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千金散盡(五) 文 / 桃圻
大興城的李秀寧早聽聞了英華的名頭,曾聽母親竇夫人提過,待她及笄便要收作二郎的妾室,她尚暗自惋惜了一陣。如今忽聽得英華要來投她,自是喜不自勝,連夜寫了書信催促。
一過寒食,穆清便趕著替她收拾,英華利落,倒無甚好裝點的。次日一早,將她送至東城門口,因城門樓上倒懸過屍首,穆清心中膈應,離了城門百來步,便停駐了,心想著該是幾年不得相見了,難免囉嗦一陣,只恨不能囑咐得面面俱到。
正說著,後頭追上來一匹烏黑高壯的馬,李世民策著白蹄烏疾風般趕上前來。穆清識趣兒,收了話頭,只退在一邊望候。
卻見他一把帶住馬韁,縱身躍下,直直地將韁繩往英華手中推塞。「帶了白蹄烏去。」說完又探手至她腰間,英華尚未來得及醒神,腰間的佩劍上的烏木掛飾已被他摘去。「你這白蹄烏便隨了我去。」
英華也不同他扭捏,輕輕拍了拍白蹄烏的脖子,翻身上馬,握住韁繩回頭向他粲然一笑,「待我歸來,替你征戰天下。」明眸皓齒竟是一塵不染的模樣,烏髮飛揚,銀環閃動,英姿動人。
穆清在不遠處瞧著,亦情不自已地被她那明悅的一笑打動,心內悵然,原是一對璧人,再尋不出這般相稱的了,若非門第,若非為了這天下謀,早該相攜相伴。眼見英華已出了城門馳遠,穆清遙向李世民一欠身。自先回了,走出老遠,回頭仍見他佇立於城門口。
英華不在,整個宅子都覺消停,日間杜如晦不在時,宅中只有家僕小聲說話,悉索走動的動靜,穆清素好靜,尚能自得,眾僕卻好一陣不慣。尤其阿雲。英華在時她整日慌亂擔心。現下猛不防空閒了,萬般彆扭。
仲春已至,繁花齊放,鳥雀啁啾。近日倒異常的安生。唐國公自回了東都。愈發肆無忌憚地貪飲圖樂。呼朋喚友地開宴,另兼不時收受些賄賂,府中常連日樂舞鼓瑟相聞。香衣雲鬢充斥。有那幾次,杜如晦自唐國公府歸來,穆清總能嗅著些脂粉香氣,她也不氣悶,只笑嘻嘻地調笑他幾句,便打發了去沐浴更衣。
這一日,阿柳自市中覓得了鮮筍,穆清許久不見這江南產物,生怕廚娘烹製不善,暴殄天物,故親自挽袖治了一道燜筍。
待晚膳時分,珍重捧出予杜如晦嘗了。「我記得你幼時便愛這鮮筍。」他邊吃邊笑說。
「那時阿母卻不許我多食,怕食多了損傷脾胃。」她悵然若失地憶道。
杜如晦放下手中的銀箸,去握她的手。「過幾日,往江南一行如何?」
穆清挑了挑眉,當下以為他說笑,再觀他的神色,卻不似頑笑。「唐國公府那邊……」她遲疑道。
「犬馬聲色,宴飲醉酒的事,向來容易,哪用人輔佐。而今高句麗戰事將近收尾,不日班師回朝,唐國公的調令便要下了,待那時……」他停頓了一息,並不往下說去。
「待那時如何?」穆清追問道。
他放開她的手,又執起銀箸,替她布了一箸鮮筍,含糊道:「且趁著眼前的空餘,陪你走這一遭,了一了你的夙願。」
提及這個,穆清便再無心他顧,一心一念地籌措起回鄉的事來。第二日說予阿柳聽,阿柳雖無親友故交在江南,到底是思鄉情切,歡喜得眼角激出了一片淚花。
不出三兩日,杜如晦再不往外去,日日守在宅中,親自敦促著人收拾行囊,足收拾出三車物什來,多為穆清日常慣用的。「又不是頭一次出門,且去去便回的,何須這般細瑣。」穆清望著面前這一堆物件,大到被褥寢具,帷幔席帳,細到日常懸掛的銀球香囊,樣樣俱全。
「這正往暑天裡過的,要這東西作甚?」她附身拿起一隻銅鏨花雲蝠梅花紋暖爐疑問道。
杜如晦拿過她手中的暖爐,重新放回原處,「有備無患。你且不必理會這許多,只管打點了那些日常要吃的藥便可。」
說到藥,她略顯了窘態,生怕他再細問下去,忙丟開手邊這些雜物,自尋阿柳去說話。
一切俱裝點妥當後,因阿柳已是雙身,怕路途顛簸,難免行得慢些,杜如晦便使阿達與她一車先行了。又過了三五日,三月初八日,正宜出行,杜齊並另一小廝趕車,攜雲、月、星三婢同行,直往餘杭。杜如晦要先往淮陽郡與四處探尋李密蹤跡的賀遂兆匯合,故穆清更換了男子裝束,棄車策馬,與他一處。
