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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十八章 人心所歸(六) 文 / 桃圻

    穆清禮過問安之後,穩穩地站直身子,謙遜有禮地看向里正。「奴自東都來,家中一向持著布匹絹綢的營生,一路攜了這麼多布料,原是要往西邊去販售,可如今世道不穩,私下揣度著路上必是不妥的,便想將這些布料盡數製成衣,就近散賣了事,愁了半月有餘,尋不著人裁製,此番聽聞蘇副尉正要督辦軍中制夏衣一事,我家因舊日裡與蘇副尉家有些故交,故厚著臉皮來蹭些便利。」

    到了此時裡正已醒過神來,心道原來是個商婦,竟還拋頭露面出來行商,想來家底亦不寬厚,心內不覺有了些小覷的意思,再又想著單憑她口說無憑,將信將疑的,左右沒了主意。只因礙著蘇副尉,不敢變換顏色,只從喉間哼出一長串的沉吟。

    穆清卻又更添了幾分笑意道:「時下世道艱難,老丈謹慎些原是該的,只是我這裡當真是誠心求人製衣。」說著她頓了一頓,轉眼看向下面,有意略微抬起手探向高台下聚集的農婦們,「價錢上,絕不會教眾姊妹姨嬸們虧了去。」

    高台之下,人群果然起了動靜。時值春日剛下了苗,正是青黃不接之時,誰個不想掙些外財,好貼補家用。當下穆清向蘇副尉使了個眼色,他倒機靈,忙上前道:「這位顧娘子最是好爽仗義的,買賣上一向好大手筆。此次裁紙軍衣的開銷,她都擔下了呢,若尚有信不過的,便下到場邊去看那些車,布料錢銀俱在,如何不放心?」

    鄉人畏官,既見蘇副尉的臉上略有了不滿,裡正面上一苦,不敢再疑。穆清復又道:「這也詐不去甚麼。我若在錢銀上剋扣了,難不成這些布料還不值這些錢麼?」聽了這一句,裡正的臉色一鬆,心也跟著落下了,暗暗算著這布料怎不比工錢貴重,竟是自己糊塗了,遂一迭連聲道:「正是,正是,顧娘子確是位響快人,自是一言九鼎的。」隨後清了清嗓子。將一應規矩價格與高台下的農婦們說明了,下面的婦人們皆喜出望外,一時又哄鬧起來。

    「我家願領制二十件。」「我家人多,可領五十件。」「我且先領十件。」……

    嘰嘰喳喳的聲浪又湧動起來,裡正手忙腳亂地指派人手跟著紀錄各家所報的數字。穆清止住里正,側頭向蘇副尉低語了幾句,蘇副尉亮開嗓門道:「諸位暫請靜一靜,咱們還有句話,先說在前頭。」

    蘇副尉開腔連著說了兩遍。才將眾婦人的吵鬧聲壓制下去。穆清緩緩上前兩步,揚聲道:「錢銀,自是虧不了各位,只有一樁。且盡著心裁製。若是投機取巧,敷衍了事,別打量著官中不知。凡是又針線粗爛的,領了布料暗自昧下的。過了時候交付不出的,休怪我分不付。須知這些夏衣中兼有軍衣,個中利害不必我贅述。各人自省得,哪一個膽敢誤了軍中所需,莫要等錢了,只等著一副枷鎖便罷。」

    她嗓音遠不及那些個鄉野婦人,且谷場寬闊,即便是特意揚了聲,那聲音仍不十分洪亮,僅勉強能讓場中的人聽見罷了。可這話,卻透著力道,乾脆直白,頗有點不怒自威的意味。就連一邊的里正,也不禁抬頭小心地望了她一眼,心中奇怪,這婦人究竟是何來歷,看著似是普通商婦,又全然不像。

    他眼角的餘光瞥到後面立著的杜如晦,只見他氣定神閒,從頭至尾不曾發過一言,僅半含笑意脫離事外地觀望著。裡正原比別他鄉人有見識,及此他沒來由地頭皮一陣發緊,事已至此,恐怕這差事已然推脫不得,要想保得平安無事,惟有自己緊加敦促,小心伺候了。

