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千金散盡(二) 文 / 桃圻
阿柳與阿星二人不明就裡,探頭往車外一望,一個「啊」地驚叫一聲,一個已俯身探頭到車外劇烈地乾嘔起來。
城門樓下,竟並列倒掛懸吊著五具屍首,雖高懸著看不清面目,只能瞧見一蓬蓬糟爛的頭髮,在風中微動,卻仍能看到腐肉正要從屍身上剝離開,有數只黑鴉在屍身上空盤旋流連,找準了機會便猛撲上去,叼走一塊腐肉。一股腥惡的氣味在空氣中飄動流散,過往的百姓皆捂著鼻,低頭從一側匆匆而過,不敢多瞧一眼。
杜如晦推了阿達一把,「楞甚麼,還不趕緊走。」一手拂下簾幔,向內道:「坐穩了。」
阿達猛地揚起一鞭,馬車突然加快了速度向前行去。穆清略微緩過了神,下意識地揉了揉翻騰著噁心的肚腹,見身邊兩人面色難看,不免要安撫幾句。待行過一陣,料想已過了城樓有一段距離,她又撩起簾幕問道,「可是擒獲的叛軍領將?」
杜如晦不回頭也不作答,只默默點了點頭。
接近南市街口,也不知何事,前頭的百姓又奔湧了起來,相互擠著往街口跑,這場景竟堪比上元節開了宵禁般的熱鬧。馬車被堵在街口,動彈不得,行也不是退也不是,阿達只得停下車。
穆清順著人群望去,只見街口壘堆起了高台,台上有兩名壯實的漢子,半裸著上半身,頭上紮著艷紅色帕頭,手中各自提著一柄寬面大斧。再往他們腳下看去。赫然躺放著兩具屍身。
穆清用力閉了下眼睛,心說這二人已亡,想必行刑已畢。眼下叛亂初平,自是有一撥人要亡,一撥人要提擢。忽然不知從何處小跑來了一隊兵丁,將圍觀的百姓遠遠地隔開,在高台之下隔出一片空地,緊隨著幾員大將依次步入空地之中,面向高台站立。看那氣勢皆不似普通郎將,四周有人嘩然。悄聲議論。細聽之下,那幾位竟都是權高位重的領兵大將。
有人上前高聲宣念了楊玄感及其弟楊積善的罪狀。穆清小聲問,「那上頭的,便是楊玄感麼?」
杜如晦依舊不語。僅以點頭作答。
待宣畢了罪狀。高台上那兩名持刀的壯漢。齊齊舉起了寬面大斧。穆清一怔,不是已死了麼,怎還要行刑。不等她轉過神來。卻見那兩面大斧閃著寒光一齊落下,將這兩具屍體截腰砍開,駭得她一下跌坐在車上,心口好似遭人猛使了大力一捏,再不敢抬眼去看,只緊閉了眼將額頭抵在杜如晦的後背上。
杜如晦亦好似入了定,紋絲不動,仰看著高台,她能感受到他背上繃得緊實堅硬的筋骨。便是閉著眼,亦能聽到刀斧砍過骨頭的鈍響,一聲聲落在人耳中心頭,恐懼如跗骨之蛆揮之不卻。周邊驚叫乾嘔聲一片,卻都不敢大聲,似乎都捂著嘴,蒙起了眼。近兩年來,東都的百姓已將砍頭看得稀鬆平常,本以為今日又有砍頭的熱鬧可瞧,卻都未曾想竟遭逢了這般殘酷悍戾的一幕。
隔了許久,砍骨的鈍響止住了。穆清鼓起勇氣,抬頭望了一眼,那高台上黑紅一片,碎爛一團,劌目怵心,教人作嘔,行刑的壯漢身上,臉上沾了點點血漬,下面空地上的將軍們仍舊定立未動過,戎甲上亦滿是血跡斑點。
杜如晦轉過身,伸手覆上在她的眼睛,暗啞著聲音道:「莫看。」說話間,高台上已燃起了大火,穆清透過他的指縫,瞧見烈烈火光的躍動,亦瞥見行刑人拾起血肉模糊的殘體,一塊塊地扔進火堆中。
她心底驚顫,不覺渾身跟著顫抖起來,手心裡額頭上沁出一層細密滑膩的冷汗,心頭似有極寒的冰水澆透,又如被高台上的烈焰炙烤了一般火燙,忽冰忽燙的夾擊下,終於撐持不住,軟軟地癱坐下來,杜如晦忙伸臂攬扶住。
身雖癱軟,心神卻是明晰的,她以往雖暗自思度過兵敗那一日的情形,卻未曾這般真切詳明地直面過,如若有一日,竟事敗了,彼時那高台之上,會換做誰人?台下立觀作警示的又會是哪幾位領將?她抬起微抖著的手,緊抓住他遮擋在她眼前的手掌,拉了兩次方才將他的手拉下。
穆清的目光劃過那高台上的熊熊大火,看向杜如晦,他眉眼凝重,面色在躍動的火光下忽明忽暗,下頜的咬肌鼓起,她忽就無懼了,城樓懸屍也好,挫骨揚灰也罷,如能共赴,不枉今生這一遭。
