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人心所歸(十九) 文 / 桃圻
眾將原以為李世民不過是作個姿態,那長史也不會真往他身上上刑,即便長史頂真起來,不是還有位國公在麼,怎麼說也該求下個情面來,日後好相見。
又有誰能料到,這張長史自受了嘉獎,自恃過高,又時常在人前顯弄自己的體面,這次佔了一個為民請願的理,竟是得意得昏了頭。不必說眼前受刑的二位是唐國公的次子與心腹,恐怕便是換作唐國公,他照樣能揮手讓人行刑了。
穆清原也作此想,直到第二鞭帶著尖銳呼嘯著的風聲而下,她才明白這笞刑怕是要全受了。第二鞭已不如第一鞭那般脆響,不是因為行刑人手中扣下了些氣力,卻是因為背部的皮肉已然裂開一道血口子,隔著幾圈人,她亦無力再踮起腳,故那傷口瞧不真切,緊接著又是一鞭子,再添一道血印子,遠望過去,兩人的背後皆是一片殷紅。
她咬著下唇緊盯著木架上的杜如晦,心中已將他的用意猜透了幾分,遂硬是逼迫著自己將目光轉向後頭的郎將們,去看這苦肉計的成效如何。
行刑過半,果然郎將們拿眼直瞧唐國公,有幾位甚至挪動了腳,欲言又止。另有幾位虎著臉,低頭不語,不滿之色溢於言表。更有大膽率直的,乾脆向依舊穩坐在高案後的唐國公甩去鄙夷的一瞥。
這位國公,先是為明哲保身,令眾將士忍饑挨餓,出了事端卻眼睜睜地看著兒子與得力心腹頂罪。不敢出言相護。再反觀李二郎,既在百姓跟前得了軍法嚴明的好名頭,又在兵將面前表明了同生共死的擔當,雖受了些皮肉之苦,卻盡收了人心。穆清心中閃念盤算了一番,他這番罪倒不是白受的,算來竟是一點不虧折。杜如晦偏在此時要與他同受,從此情義便勝過親父兄,日後只怕是言聽計從,全心依賴。真真是好謀略。穆清深深歎息。此招,對自己甚狠。
一轉念間,上頭行刑已畢。後邊立著的將士們果然一湧而上,手忙腳亂地將二人從木架上放下。扶到一邊的高椅上坐了。張長史也好。唐國公也罷。穆清再無心思去多瞧旁人一眼,也不知哪裡來的氣力,伸手撥開層層圍觀的人群。使著全身的勁拚命擠到杜如晦跟前。
時值盛夏,他額頭上的汗一顆一顆地往下落,不知是熱出的汗,還是痛出的冷汗。背上橫七豎八的數條血口子,赫然在目。穆清忽然就手足無措地流出了眼淚。
他彷彿聽見她的聲音,抬頭她便真就在眼前,睜大的雙眼中滿滿地含了一包淚水,汗水濡濕了面頰兩邊的散發,一綹散髮絲濕漉漉地黏貼在了臉上,那模樣見著可憐,許是駭著了,他忍著背上的劇痛,勉強牽起嘴角一笑,又探出手去將她面頰上的散發掖到耳後,柔聲道:「莫怕,無事的。」這一探手牽動了背後的傷口,面上雖還笑著,卻緊皺起了眉頭。
那邊唐國公喚人來扶持著李二郎回府治傷,又親自往杜如晦跟前好言安撫了幾句,指派了三四名隨從,命他們將他好生送回宅子去。
圍觀的人群尚未散盡,三五成群地議論紛紛,見杜如晦被人扶著出來,自動讓出了一條道,到底是官家的事,不敢多言,都避得遠遠的。穆清跟在他們後面,恍恍惚惚地往回走,幸而宅子就在府衙後頭,走幾步便到了。
阿柳眼見,在門口瞧見這陣勢,驚得大叫阿達。阿達從院內快步出來,接替過隨從,一手扶著他進屋。穆清在門口草草謝過那幾名隨從,打發了他們,便也急匆匆地進屋去看他的傷勢。
宅中日常備著金創一類的敷藥,因天熱傷口易潰,她也不敢替他包紮,只教阿柳快燒開水來,又將煮過的熟水分置在幾個碗中,好涼得快些。她自去取了數塊布帛,蘸了溫涼的熟水,小心地替他洗拭創口。
「這點傷並不礙甚麼,養幾日便好。少時跟著拳腳師傅習練,那師傅好生利害,三兩日便弄出幾處傷來,原也習慣了的,不必……」杜如晦忍著痛,猶自說著。
穆清卻不理會他,再多言說幾句,便遭了她的打斷,「且靜養著罷,這樣話多,便真是不疼了?」說著手上稍稍加了一絲力,立時便聽到他壓抑著的吸氣聲。
她放下了手中的布帛,歎道:「以後,無論謀求些甚麼,莫再傷了自身。傷敵自損的事,卻不是什麼巧宗。」
