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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千金散盡(七) 文 / 桃圻

    初夏時節,按著時辰算來,暮時雖已至,天光依然大亮著。淮陽城靜靜地籠在一片比之白日漸濃重的色調中,街市中人煙早已散去,長街空落,偶有幾個走動的,不是往自家宅院走,便是去那煙花柳巷之所尋樂。

    城門當值的兵夫盤查了大半日的過往路人,此時出入城門的人漸少,正是疲乏腹肌的當口,漸漸也就閒散了,倚著牆門同城牆沿子邊的幾個閒漢說話。

    此時有眼尖的人指著遠處呼了一聲:「青帳馬車!這時分倒正是出娘家門子的時候,哪家的小娘子要遠嫁,這時候出城?」隔著城門尚有段距離,已有七八個乞兒圍攏在車邊,拍著手掌又唱又跳,車行雖行得緩,倒未被障住。

    離城門越來越近了,城牆根沿的那起子閒漢俱撇下正閒聊著的守城兵丁,一哄而上,只圍著車要賞錢。騎著馬走在頭裡的朱衣新郎從懷中掏出一大把五銖錢,揚灑出去,趁著障車的哄搶時,趕車的趕緊向前催動了幾步,待地上的錢被撿拾乾淨了,一群人又圍攏過來,唱念起歌謠來。

    好容易到了城門口,當值的兵夫上前來巡查,新郎從懷中又摸出一緡錢遞上,「請差公們打酒吃,沾些喜氣兒。」

    兵夫接過錢,先是笑嘻嘻地賀了一聲,又為難地道:「按說接新婦子的青帳車外人動不得,只近日城中事多,上頭束得甚嚴緊。明令了過往車駕皆是要細查看過有無挾帶的。阿郎賞我個臉,我便不細查了,只將那簾幔掀起教我略望一望,過個場面便成。」

    新郎遲疑了片刻,兵夫因足收了他一緡錢,小心地斂起官腔,耐著性子又催了一遍,「絕無輕薄之意,上頭的嚴令難違,你我便各自行個方便罷。」那新郎只得回頭向車伕點了點頭。

    趕車的車伕伸手撩起身後的簾幔。頓時圍聚在車邊的乞兒閒漢們哄鬧著上前。作勢要向車內張望,瞧瞧新婦子的模樣,車內的新婦子駭得低聲驚叫起來。那兵夫大聲呵斥了一聲,屏退了那起子蠢蠢欲動的障車小子們。又向新郎拱手致歉。

    新郎眼掃著障車的那群人。面上起了不耐煩。「還煩請差公快些,在下急著趕路。」兵夫趕忙上前向內裡探望,只見一清俊女子略有不安地坐於車內。釵環珮戴並不繁奢,卻面似嬌梨,眉目細緻。當下將車內掃視了一圈,並無異常,他揮手示意車伕放下簾幔,向後退去。

    剛要請他們過城門,在走過車伕身邊時,那兵夫突然歪頭去瞧那車伕的臉,疑竇頓生。他一手搭上車伕的肩膀,一手按在腰間的佩刀之上,口中厲喝道:「下來!摘了斗笠!」

    那車伕一愣神,帶著畏縮就便下了車。兵夫伸手便拂去了他頭上的斗笠,直瞪著他。前面馬上的新郎慌了神,忙翻身下馬,「這是我家家生的僕役,斷不會出錯的。」兵夫並不理會他,只上上下下仔細地打量那車伕。

    瞧了好一陣,他也未瞧出些甚麼異樣來,遂放了開車伕的肩膀,揮了揮手,「行了,走罷。」車伕也不敢再戴那斗笠,匆匆忙忙跳上車轅,握住馬鞭。經這一鬧,障車的人皆呆立在原處,其中突有一人覺醒了一般,喊了一聲,「向阿郎討喜啊。」

    眾人便又欲上前哄鬧,兵夫不耐煩地揮手驅趕,「去去去,鬧甚麼,莫耽誤了人家趕路。」一時將那些人攔在了後頭。

    新郎回頭看了一眼,皺了皺眉頭,邊從懷中掏出更多的五銖錢拋灑出去,邊向兵夫道:「差公莫攔著,新婦子遠嫁,原是該有鄉鄰熱熱鬧鬧送出城去的,大夥兒便賞了這個臉面罷。」言畢又是一把錢,障車的眾人再不顧兵夫阻攔,擠擠挨挨地衝上前去,紛搶著地上的錢幣。

    青帳車一路行著,錢幣便一路灑著,直到離城門百步開外,方才止了。一群乞兒閒漢捧著錢,樂顛顛地邊數邊走回城門口,正逢守城兵夫拆了那一緡錢,數著分予同當值的兩個。任是誰也沒有在意,障車的人統共出去一十六個,回來時卻只剩了一十五個。

    青帳車與騎馬的新郎在驛道上行出了老遠,忽然一拐道,下到小道,沿著小道顛顛騰騰地又行了大半個時辰,入得一荒蕪的小村中,此時已然出了淮陽地界。

    車在一座荒棄的野廟前停駐,從車內探出一個衣衫襤褸的乞兒,他一縱身跳下車,幾下扯去身上糟爛的粗麻衣衫,露出一身乾淨的素色襴袍。那車伕亦下了車,向車內伸出手去,車內的新婦子迅速脫去外罩的青色嫁衣,摘下髮髻上的簪子,扯去額頭上的華勝,胡亂塞入懷。伸手抓住探進車內的那隻大手,那隻大手托住她的腰肢,半抱半扶地將她帶下車。