因去歲年末剛剿了劉元進,往南去的路途倒也太平,雖時有流寇作亂,終究不敢在官道上為難。才兩日光景,便入了淮陽郡地界。
淮陽的城門外,排起了一溜長隊,停停頓頓地向前挪移,靠近城口才知原在逐一排查出入城的年青男子。三個城門洞,最正中的那個城門緊閉,左右兩邊洞開,一側入,一側出,井然有序。兩側俱有大幅佈告,框定著一名男子的畫像,劍眉星眸,闊口方臉,畫得頗為模糊,與普通三十上下的男子無異。
杜如晦向穆清投去一眼,她著了男裝看起來便似是富貴人家嬌養的小郎君,頂多十四五歲的模樣,而畫像上那人三十上下,身量高大,相較之下,還是他被盤查的率數更高些。
果然,行到門前,一名兵夫上前吆喝著令他二人下馬,他們也不多計較,一齊翻身下馬。兵夫將穆清上下打量了一番,並未有疑,一伸手將她撥到一邊,雙眼緊盯了杜如晦,問道:「自何處來?往淮陽作甚麼?」
杜如晦謙遜地一笑,拱手道:「差公辛苦。某自皇城東都來。」隨後放下手向穆清那方向一比劃,「攜內侄往江都投親去,原是路過淮陽,投宿一晚,不多作停留的。」
兵夫點點頭,眼睛卻仍在他臉上轉,轉頭與同伴說道了幾句,
另一名兵夫亦上前仔細觀了他的臉,搖著頭低聲道:「我瞧著不似,那逃犯的臉更寬更方些。」又端詳了兩眼,朝著杜如晦一抬下巴,努了努嘴,「他皮相好些,面目溫和,不像,不像。」
先頭那名兵夫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快走,莫要礙著後頭的人。兩人重上馬,並肩溜溜躂達往城內走去。「這是甚麼人,怎盤查得這般嚴密?往日不是未見過城門緝查要犯,也不見這陣勢。」穆清側頭嘀咕道。
杜如晦偏頭瞧了瞧她,口唇張合,說了兩個字,未發出聲音,穆清恍然,是李密。再行了幾步,她忽又想起,方才盤查的當口,他向兵夫解說時,竟稱她為內侄,忍不住斜睨了他一眼,口中不依不饒起來。
他大笑道:「你雙九年華,我將近而立,如非子侄,你倒是捏個名目與我聽。」
兩人一路笑鬧著,便到了一坊間,當下已是薄暮,萬家閉門掌燈備置晚膳的時分,這坊中卻格外熱鬧,大道兩邊儘是燈火通明的小樓酒肆,美人倚欄而坐,胡姬當壚,眼波流轉,脂粉香濃,穆清一瞧這同棲月坊如出一轍的格調,便知這是甚麼地方。
「惟此間監管松浮,最宜見客商談。少不得要委屈了你,你若覺著不便,夜間便在屋中候著,不必隨我去。」杜如晦歉聲道。
穆清仰頭向左右兩邊往了往,笑說:「江都的棲月坊,可是個中翹楚,你尚且將它歸置於我名下,如今又擺起正經來。若出入個把風月場所便覺不便,又何故要操持這營生。」
杜如晦摸了摸鼻子,暗笑不語。轉眼行到一當街的拐角處,一幢裝飾奢麗的大樓矗立眼前,門庭洞開,笙歌曼樂,軟語嬉笑,聲聲相聞。「這一家為城中最奢,不少官中人亦換裝前來尋歡,故偶出現幾個臉生的無人會來細問,更無外人敢來驚擾。」杜如晦小聲說。
最險之處反最是周全,穆清暗想,俗語道「燈下黑」,便是這理兒了罷。
翻身下馬,立即有眼明手快的小廝滿面堆笑地上前牽過他們的馬,緊隨著又有人前來招呼。一腳甫踏進內院,一名著了輕薄春衫的女子嬌聲笑著迎上來,一手順勢勾搭住了杜如晦的臂彎。
他並未著意臂膀上的那隻手,自顧自地左右環視了一番內堂。無意轉頭時,恰見穆清微嗔地向那女子丟去一眼,又快速換上了一副刻意佻薄的笑容,一手已然搭在了勾住他臂彎的那隻手上,正乘勢將那只染了桃紅丹蔻的手拉開,口中沉著聲調帶著輕浪道:「怎的你眼中只瞧見他,竟不往某這邊招呼?」
那女子轉臉又諂媚地笑向她,杜如晦突大笑起來,身處這等場所,也不會有人覺得他笑得突兀,只遭了穆清的睥睨。說話間,自樓梯上款款步下另一名女子,雖衣著容貌皆清於樓下眾女,仍脫不開那股風塵氣,只見她緩步往下走了幾步,立於梯上探手向他們招搖了幾下,穆清身邊那名女子忙掙開她的手,「二位阿郎請移步樓上室。」(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