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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千金散盡(六) 文 / 桃圻

    樓上的室大抵與棲月居相類,再細打量,又覺較之棲月居短了幾分。將他們招上樓的女子在前頭輕移蓮步,紗綢的襦裙裊裊晃動,帶起一陣陣的香風。她突地停在一間屋子門前,卻不看杜如晦,只笑吟吟地向穆清道:「這位便是七娘罷?」

    這話冷不防跳出,教穆清心頭一驚。那女子欠身一禮,「瑾娘久在這風月場中,安能不辨識男女。時常聽賀遂阿郎念起七娘,不想今日竟得緣一見,當真,姿容出類。」說著她似有若無地輕歎一聲,反手在身後的門框上叩了兩下,頓了一頓,又再叩兩下。

    門應聲而開,穆清一抬頭,現於眼前的,正是賀遂兆那雙桃花飄浮的眼,許久不見,依舊嬉皮笑臉,無有正形。杜如晦並不與他客套,逕直抬腳進了屋。穆清猶怔立於門前看著那自稱瑾娘的女子,卻見她甜膩地一笑,伸手向屋內輕推了她一把,穆清夢醒了似的,趕緊跨過門檻進屋,那瑾娘順手便關上了門。

    進了屋才瞧見,屋內另有一人,正於錦墊上端坐著,見杜如晦進得屋來,急急地起身行禮,口中稱一聲,「杜先生」。

    杜如晦拱手還過禮,屋內四人各自落座。穆清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他兩眼,年紀與杜如晦相仿,似是略大三兩歲,劍眉挑起,鼻直口闊,隱約透著些戾氣。瞧著甚是眼熟,心下轉了兩圈,忽然想起入城時。城門口的佈告上的畫像,與面前這名男子的容貌頗為相似,難不成他便是李密?

    穆清微微吃驚地抬起頭,正面多瞧了他兩眼,此人異常警覺,似是感受到了穆清多瞧的那兩眼,眼角餘光倏地掃過她,倒也未多問。

    「李兄快將如何逃脫的說來聽了。」賀遂兆搶先開口,將他的主意力自穆清那裡拽回。

    果然他略一沉吟,淡淡笑道:「幸在內衫夾縫中縫入了幾塊小金餅。押解途中取了兩塊予看守兵丁。訴了一回苦,央告他行刑後替我置辦一副棺木。此間兵夫皆寒苦,偌大的金餅見都未曾見過,何況能持在手中。自是十分願意的。一路不免多有聊談。」

    杜如晦笑著點了點頭。穆清亦在心中暗許。怪道這般著緊此人,確是生了一副玲瓏心。

    又聽他接著道:「待出了潼關,我又取出一枚金餅。請了那幾個看守幾頓酒,也便漸鬆了守備。那日到了邯鄲,遇了雨天,便逗留下了,那幾個看守拿了我予的錢買酒吃,不覺醉了過去。豈知天意要留我性命,關押的土牢年久失修,經雨水一泡,松爛開來,掏挖一陣竟現了個大洞,我便漏夜逃脫出來,輾轉到了淮陽。」

    杜如晦撫掌大笑起來,從懷中掏出一張紙箋,低聲念道:「金風蕩初節,玉露凋晚林。此夕窮途士,郁陶傷存心。野平葭葦合,村荒藜藿深。眺聽良多感,徙倚獨沾襟。沾襟何所為,悵然懷古意。秦俗尤未平,漢道將何冀。樊噲市井徒,蕭何刀筆吏。一朝時運會,千古傳名謚。寄言世上雄,虛生真可愧。」

    穆清心底詫異,瞧著情形,此詩該是李密所作,這樣天資明決之人,怎行這等蠢事,明明白白地將輔佐反軍謀逆之事公之於眾,無怪乎惹來厲雷般的緝拿。只差疾呼,李密在此了。

    李密低頭愧然一笑,「脫逃後原打算往弘化郡去投賀遂兄弟,誰知你們又急回了東都,我如何敢往東都去,只得在淮陽化名劉智遠,收徒講學,靜候賀遂兄弟來探尋。這一等便是大半年,一時著急不過,遂起了念頭鋌而走險,以反詩引來杜兄。我知此詩一就,亦會引來官家緝捕,只賭杜兄與官家,孰快。」