阿達觀望了一陣,重重一歎,「縱是有心馬革裹屍,也不教人如願的了。大好頭顱,未能拋灑沙場,卻還要受這等羞辱……」
足有大半個時辰,火勢弱了下去,又有人來宣讀告,楊氏一族改楊姓為梟姓,以警後代。圍觀百姓又是一陣嘩然,皇帝的手段狠毒,必要辱之再三才罷休,怎不教人膽顫心驚。
大約又過了半個時辰,南市街口的人流車馬方才緩緩疏散開去,一車人自杜如晦到阿星,經了這一場恐駭,皆心緒難平,各自沉默著,搖搖晃晃地繞過了南市,進了思順坊。老遠的就見著杜齊站在坊前翹首仰望,阿達又加了一鞭,促著馬緊趕兩步。
阿柳剛才未敢從車裡出來觀刑,此時心思盡在思順坊的那間宅子上,聽見杜齊大聲招呼,忙撩起簾幔,從車中探出頭去張望,於眾人間最先歡躍起來。
不多時,馬車緩緩地停下,阿達和杜如晦自先下了車,阿柳擺好踏凳,扶著面色猶有些慘白的穆清下車。賀遂管事領著阿月阿雲及宅中一干家僕出了二門迎候,一齊行過禮。
杜如晦攜著她進得前院,正是八月中,前院那兩株高大的桂樹已隱現了點點金色的桂子,隨風散開來幾縷馨甜的香氣,沖淡了方才南市街口縈在身上鼻尖的血腥氣。「二月十八離的家,不覺已是半歲。」穆清微笑著與杜如晦道,「一應俱如初常,倒好似昨日才離的家。」
杜如晦亦笑應:「那便只當做是昨日才出的一遭家門罷。卻不知你那一塘子蓮葉……」
未等他說完,穆清輕輕甩開他的手,一把將斗篷上的兜帽向後推開去,快步穿過前院,踏上往正屋去的曲橋。快走了幾步,腳下卻慢慢緩了下來,終是停駐在了曲橋之上。
滿目的蓮葉兜頭撲來,碧色蔽日,荷盤滾珠,近處數十支蓮花裊裊相迎,她忍不住伸手輕拽過,瑩白如玉,粉艷似霞,嫩蕊沁幽,玲瓏剔透到不敢對著呵氣,生怕教它沾染了凡塵俗氣。
杜如晦不知何時悄步走到她的身後,雙手扶上她的肩膀,對蓮擁立,俯身深深埋頭於她頸間,柔聲道:「終是歸家了。」
穆清原以為歸家後可安生一陣,卻沒料到次日人尚未睡醒,帖子卻已上門,且不是一份兩份的,阿柳遞與她的竟是厚厚一摞,教她一時不知所措,只對著這一摞或灑金或貼花的帖子發怔。
「險山惡水,戧殺屠戮,如今你皆能應對了,如何不能處置這些請箋拜帖?」杜如晦笑晏晏地在她身後說。因唐國公初回東都,交接替換公務繁重,倒暫留了空閒予他,便多了幾日得在家中伴著她。
「這……一時不料會來這許多帖子。」她一份份地翻看著道,「你本非官中人,我亦非官家娘子,怎會有這許多應酬。」
「此次平了楊玄感,雖說唐國公終是未上陣去,卻壓制了西北各方,絕了他的後路,亦是功不可沒的。且眼下皇帝能信用之人所剩無幾,唐國公算得上是一個。授予重鎮留守,分撥兵權,加官進爵,哪一樁不顯著臉面盛寵?」杜如晦飲了口桂子茶,淡淡道:「世人自是極力結交。權高位重的自往唐國公府去送帖子,位低權輕入不得門的,便只往李氏心腹處尋門路。」
穆清厭煩不已,一把將花帖掃到桌案的邊角。杜如晦卻又將它們重新擺放到了她的面前。「這等應酬誠然煩人,有時也有趣得緊,便同棲月坊一般,各種消息在那處走得最是快捷,去聽聽逛逛沒甚麼打緊的,也不必逢帖必應,揀選著罷。」
她嘟起唇,左右一思量,不去看帖子也不推拒,「待我好生想想。」
這一想,卻教她想到了另一人。「不知康三郎可在東都內,金城郡別得匆忙,此次一行,他辛苦探出的行商道途教我損毀了,還不曾好好拜謝過。」
「康三郎前陣子倒來過,只問阿郎娘子回了沒有。」提到康三郎,杜齊倒想起了這麼一樁,「他丟下話說是要去江南一趟,本想問過娘子可有甚麼事要代辦的,因見阿郎與娘子未回,也就作罷了」
接後的日子,穆清便忙碌穿梭於諸位夫人娘子間,一時重陽登高,一時金秋賞菊,再就是她的荷塘中起了嫩藕新蓮子,要按著親疏等階分成數份,往各府宅中送去。待她忙過這一陣,已是入了深秋,起了北風,一日寒過一日。(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