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九章 人心所歸(七) 文 / 桃圻
隔了幾日,臨著端午正日。自前一日始,天甫剛放光,常日靜悄悄的坊間兀自躍動起來,各色的踏步聲,低語輕笑聲,迴旋在錯落有致的坊道上。略寬敞些的道邊,歇著幾個生意擔子,賣菖蒲艾葉香囊的有,賣應節吃食的有,賣小孩兒家頑耍物件的亦有,吵囔囔的十來二十個大大小小的孩童,圍攏纏繞在擔子前。應著這番光景,這坊巷間方才有了裊裊人間氣。
便是坊間邊角那座常年安謐的小宅子中,竟也有了幾絲響動。
穆清連日來吃了湯藥,漸從夢魘中抽脫出來,前兩日晚間只驚醒了一次,到了昨夜已是一夜安睡無夢。夜間歇得安穩,白日裡愈發的神清氣爽,原如死灰般的面色,也日益復常。故此阿柳心中甚是歡暢,在宅中走動的腳步也不覺輕快起來。
那日往鄉間去時,帶回了不少菖蒲,回來她便囔著要裹角黍。於是少不得一番歡忙,客中宅子裡僕婢少,只她同阿達,並另買的一個小丫頭,家事上穆清本就是個不濟的,又有阿郎的吩咐在先,不許她太過耗勞了,只得略略地幫襯兩手而已,因此備辦角黍的事便教阿柳連著兩日忙得腳下生風,沾不上地。到了端午前一日晚間,終是裹完了紅豆泥,火腿,艾青,白玉,肉脯五色的角黍,連夜蹲了大鍋釜在灶上,分次將這些角黍盡煮了。
前一日英華便已差人來說,端午沐休,要回來與阿姊姊夫一處過節。正日一清早,穆清才梳洗過,盤紮好髮髻,大門上已叩得呯呯直向,緊隨而來的是英華脆亮的喚聲,「阿姊。阿姊,我回來了。」未等穆清出正屋去開門,她又在外頭喚起來,「阿柳姊姊,快來與我開門吶。」
阿柳小跑著去開門,才開了半邊,英華便跳躥躥地進了院子,一壁走著一壁用力吸了吸鼻子,「好香的角黍。」穆清從正屋出來,笑點著她道:「仍是沒個正形。」
「二郎跟前倒是另一番模樣呢。」杜如晦笑語晏晏地隨後跟出屋子。英華著惱似地跑開。也不向他行禮,拉著阿柳便往後廚去尋角黍吃,穆清卻閉了口不言語,她不願在李世民跟前提起英華來,自是更是不願在英華跟前提他。
英華伴著阿姊歡鬧了一日,暮時將近閉坊時分,卻仍要回營中去。饒是英華這樣利落爽快的性子,亦不覺不捨起來。穆清取出早已備下的鏤空蓮葉纏枝紋銀香囊,前日已仔細地以莪術、山奈、艾葉、茅香、藿香、細辛、零陵香等物料捏成蜜蠟丸。填塞進銀香囊內,又在香囊的銀鏈子上綴了一掛五彩絲線打成的辟兵索,教她隨身帶著。
臨出門前,英華倒是顯了端穩。拉著阿柳的手道:「猶記得上一次熱鬧過節,還是初到東都的第一年,伴著阿姊姊夫過的年節,阿姊性子淡。一向是懶待過節的,節慶裡家中難免冷清,少不得辛苦阿柳姊姊時常操持。總教她過得歡騰些才好。」阿柳笑著點頭稱是。
末了她又轉頭向杜如晦道:「今日一早二郎得了信,唐國公後日便能到弘化郡,請姊夫早作準備。」說著又看向穆清道:「二郎還說,另四百緡錢已齊備,只待唐國公抵了告知過便能發放,軍中夏衣甚是緊要,勞煩阿姊多催促著些。我這便先回營了。」言畢朝著牽馬來的阿達頑皮一笑,因頭裡聽阿姊講起過,一回東都便促成他與阿柳的親事,猶想調弄他兩句,阿達卻一把將馬韁繩塞到她手中,「還不緊著走,就要閉坊門了。」
