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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十五章 剝床及膚(五) 文 / 桃圻

    風的呼嘯聲霎時灌滿了她的耳,她能清楚地感受到身子沉重地往下墜,平靜地等待著那觸地時的劇痛。短短的一兩息時間,不知為何那樣漫長。

    終於她的身子重重地落下了,通地一聲悶響,預期的劇烈的痛感卻並沒有出現,她直直落入了一個堅厚的懷中,下一刻她便同接住她的人一齊跌坐在了地下。

    耳邊是賀遂兆顫抖的聲音,「我險些,險些沒能接住你。」

    她來不及站起身,一手撐著地,一手捂著絞痛的腹部,使力簡短地說了一句,「走,快走。」

    賀遂兆才剛將她扶起,杜淹已帶著兩名健僕衝出酒肆,朝他們直衝過來。她急得直推他,「快些走罷。」他卻好像魔怔了一般,雙腳生了根釘在地下,一動不動。穆清抬頭向他看去,卻見他臉上神色異常,眉頭緊緊地擰在一處,一雙眼泛出了縷縷血絲,恨不能冒出火來。

    阿達不知從何處跑來,看到酒肆中衝出的杜淹,亦是怔楞了,再看看賀遂兆發紅的眼睛,和鬥獸一般的神情,只定定地向穆清說了一句,「由他去罷」,便扶著她在車內坐了。

    賀遂兆從車轅邊抽出一柄長刀,市集中原聚著瞧熱鬧的人頓四散了,遠遠地各自尋了可掩蔽的地方,半藏著身子向這邊探望。

    穆清腹中一陣一陣地搗攪著痛,額角不住地冒著冷汗,身子瑟縮著發抖。她捂著肚子,撩開車上的簾幕,想喚阿達趕緊送她回去,又怕賀遂兆不敵三人,撇了他在這邊吃虧,正躊躇著,猛聽見他低沉地吼道:「杜淹!」

    杜淹面上的疑惑閃爍不定。因手無可御的兵刃,倒是退縮了半步。賀遂兆快步上前,將擋到杜淹面前的兩名健僕,一腳一個揣翻在地。雙手舉起長刀就要往下劈。

    車內的穆清卻再也撐持不住,聲息微弱地喚阿達。阿達轉頭看她,臉色白得駭人,一手緊抓著簾幔,一手捂著肚子,白底水色暗菱花的襦裙上,已是殷紅一片。阿達驚得失了魂。變了聲調高聲呼喊賀遂兆。此時哪裡還喚得回他,阿達乾脆跳下車轅,隨手提起一件物什,衝上前架住將要劈下的長刀,在他耳邊吼道:「日後再理會這廝,娘子已是不好了。」

    賀遂兆聽了這一句高舉的雙手僵在了半空中,杜淹趁勢撤回身,轉身發足跑進坊間,轉眼便已再無處可尋。阿達奪下他手中的長刀。半推半提地將他扔上車,抖開馬鞭,急速往庾宅驅趕。

    酒肆周圍那些躲藏著窺視的百姓,見人都跑了。三三兩兩地從遮蔽物後轉出來,相互交換著各自的猜測和看法。有人說是大戶人家的恩怨,有人說是在拿一名私逃的妾室,更有細心的看到其中有庾長史家的馬車。大膽揣測此時說不好與官府有關,那墜樓的女子是官中女眷也未可知。

    雖說這市集中每日都有新鮮的事發生,但這令人咂舌的一段卻是鮮見的。這一類的消息走得恐怕比風還快些,越來越多的人圍攏過來,遺憾沒親眼見著,有好事者正繪聲繪色地學著。

    正是沸反盈天,唾沫橫飛時,有眼尖的望見酒肆中又走出一名絕色女子,左右簇擁著不少僕婢,那女子也不戴帷帽,傲然地冷著一張描繪精緻的臉,目中並無他物,亦不理會圍聚著的人群。