    諸事既已講定,穆清便請魯阿六一眾人將車盡數趕至場內,打開板木箱子,讓布料盡顯於人眼前。最後一口箱子比之前那些小些,看著卻更加堅實,穆清上前親自打開了,請裡正過目。「這裡有一百緡錢,充作定錢,請老丈點算。」

    裡正喚了人來點算過定錢,並那些布料,一同鎖入倉內,蘇副尉安排了兩名親兵及八名魯阿六帶來人手,以此數例為一組,輪換著看守。

    這一日只鬧到午後,谷場中的農婦挨著個兒地上報哪一家,所預領的布料,交付成衣的件數、時限等具體事宜。照著穆清事前的吩咐,三人專管記寫造冊,記錄完了,便依照冊上所錄的數量,一人報數,一人發放,將布料一一分發予眾人。

    待到谷場上的人皆散去時,車上的布料已去了一半,穆清方才鬆了口氣。叨登了大半日,竟連一口茶水都未及吃,也未應裡正的邀往他家去歇坐,便留下看守兵丁,登上馬車,自回城去了。臨行,穆清又再叮囑蘇副尉,「凡事以禮相待,約束兵丁切勿驚擾了鄉人,驗收時卻要從嚴。事無大小,若有異變,速遣人進城傳予我知。十日後,我便再帶了餘下的四百緡來。」

    「杜先生,顧娘子,且放心去。這裡自有某看顧著。」蘇副尉抱手同他們別過。

    回城的途中,穆清已是累極,在車中才晃蕩了不到一刻,已垂頭昏昏欲睡起來。阿柳推搖了她幾次,每每皆是醒了又困過去,無奈,她只得掀開車簾幕,向杜如晦道:「七娘睏倦得跟什麼似的,這兩日吃著藥,眼見著好了許多,夜間也能安眠了,可現在一睡,到了晚間自是不睏了,又不得眠。阿郎且喚她說會子話罷,好歹混過乏去便好。」

    杜如晦抬手命阿達停了車,下馬往車中望去,見她半身歪倚在錦靠上,輕輕蹙著眉尖,臉色原本蒼白,因這兩日調養得當,泛出了淡淡的粉潤來,幾縷從髮髻中滑落的髮絲飄飄蕩蕩地拂在面龐邊,一手撐墊於另一側面頰之下,一手隨意搭放在側,散亂著帔帛裙裾,正是一幅嬌花春睡的圖樣,他賞看不夠,心下實是不忍喚醒她。

    瞧了一會兒,他探進半身,輕拍了拍她的額頭,「莫再睡了,外頭景色極好,再不多看幾眼,便要辜負了。」穆清茫然地睜開眼睛,還未醒透,只覺被拉拽出馬車,迷迷登登中,又被托舉上馬,跟著便有個氣息極其熟悉的懷靠,將她整個人裹挾其中,剛醒過神,不禁又迷醉了三分。

    「晨間在過來的途中,一出城,

    便有人尾隨著貼來,也不知是什麼人,你可有瞧見?」才剛沉醉了一小會子,杜如晦便在她耳邊說了這麼一句,頓將她從融融暖意中拉出來。

    「來時倒不曾留意。」她努力憶著這一日的情景,忽意念一動,想起一件事來。「我在谷場上宣講時,似乎遠遠地見過一身影鬼鬼祟祟,本以為是好奇又膽怯的鄉民,躲在暗處瞧熱鬧,莫不是……」

    杜如晦點頭道,「應就是出城後跟梢的那個了。分發佈料時,我留神看了,那人繞著谷場閒轉了一圈,便不見了蹤影。」

    「究竟何人暗中窺探?可是要緊?」穆清心頭一抽縮。

    杜如晦卻輕聲一笑,伸手將她向自己攬得更近些,「管他是何人,只待他顯出招數罷,見招方能拆招。」言說著,他眉梢眼角的笑意加深,俯首放低聲音道:「眼下春色醉人,何必理那起憂煩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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