正說著話,門上響起一陣急雨似的叩門聲。阿達跑著去開了門,英華進門將馬韁一把塞到阿達手中,便急沖沖地跑進屋。後頭還跟著另一人,一手將韁繩遞給阿達,另一手已向馬背上馱著的醫笥伸去。
英華衝進屋子,喚了幾聲「姊夫」,忽見他**了上身坐著,倒覺著有些不好意思,忙偏過身,拉了尾隨進來的趙蒼,急道:「趕緊將那些創口收拾了罷,天熱可是要潰爛的。」
「二郎那處可去過了?」穆清沒頭沒腦地問了她一句,英華微微一怔,「還未曾去。已另有醫士去替他拾掇鞭傷,我便隨趙醫士先來了這裡看姊夫。」
穆清無聲地立了一會兒,心內扭掙了好一會兒,方十二萬分不願意地說:「去瞧瞧二郎罷。」
英華奇怪地看了看她,臉上扯出一個似笑非笑的怪異表情,隨後默默點了點頭,轉身往後院去牽馬。
趙蒼已利落地收拾了杜如晦背上的那些創傷,一壁擦洗著手,一壁囑咐穆清要如何看護。「創口切莫捂得太嚴,只薄薄一層細紗便可,使之透氣。」穆清點點頭。
「眼下盛暑天,別教汗漬流入傷口,洗浴時避開傷口。」趙蒼停下想了想,又補了一句,「能不洗便莫洗了,你每日替他擦拭便好。」穆清不覺略有些紅了臉。
趙蒼卻絲毫不查,仍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道:「傷口結痂剝落前,肩臂莫要使力,節制著些,仔細創口再度撕裂。」也不知他所謂的「節制著些」是否有所指,穆清紅著臉,低頭輕聲應了,腦袋快要垂到胸前。
/>天熱得連蟬都懶怠嘶鳴,一個個熱暈死過去,不時從高高的樹杈上掉落到地下。每日日中前,阿柳要從井中打幾桶水,用以潑灑屋子的牆面來取涼,阿達不忍她日頭下辛勞,每每皆替她做了。杜如晦將養著的這半月來,倒難得地清閒了,偶見了這狀況,卻是驚訝,忙問了穆清,「這是何時的事?」
穆清笑說:「何時我究竟是不知,待覺察時,是在往金城郡的途中,想來應是時日已久。」
「待回了東都,便替他們操辦了罷。」杜如晦閒閒道,「你可捨得了阿柳?」
「如何捨不得,左右不出家門的。」於穆清而言,這是再好不過的了。
許久未這般家常閒話,才說了沒兩句,阿柳便進來道:「賀遂阿郎來了。」
穆清皺一皺眉,「你同他說話,我去後頭看看你的藥。」
杜如晦知她厭煩賀遂兆,笑點了點頭,看著她的背影裊裊地往後院走去。
賀遂兆進屋也不與他寒暄客套,自尋了一席坐下,只隨意問了問鞭傷如何,便正色道:「楊玄感兵敗了。」
杜如晦一下坐直了身,牽著了後背,隱隱痛起來。穆清看過了藥,又從後頭回到正屋,正走到格擋的屏風後頭,冷不丁地聽了這一句,亦是吃了一驚。
只聽見賀遂兆接著道:「東都久攻不下,他拖延不起,只得棄了洛陽城,直取關中。那李密果然是個極利害的,途徑弘農宮時,哄著他留下,拖了三日,直到宇述領兵攆上來。楊玄感屢戰不敵,終帶了親隨連夜奔逃上洛。」
「可擒住了他?」杜如晦追問。
「他被追兵逼到葭蘆戍,眼見沒了活路,不願受辱,令其弟刺殺了他。其弟隨後遭擒獲,現已連同楊玄感的屍首一同押解往洛陽城。唉,他亦算得上是個勇武的,可惜了。」賀遂兆歎息了一回,轉過話頭道:「李公已接了公函,既叛亂已平,命他不日領兵歸東都。原上報的兵丁人數僅兩萬,餘下的六萬,總不好帶回東都,這要如何安置?」
杜如晦恍若未聞,隨意扯過另一件事問,「張長史暗通突厥的批示可一同送來了,可有紕漏?」
穆清又是一驚,暗通突厥,那草包怎有這個膽量。
賀遂兆笑嘻嘻地說:「我親手造的罪證,斷不會有紕漏的。批示連著公函一同來了,命李公將起拿扣下,回東都時一同押解了去。朝中早有人接應,新指派來的長史,正是李公的得意門生。」
原是栽贓那張長史通敵,使得朝廷撤換了他,藉機將自家人安插在弘化郡為長史,好藏匿李家私自昧下的軍隊。穆清心中正暗自揣度著,忽聽得杜如晦冷聲道:「那長史若是鬧將起來,難免教人起疑心,許是要壞大事。」
「杜兄的意思是?」賀遂兆遲疑著問。
「途中滅殺了。」他的聲音與平日的溫和儒大相逕庭,陌生得直教穆清不敢相認,一時心內如墜下了一大塊寒冰。(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