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八章 人心所歸(十六) 文 / 桃圻
天氣悶熱,穆清索性也不上車了,在一邊空蕩蕩的車道上來回閒逛。大暑天的,略嬌嫩些的花草皆被曬成了干,惟有一種黃蕊白瓣的小野花生得極好,密密匝匝地長了一片,仿若六月天裡下過一場雪似的。她伸手輕撫過這些野花,只覺手心裡酥酥麻麻,又微微發涼。
「這是六月雪,滿地都是,顧娘子仔細草裡有蛇。」忽然不知從哪裡冒出來這麼一句,駭了她一跳,忙縮回手,四下看去,卻見是與她一同置辦過軍衣的那名仁勇副尉,蘇副尉。
「蘇副尉怎不在校場……」穆清邊虛禮了一禮算作招呼邊問到。
蘇副尉抽了抽眉頭,頗有些無奈地說:「哎,就是為了魯阿六那二百來人,許是作慣了匪寇,實是難馴。原要隨兵士們一同操練的,怎奈……」因皆知魯阿六是杜如晦自金城郡歸來時帶回的,蘇副尉不知該如何措辭,只唉聲歎氣了一陣,最後道:「鬆散痞態說不得要影響了其他兵士的士氣,如今只得先分開操練,便由在下暫管帶著。」說著便抱拳告辭。
因聽說有蛇,穆清也不敢在草叢邊多呆,閒轉了一圈便又回到車邊。坐了一會子,便見杜如晦自營房那邊過來,面色看著不是很好,她微微一笑,迎上前去,雙手拉起他的一手,「走罷,回去了。」
午後低沉轟鳴了半晌的悶雷,始終沒能招致一場暴雨,薄暮時分,雲層自散開去,露出了藍得幽深的天幕,待天全黑後,天幕上又閃出了一顆顆的星子,懸得漫天皆是,彷彿被風著。細微微地一齊晃動。
穆清在院內置下了胡床,擺放幾樣簡單的吃食,見他今日從營中回來便少言寡語,心事重重的樣子,或是食難下嚥的,她略一思索,喚阿柳從後廚捧來一小罈子酒,又添了兩個酒盞來,齊備後便打發阿柳等人去廚下吃過便各自去歇了。
杜如晦從正屋出來,滿目的星子微晃。星漢迢迢之下胡床涼席,清酒佐之,且有素手斟遞,心頭雖存煩憂,仍不覺噙了一抹笑在唇邊。
「客居在外,連酒都粗陋了,只這土窟春酒尚能對付著飲,待回了東都,院子裡頭那棵大桂樹下。埋了去歲秋天裡釀下的桂花酒,康三郎那酒肆中取來的酒引子,比哪兒買來的都強些。」穆清替他斟了一盞酒,柔聲婉悅道來。
穆清不過陪著飲了三盞。微微有些上了頭,杜如晦卻面色如常。她終是按捺不住,問道:「今日午後去尋二郎,可是有甚麼難事?」他放下手中的酒盞。若無其事地一笑,方要開口,卻又被她制住。「莫與我說無事。便是你隻字不提,我又怎會瞧不出來。」
他沉默了一息,自顧自地又斟了一盞,仰頭灌下,方淡淡地說:「那張長史,今日過留守府,說要撥付軍糧,只不知要撥予多少人的口糧,未及我細想過,李公便一口應了兩萬,張長史自然有疑,李公又不教我多言語,只認下兩萬兵丁,打發了張長史走。」
穆清心頭大驚,唐國公自帶的三萬兵眾,加之二郎收編管帶的五萬,足有八萬之眾,兩萬的軍糧怎夠八萬張口,怎的唐國公竟膽怯至此,不顧麾下兵將饑飽了麼?「二郎如何說?」
「無法。若能動得軍資,尚能向鄉民購些米糧,如今連軍資都動彈不得,別無他法,只能省儉著熬一陣,想來戰事不會久拖,再另想法子便是。」杜如晦抬頭看看滿天的星子,擰著眉頭道:「斷了糧草後,軍中必然騷動,唐國公深恐二郎年輕把持不住,惹出亂子來,責成我去營中一同鎮管,後日我便要入營,本也該與兵將們一同熬著。」
穆清淺淡一笑,點了點頭,「直管去罷,這裡還有阿達在。」
夜風吹得人有些微醺,他向她傾過身子,夜空中只有明滅不定的星子,並無月光照亮,晦暗中他依然能看清她比星光更亮的眼眸,微紅的面頰,忍不住伸手至她腦後,輕輕帶向自己。
穆清只覺唇上一片溫和的觸感,和熟悉至極的氣息,帶著濡濕的淡淡酒氣,勾得她酒力和血液一起上湧,臉上直燙得那滾熱的血放佛要衝破皮膚一般,不由自主地探手勾住他的脖頸,喉嚨深處竟起了哽咽,眼眶後頭湧出濕重的淚意,在眼底滾了幾滾,終於沒落下來,在他放開她的時候,生生地教她重又逼回了眼眶後。
次日她便忙著替她收拾被褥鋪墊,幸是暑天中,倒也省了不少事,薄衾涼席便可。又翻過一日,穆清早起令阿達將那已裝置好的匣笥載上車,親替他送去了營中。
快到營地時,正遇見了送軍糧的車,就這麼些糧,教人看著確是不忍。穆清無奈地歎了一聲,隨身帶來的那些小金餅已盡數充進了軍衣中,一時也無處再去籌措些款來,再撐個三五日,怕是連她自己的生計都成了問題,她自打出世以來,首次為生計愁,還帶累了阿柳他們一同受苦。且不知這場戰事要持續多久,一切看來皆杳然無望。
省省儉儉勉強過了七八日,因阿達時不時往城外林中去捕射些野兔野雉回來,每人又只食五分飽,穆清過得還不算太艱難,她日夜懸心軍中境況,只不便時常去探。
大約過了大半月,這日留守府來了使者,前來叩門的府兵恭敬地向她一鞠,指了指身後平板車道:「唐國公體恤,因想著杜阿郎在軍中,恐娘子無人照拂,特命小人來送些米糧,還請娘子收納。」
穆清笑著謝過,喚來阿達將米糧從板車上挪騰到院中,又說了些感激尊敬的話請那名府兵帶回,心中不由直冷笑,一車米糧來換四百緡,這倒是樁上算的買賣。
她愣愣地盯著地下的米出了一會兒神,歎了口氣,估摸著這些米大致有百來斤,差遣了阿柳勻下一些夠四五人吃十來天的米,剩餘的再裝上車,送往軍中。百斤雖於八萬大軍來說僅杯水車薪,且聊勝於無罷。
待她隨車到了駐軍營地邊,卻見戒備比往日更嚴了,似是又添了兩崗當值的兵卒。素日
她至軍中,幾乎人人都認得她,並無盤查的,只隨她自行出入。今日卻將她擋在了營外,她令阿達打開裝了米糧的袋子,予守門的兵卒一袋袋地瞧了,仍是不得通行,她只得告知那兵卒,遣人去尋來英華,方才得入內。
「近日戒備都如此嚴謹的麼?」進入營地,依舊是一副嚴正以待的態勢,穆清疑問道。
英華甩了甩腦袋,左右看了看那些列隊巡視的兵夫,亦有些迷惑,低聲說:「這原是姊夫的意思,只說饑饉之下恐怕軍心生了異變,故要嚴加防守才是。」(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