    也不知是誰低聲說道:「這是薛大郎的夫人。」只這輕輕的一句,原圍觀的人群呼地散開去,各自做著各自的事,路過的低頭快步走開,再不敢窺探一眼的。

    顧二娘心內懊喪,心說怎就讓那低賤庶女跑了呢,終究是小瞧了她的剛烈性子,未佈置妥當,也不知杜淹的那些粗布,還作數不作數。心中糟亂,臉上就愈發的難看起來,桃娘見她暴風將至的神色,忙勸慰,「二娘莫動氣,她吃了羅醫士的藥,再這麼一鬧騰,腹中那塊血肉已然是不中用了,如此想著心中也能爽利些,也不全然白費了功夫。」

    穆清在馬車內捂著小腹整個人弓成一團,一波接著一波的搗錘攪打似的疼痛自腹部傳遍全身,彷彿聽見賀遂兆的聲音在耳邊響著,急切地向她詢問情況,可她根本不願去想發生了甚麼,更不願知曉眼下究竟如何,寧願讓自己沉沒在劇烈的痛感中,隨著疼痛一陣強過一陣,氣力和神智同時漸漸消散。

    接著她依稀感覺到馬車突然猛地一頓,戈然而止,使她受了重重的一顛,一股熱流自身體內湧出,腹部的疼痛一點點平緩下來,整個身子卻不住地顫抖,並非是覺得冷,也不是懼怕,只是不受控制地篩糠似地發抖。

    人聲嘈雜起來,不知是誰將她軟綿綿的身子整個橫抱起來,疾步走著,隨後小心地被放置在了床榻之上。她的腦中一片空泛,睜著眼睛卻看不到任何東西,聽到葉納驚慌失措的聲音喚人快去請醫,感受到阿柳搖晃著她的手臂,失聲哭著說,「七娘,七娘,你莫嚇唬我,你哭罷,想哭便使勁地哭出來罷。」

    可是她作不出任何反應,沒有痛感,沒有眼淚,沒有驚懼,沒有神智。彷彿她所有的一切皆隨著身體內流散的東西,一起失去了。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氣,慢慢闔上雙眼,迷迷登登地任由擺佈。

    也不知這樣躺了多久,不久有人來把過脈,有婦人來替她清理換洗,有人以小勺往她口中灌著苦澀的藥汁,有人伏在她身邊低聲啜泣,有人立在她的榻邊輕聲歎息,有人輕撫過她冰涼的額頭,她都知曉,卻漠不關心,無有反應,好像再也回不到這現實中。

    天逐漸暗沉下來,有人來點上燭燈,似乎是阿柳,守在她身邊嘮嘮叨叨地說著甚麼,聲音很低,還帶著哭腔。她被陷於沉重的夢魘中,只覺得整個身體在不斷地往下降墜,聽覺觸覺和神智似乎都隔著一層紗幔,飄蕩虛浮,無法回到自己的身體,亦睜不開雙眼。

    恍惚間彷彿又有人進到屋中,阿柳的聲音停斷了,有人影交錯晃動,接著便只剩了一條人影站在她的床榻邊,整個屋子又陷入寂靜,過了良

    久,陰影緩慢地壓下來,有人伸開雙臂,將她自床榻間,連同裹著的被衾,一同重重地揉進懷中。

    穆清在迷濛間聽見一聲沉悶的歎息,源自她此時緊貼的厚實胸膛,彷彿是從遙遠的天邊傳來。忽然間她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溫暖乾淨得如同光照,透過層層陰霾照拂到她心頭,低沉的嗓音在輕喚著,「穆清。」

    這世間只杜如晦一人會這般喚她的閨名,她拚命地要掙脫魘住她的噩夢,努力地睜開眼睛,意識慢慢重又回復到她腦中。

    偕同神智一起回來的,還有那巨大的哀傷,她甫一睜開眼,看見明滅不定的燭火下,杜如晦那猶如鏨刻出的堅定側臉,怔了一息,抽動了幾下嘴角,瞬間眼淚便奪眶而出。她再無法抑制,自喉間發出一陣陣裂帛般的哭泣聲,痛徹心扉,柔腸寸斷。

    那一聲聲的悲泣,亦惹得他紅了眼眶,杜如晦強忍著眼內的酸澀,將她牢牢地固在懷中,任由她肆意流淚,直至她耗盡氣力,又昏沉過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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