望外面天色未黑,半明半暗著,「趁著還有天光,可要去看一看?」

    穆清悶頭猶豫了半晌,小聲道:「好。」

    後巷中的小院仍同幾年前一樣,院門緊閉著,顯著無比冷清落寞。穆清站在院門三二十步開外的一顆粗壯樟樹下,望了好一會兒。「可要進去瞧瞧?」杜如晦低聲問她。

    「想來我逾兩年無有音信,照著例法,他們早該認定了我已不在人世,勾除了籍冊上的名,實不想人知我尚存於世。」她搖頭歎道。

    他將那小院仔細打量了一番,盯著一處厚實的磚牆,戲謔道:「不若我上牆替你去瞧一眼?多年未行此事,且試試還能否躍上。」

    正說著,院門忽然打開了半扇,從中走出一名男子,向外搬挪著幾件雜物,不出一會兒,門內又慢慢地走出一名婦人,指著那些雜物同那男子說道著甚麼,瞧著年歲不大,尚不滿五十,脊背已然佝僂。穆清凝眉細看了看,轉頭低聲向杜如晦道:「那是,那是我母親和兄長六郎。」言畢她自己亦覺這稱謂從口中出來得怪異突兀,便閉了口不再言語。

    望了一陣,她回身離去,淡然道:「走罷。」

    院子門口的六郎俯身抬頭間驀地瞥到那抹離去的背影,直起身衝著那方向疑惑地追望過去,愣了好半晌,倚門而立的陳氏推了他一把,「望甚麼,還不緊著搬。」

    六郎抬手指去,疑聲說:「剛過去的那人,瞧著身形甚是眼熟。似是,似是七娘……」

    陳氏被雷劈著了一般,忙跨出院門,急切地向六郎所指處望去,腳下不留神一個咧咀,險些向前撲倒。望了一回,並不見甚麼人影,掉頭向六郎悵然道:「定是你迷亂了眼,七娘若還在人世,如何這些年不回?」

    又向遠處探望了幾眼,陳氏才扶著院門,佝著腰緩步往院內走去,一壁走一壁細聲嘟囔,「七娘要是還在,該有一十八歲了,早已做人阿母了罷……」

    次日清早,天色陰晦,沉悶得教人透不上氣來,穆清這才恍然,原已是江南的梅雨季。二人匆忙給了房資,便往穹窿山趕去,途中片刻不敢耽誤,恐在半路遭了雨。好在穹窿山離著光福鎮並不遠。剛一踏進梅塢庵,大雨注下,連綿不絕。

    梅塢庵中現下已無萬氏,只有法號了塵的女居士。與陳氏不同,穆清看她左右竟無一絲變化,一頂鴉色的僧帽裹住了頭髮,只留出兩鬢烏髮,不見一絲白髮,化外之人果然無憂無擾。日子過得卻是清苦,身上的衲衣許是洗濯過多,已變了顏色,手肘後擺衣領等多磨之處,皆打過一層補子。

    原以為她必是急切地要問英華近況,豈知她只緩緩地拈過三支清香,在觀自在菩薩坐像前的油燈上點燃,小心地遞與杜如晦,又拈過三支,重複著動作,替穆清燃上,如一缸平靜無瀾的清水,當真是一副了卻塵緣的勢態。

    佛前三拜後,穆清隨她往後堂去說話。因是庵堂,不便男客進出,便留了杜如晦在門口的小廂房內喫茶等候。

    「庶母一向安好。」穆清屈膝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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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sp;萬氏別過身,不願受禮,「了塵無俗事親緣,娘子莫這般喚禮。」

    穆清一時怔愣,竟無言以對,只得默然看著她篤定地沖泡了茶水,在小茶盞中倒了大半盞遞至她面前。「小庵簡陋,無甚好款待的,只有澀茶一盞解渴罷了。」

    靜坐著吃了三盞茶,穆清終是按捺不住,開口直告:「英華一切皆好。已在軍中歷練了幾回,人長高了,身手更是了得,眼下已往大興城投了唐國公三女,日後必定戰功赫赫。若是男兒郎,封侯拜將自是少不得的。」

    萬氏的眼光顯然一亮,只短短一瞬,旋即又回復寂靜,「我已久離塵世,無父無夫無女,無有掛礙,娘子說的,與我更無一絲一毫的干係。」淡淡的口吻,連音調都不曾有變化。

    穆清低頭不語,再換過一盞茶一點點地啜飲著。外面的雨勢漸漸收住,天上露出了一大塊藍白的大雨初霽色調。穆清終於長歎一聲,站起身,雙手合十向萬氏行了佛禮,「了塵師傅,舊年添的香火供養錢,可還夠使?」

    「娘子有心了,足夠了塵修行終老,這份心無以為報,惟有日日在佛前替娘子祝告添福。」萬氏合掌還禮,深深一躬。穆清自忖,無以為報的,恐不是那些供養錢,為的只是看顧英華,再無別他。

    於是她再還一禮,辭過萬氏。直起身子抬頭望著萬氏的眼睛道:「英華,我必終生看護。」說完轉身出了後堂,自去尋杜如晦,留了萬氏一人在後堂木然發怔。

    出了梅塢庵,穆清一路悒悒不樂,杜如晦溫言勸解,「能徹悟了也是她與佛有緣,常人無有的福分,本該賀喜於她,你又何須如此,反教修行人不清靜。」

    「萬不能教英華知曉了此事,她年輕氣盛,並不懂得這些,倘若知道了她阿母……難免傷心。」快下到山腳,穆清才幽然喟歎。

    或是剛下過雨的緣故,山溪沖流湍急,沿著溪渠一路下山,滿耳嘩嘩作響。杜如晦突然頓住腳,立在原處四下張望。「你聽,可聽到有人在撫琴?」

    穆清側耳探聽了一陣,果真有錚錚琴音隨著水流動靜,忽高忽低,忽緩忽急,飄然超脫,風骨傲然,穆清亦曾學過琴,此時不免聽癡了去。

    「奏得何曲目?」便是連杜如晦這不會琴的,也聽得胸懷激盪。

    「《廣陵散》,彈奏之人必是位奇士,未曾聽過有人能將此曲奏出這般意味來的,何不訪之?」

    二人一路循著琴音而上,只覺越來越靠近了,環顧四野仍是尋不到奏琴之人,行到半路,琴聲戛然而止,再無處覓了。正面面相覷,卻聽得頭頂有人低聲呵呵一笑。

    抬頭望去,有一人正抱琴盤腿坐於上首一塊平整的大石之上,五十上下的年紀,精瘦而有神。杜如晦抬頭仰視了一眼,覺得甚是眼熟,再細想想,恍然覺醒,疾步上前,拱手作揖,「袁先生。」

    穆清不知是哪位袁先生,懵懵懂懂跟著一處行了禮。那位袁先生笑瞇瞇地揮揮手,罷了他們的禮,眼卻直看向穆清,瞧得穆清左右皆不是。因見杜如晦恭順行禮,想必是德高望重的,不敢造次了,只得垂首在他身邊立著。

    隔了半晌,那位袁先生忽然開口,「顧家的小七娘,已然長成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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