    杜如晦看了看賀遂兆道:「此招甚險,幸而賀遂的腳程快。又與此間坊主頗有私交,方才保得你一時平安。」

    李密驀地從席案邊站起,先謝過賀遂兆,隨後立於杜如晦面前,躬身一禮,「事已至此,只向杜兄求脫身之法。若得逃出生天,日後自當殫盡竭慮為杜兄謀。」

    「莫說替在下謀,在下亦只為天下蒼生謀求一位賢君罷了,你我同替賢君謀,同替蒼生謀。且當日李兄捨身入楊軍,作定大局,勞苦功高,原不該遭逢這番險境,確是我的疏忽。」杜如晦擺了擺手,正色道。「為今之計,先想了法子脫身為要。」

    賀遂兆半晌沒有出聲,此刻卻躊躇道:「若要脫身,卻也不是沒有法子。只是……」他皺起眉頭,沉吟不決,終橫了橫心,「只是少不得七娘相幫。」

    杜如晦下意識地擰起眉,略微搖了搖頭。穆清並不以為意,淺淺笑道:「不知要如何相幫。」

    賀遂兆瞥了杜如晦一眼,硬起頭皮接著道:「可置備嫁車,將七娘扮作新婦子,佯裝嫁娶之事。城門口本就多潑皮閒人,有嫁車路過如何不起勁,只需令李兄混入障車小子們中,乘亂混出城門去……」

    說著他低下聲去,看了看杜如晦,又再看看穆清。杜如晦仍沉著臉不語,過了一刻,問道:「若從那些歌姬中擇選一名,充作新婦子,或是請那位瑾娘……」

    「在此地頭人人皆識得瑾娘,不能用她。別個歌姬,一則身處這行當內,俱是眼熟的,另一則萬一臨場慌張,怕是要敗露。故此事,惟有請七娘相幫方可成。」

    穆清垂眸思索了一陣,抬頭向杜如晦笑道:「此法甚好,我願一試。」

    未等杜如晦開口,那邊李密已衝著穆清作揖行禮,「原是位娘子。在下多謝娘子成全。」既已如此,杜如晦也說不得甚麼,勉強點頭應許,「安排周密些。莫要行差出錯。」

    商討過一陣,賀遂兆、杜如晦與穆清三人起身告辭,囑了李密且放寬心,好生歇著。見他們出來,候在樓梯口的瑾娘身姿裊娜地迎上前,向賀遂兆嫣然一笑,又禮數周全地向杜如晦道:「已替阿郎娘子備下住處,前院吵雜,還請隨我往後院去歇息。」

    四人下得樓梯,悄然從嬉鬧喧囂

    的正堂穿過。走過一條狹暗的偏旁過道。前邊的吵雜聲漸漸淡去,一座精巧的小院豁然展現。「此處是奴傢俬宅,一向無外人進出,可安心住著。說話議事皆可盡意。」瑾娘抬臂向前展示予眾人。

    環顧四下無人。賀遂兆靠近瑾娘道:「著人多看著那李密一些。此人,心思太沉。」

    「確是難拿捏。」杜如晦接過話,「楊玄感兵敗之時。接應他出來的人極是可靠,法子亦是周詳的,若非他刻意自行藏匿,又如何時至今日,他自暴露了行蹤,才尋到他?」

    「此前曾探知他在平原縣逗留,風聞是隨了郝孝德的亂軍,待我趕到平原縣,卻又已不見了他的蹤影。」賀遂兆憶道。

    杜如晦沉默了好一陣,心中疑竇叢生,揉著額頭,慢慢推測著說:「他有意教人擒住,躲過接應他的人,半途再脫逃。隨後投了郝孝德,又不知何原因,離了郝孝德,逃至淮陽,故作反詩,引來官中追緝,也招引了咱們去解救……」