    那剛褪去乞兒裝束的男子向她躬身長揖,「李密多謝娘子襄助。」又轉向扮作車伕的杜如晦再謝過。

    四周荒涼陰滲,穆清無心同他客套,草草還了禮,立在杜如晦身邊,不敢隨意亂動。賀遂兆早已跳下馬,脫去新郎的朱衣,打著火折子繞著野廟走了一圈,回來與他們道:「眼下這情形,夜間不宜趕路,暫先在這小廟中湊合一晚,待明日天亮了,再往前頭去尋個市集,買了馬好趕路。」

    穆清夜宿荒野已不是首次,去歲初春,往武威郡去時,一路也不知露宿了多少次。杜如晦低沉著聲音問道:「週遭可安全?」

    就聽賀遂兆冷笑著調侃,「四周荒田,小廟後頭緊挨著一大片墳地,沒有活口,自是安全的。」

    聽聞這話,穆清渾身起了一層寒意,她亦曾於七夕雨夜在荒墳地裡獨呆了半夜,那滋味直教人透骨滲髓地發寒驚顫。她不由自主地向杜如晦又靠近一些,伸手拉住他衣袍的下擺。杜如晦覺察到衣袍下擺處細微的一扯,知她心生畏懼,也不在外人跟前考究禮儀,一把攬過她的腰,貼身偎著。天黑無月,也無人注意到賀遂兆落寞的一瞥。

    這野廟瞧著似是一座家廟,裡頭供台上橫七豎八地倒著許多木牌位。賀遂兆去將乞兒的粗麻破衣

    、新郎的朱衣,新婦的青衫,盡收攏了來,推塞給杜如晦。

    杜如晦將這些衣衫盡數鋪置在稻草堆上,攙了穆清坐在上頭,自挨著她坐在無鋪墊的光稻草上,背靠著一面牆,將她整個兒地摟在懷中,低聲道:「莫怕,且安心睡罷,我護著你。」

    身處陰森蕭疏的村野荒廟中,聽了一夜夜梟森森的「咕咕」叫聲,緊挨著小廟的墳地中不知甚麼悉悉索索地響動,夜間聽來格外驚心。幸而他在身旁,他的身上的氣息,於她而言,一貫是頂好的安慰,雖有心存畏懼,但他的臂彎是隔絕世事的堅實圍牆,將她密實地護在其中,不教驚駭恐懼擾著她。

    一夜無話。次日天亮,四人各自清醒了便要繼續趕路。原想著往市集去買馬,豈知這村中已不見人煙,穿行過村莊,只有幾名老人在田間路邊顫巍巍地挖野菜,向他們問話,便只會呆滯無措地直視著人,似全然不懂人語一般根本無處去尋馬的蹤影。

    好容易有個知道事的,打聽之下,村中的男丁幾年間俱征了兵役,往遼東攻高句麗去了,便是有好好的男兒郎,也因躲避徭役,各自投了反軍,幾乎無人再歸家。

    行出數十里遠,方才見到一口馬行,馬俱差強人意,勉強還騎得,遂購了兩匹,連同出城時那兩匹,恰好一人一騎。賀遂兆引李密繞行至弘化郡避禍,杜如晦與穆清直往吳郡。四人便在口馬行前辭過,分道揚鑣。

    臨行前賀遂兆不免多流連了她兩眼,穆清腦中驀地浮起瑾娘的樣子來,原想同他說起那仗義的風塵女子,轉念又覺此事與自己無干,何必多一言這一句,免得日後牽扯起來煩瑣,於是話到口邊,只動了動唇,便換成了乾脆利落的道別。

    穆清歸鄉心切,一路不願多歇,路上又換過一次馬,不幾日便入了吳郡地界。她清晰地記得昔年從吳郡倉皇出逃時,此地尚豐饒富庶,山水秀美,此刻雖好過北邊,卻也風光不再。

    踏入光福鎮時,正是日薄西山時,暮靄柔和地拂在柳梢屋脊上,攏著一層水色,氤氤氳氳,萬般溫柔。「倒是有幾年未見江南暮色了,萬事俱變,這風情卻是恆固。」杜如晦感歎道。

    「這倒教我想起西陲暮景來,」穆清笑說:「同是晚霞輝映,卻截然不同。黃土夯就的屋牆,低旋的風沙,襯得萬物都透著橘色的光,簡單剛勁。遠處的山極高,脈脈相連,一望之下竟生生將天隔斷開來似的,上面藍黑深遠,下面紅黃鋪疊。」

    他唇邊含笑,仔細地聽著她描摹萬里之外的風光,「那樣的好景致,一人獨賞豈不可惜。日後定要同去賞看。」

    她使力點著頭,「多的是好景,還有那秋日裡的沙地紅柳,陰山下的廣袤草原,雞鹿塞的漢時長城,定要去瞧一瞧方不辜負了這些奇景。」

    兩人說說笑笑間,便行到了一處客棧門前。(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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