兩日後,城門口如李世民進城那日一般,再次擠塞滿了百姓。於大多數百姓而言,統兵進城的景像一生也只得見個一兩回,故滿城的百姓似乎傾巢出動,擠佔了大道兩側,自城門口直至留守府。
消息一向是走道最是快的,唐國公人未到,弘化郡的張長史早已獲悉了這位將至的顯貴,已不是半月前聽說的衛尉少卿。因唐國公夫人猝然離世,李公尚鎮守在懷遠鎮,且就地辦了喪儀,並不扶靈回家,聖上聽了動容,又是賞賜又是進官,如今已然是弘化留守了。府衙自然也不該是原來的叫法,他的手腳倒是勤快,速速地換成了守備府。
張長史此刻在城門口迎候,心內甚是複雜,忍不住低聲同立在他身邊的親信商道:「按著上頭加急送來的書之意看,該是著緊監查著這位唐國公,事無鉅細,但凡異常皆要上奏,可,可他接連著陞官受賞的,真要有些甚麼,報奏之後吵囔出來,我豈不沒趣?倘若不久再往上受封了官階,何止沒趣,恐怕臉也沒了。」
說不得連命也沒了。親信腹內又替他暗補了一句,口中自是不敢直言的,只道:「甚是,究竟是上意難測。」說著他垮了臉,試探著問道:「眼下就有這麼一樁,李家二郎身邊的那位蘇副尉如今仍在鄉間,那麼許多的布料,盡數製成軍衣,少說有五萬之眾,顯見裡頭有古怪。到底,奏是不奏,長史可要盡快拿了主意。」
張長史瞬時腦暈目眩,煩悶至極,不耐煩地揮手反問:「你何時能拿個像樣的主意來?」說話間,隔著老遠正望見李世民與杜如晦一同往這邊走來,倒是提醒了他一樁事。「與蘇副尉同去鄉間的那商婦,可摸查清楚了?」
親信連聲回:「查了,查了。見著李二郎身邊那位高個的沒?那商婦便是他的妻室,是不是個行商的,究竟不知,只聞說出自江南顧氏,同金城郡薛家的那位顧二娘,竟是同族同宗的。」
一聽到金城郡薛家的那位娘子,張長史不由得一縮後脖子,重重地閉眼歎氣。曾幾何時,弘化郡如同存在於化外,無有戰亂,風雨順和,平靜到帝京鮮少有目光會匯聚於此。全拜楊玄感所賜,為了阻截叛軍後路,弘化郡自此便招了邪風,前後趕著進了那許多惹不起動不得的人物,他這位太平長史算是做到了頭,原還想著趁亂或能謀下奇功一件,豈知到了今日便只剩頭痛欲裂,不知所措。
正哭喪著臉胡亂思量著,李世民已與杜如晦並行著到了他面前,他只得暫擱下旁的,堆起笑臉,拱手上前,「李郎,杜先生。」
杜如晦暗自訕笑,這位長史變起臉
來甚是快,方才遠遠的就見他面上愁苦不知所為何,一眨眼間笑意盎然。顧念張長史年歲長,李世民也不拿大,隨口與他寒暄過幾句,剛抬腳要走,他身邊的那位親信,許是少見顯貴,忙不迭的上前問安。
這身形落在杜如晦眼中,卻瞧著眼熟,他心中一動,回味起張長史之前的愁容,略有了幾分恍然,便有心試探一二,遂溫煦至極地笑著向張長史道:「張長史辛勞,郡中諸事,哪一件不得親自操持著,日夜煩憂,我等晚輩皆敬佩得緊吶,改日還請長史百忙中撥冗指點,也好教後輩們敬習一番。」
言罷杜如晦故端起意味深長的一笑,深深地看向他。果不其然,聽聞了這話,張長史面上一凜,一息間閃過些許心虛,為著努力把持住笑容,整張臉便顯出尷尬怪異來,猶要邊調整著神情邊訕訕道:「哪裡,哪裡。」
杜如晦抬手作了揖禮,心中大定,幸是個稗草填腹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