    穆清心中冷哼一聲,這是再明晰不過的了。那李密許是生了異心,不願再追隨李家二郎,故意遭擒,好脫離了二郎。後在郝孝德處不得志,仍覺李家這座靠山穩固,便又想著來吃回頭草,生怕吃不著,故設了個伏,引來追緝,順勢求助舊主搭救,好踩著這天衣無縫的台階重回舊主身邊。

    轉念至此,穆清倒覺著方才莽撞了,李密這顆棋,也不知杜如晦究竟是要棄還是要用,便一口應承了要助他脫身。正邊走邊自忖著,瑾娘已引著他們入了一間廂房,抬頭望去竟是素淨淡,全然不似前頭的浮誇奢靡。

    穆清再次禮謝過,瑾娘曼聲一笑,「七娘莫再與我客氣。賀遂阿郎的事,瑾娘能幫襯的不多,便由了我盡一盡心罷。」言罷轉身引著賀遂兆往小院另一側廂房去,依舊風擺弱柳的走姿,身後的賀遂兆卻盡收斂了嬉笑,低頭垂目,老老實實地跟著。

    許久未騎馬,乍騎了整一日的馬,穆清只覺渾身骨架皆要散崩。人前尚要保持禮儀,待關了房門,洗濯過後,散開緊束起的髮髻,倚著几案隨意坐下,立時便整個攤散在錦墊軟靠之上,再不想動彈半分,任由一頭松滑的髮絲半拂在肩頭臉龐。

    杜如晦跟著靠坐過去,掖起她披散的頭髮,揉捏了幾下她的肩膀,勸她早去睡了,她卻懶著不動,只仰頭靠在他身側,不知怎的想起回東都前,那日在屏風後偶聽見杜如晦吩咐予賀遂兆的話,似是已對李密生了疑,聽著那意思是要割除後患的。「那李密……你當真是要再用他麼?他若是真存了異心……」

    「你可還記得趙蒼如何說的?囑你千萬莫再勞動心思,竟全不記得了?」他不應答,直拿話堵她,停了片刻,撫著她的肩膀道:「不用他,卻再無人可用了,且他算得是一等一的策士,如今既已覺察,與其棄之不用,倒不若且行且應對著,總強過他去投了李建成,連帶著一同將瓦崗寨拱手送了人。」

    穆清掩口打了個哈欠,仍舊賴靠著他不動,杜如晦輕晃了晃她的肩膀,「困乏了便去睡罷。」

    她只含糊不清地嘟囔著累,不肯立起,他輕笑了幾聲,突然俯身將她橫抱起,「趙蒼的方子果真是好的,調養得愈發沉了幾分。」

    惹得穆清一時羞惱了,雙臂勾著他的脖子埋臉於他胸前,不作理會,暗地裡卻偷笑不止。(未完待續……)

    ps:作者囉嗦時間到。為什麼說不能請瑾娘或很多人都眼熟的歌姬來冒充新娘呢?有人要說了,紅蓋頭一蒙,誰看得到臉?其實不然,隋唐婚禮習俗,民間是不慣用紅蓋頭的,當然新娘也不是穿大紅喜服的,新娘的喜服是青色或深藍色的,怪癖吧?

    另外他們要李密冒充障車小子,什麼是障車小子呢?就是新娘所坐的馬車或者牛車(對,就是車,沒有花轎那貨)行在路上時,按照習俗,會有一些乞丐啊,小混混啊,市井閒人啊,來圍著婚車唱歌,不讓繼續走,稱讚新郎新娘的話,然後討要賞錢,酒食等,一般約定俗成的為了討個喜慶,是不會責怪這些人,就是官方,也不會來管。

    對了,杜如晦念的那首詩,就是李密所作的反詩《淮陽感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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