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四章 剝床及膚(四) 文 / 桃圻
次日近正午,阿柳極不情願地替她梳了髮髻,簪髮簪時,手上一滑,不慎擦著了穆清的頭皮,受了疼,她不由一歪頭躲開。阿柳直念叨說覺著心驚肉跳,無端地眼皮子發顫,忍不住又說了一遍,要不莫去了,遣人說身體不適便是了。
穆清搖頭輕歎了一聲,「既應承了,少不得是要走一遭的。橫豎有賀遂兆和阿達跟著,出不了甚麼岔子。」阿柳亦要跟著,她卻不許,若無事甚好,但凡有點甚麼,賀遂兆和阿達兩人護她一個應是游刃有餘,要再多一人要護,不免忙亂。阿柳聽著覺得有理,也就不再糾纏。
賀遂兆原籌算著明日要回東都,聞說穆清仍是去見顧二娘,終是不安心,堅持要隨著同去,就連庾立也難得地站在了他那一邊。穆清自忖著到了此時,也不必刻意避嫌,有他跟著終究是安穩些,便也默然點頭,不爭辯了。
一應穿戴齊全,她的小腹驀地又疼起來,不同於前兩日的隱痛,似有一股鑽絞著的痛,側腰酸得直往下沉,這一痛一酸的感覺迅速躥遍了她的全身,說不上來的陌生感覺。
她怕阿柳聒噪囉嗦,自取了帷帽戴上,一心想著早些去了,回來時再請了別的醫士看過,那羅姓的醫士總說無礙,她總覺得有甚麼不對勁。雖說她素日裡也愛看些醫籍藥典,探究古方,到底不是正經研習,生養之事更是一無所知。總要多問幾次醫,才能教人放心的。
阿達駕車一向穩當,即便如此,車廂內的每一次震動顛簸,都教她腹中扎刺著似的疼痛,賀遂兆騎行在馬車一側,偏過頭與她說話。她卻全然聽不清楚他在說些甚麼。過了一陣,痛感慢慢消散,彷彿耗費了她很多氣力似的,一陣睏倦襲來,靠在車壁上,差點兒睡著了。
不多時,馬車停在一幢兩層的木質小樓前,清早顧二娘遣了人來說,女眷私底下閒話,約在校尉府有些不妥。便說要在市中的酒肆相見。
穆清下車進得酒肆內,正值午間,原該是酒肆往來最熱絡的時候,內裡卻空蕩蕩的,座上無客。鬚髮花白的店家迎到門口,笑說夫人暫包下整間酒肆,已驅散了閒雜,請她移步樓上敘談。
賀遂兆亦步亦趨地跟著她,店家卻伸出手臂。臉上堆起討好的笑,「這位阿郎請在樓下候著罷。」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店家,突然一副瞭然的模樣,伸出手指浮誇地笑點了兩下。「這行情我懂。」說著掏出兩緡錢,遞向店家,悄聲道:「我家阿郎吩咐要寸步不離娘子,丈人行個方便。莫教兄弟壞了差事不是。」
店家看了看他手中的錢串子,將他的手推了回去,哭喪著臉道:「上頭那位。校尉家大郎的夫人,說一不二的主兒,您恕了小人這一回罷,實不敢開罪的。」
賀遂兆訕笑著收起錢,點點頭,拍了拍店家的肩膀。見穆清已獨自上了樓,他在樓下廳堂內四下轉了轉,細察看了一番並無異常,便走出酒肆,往小樓外四處查探。
穆清深吸了幾口氣,掛上淺笑,盈步上樓,在踏上最後幾級台階前快速地環視了一圈樓上的情形。顧二娘正端坐案前,慵懶地斜倚在錦靠上,極是鬆弛的姿態。左右環立了兩名婢女,身後有一道色澤艷麗的纏枝大紅牡丹紋的屏風作隔斷,左側的隔門全都敞開著,外面簷廊細窄,僅以細木條圍欄起一圈防人摔跌下樓。
看著並無甚異常,一切皆是尋常,又教她覺著不尋常。
見她上樓,顧二娘笑盈盈地坐直起身子,示意婢女在她對面的低案後置好錦靠,請她坐了。「到底是七娘好福氣,轉眼便要做阿母了,卻是我歆羨不來的。可要仔細著些。」
這話說得輕柔客氣,穆清腦中霎時如萬馬奔走過,騰起無數個念頭。她如何知曉此事?
見穆清不搭話,她端起案前的酒盞,舉向她道:「二娘尚未賀過。」說著自顧自地咯咯一笑,以袖掩口,仰頭飲下了這一盞。
她不知道該說甚麼,心中極是後悔,怎麼會一時心軟應了桃娘來見她,顯見她並無善意。默了半晌,她低頭看了看面前的酒盞,「眼下不便飲酒,只心領了二娘這一敬。既人已見了,也算了了一樁心願,就此別過罷,往後各自珍重。」說著她扶著低案緩緩起身,向著顧二娘與桃娘主僕二人略一頷首,便要離開。
「七娘且駐,尚有故人未見,怎的就要走?」應著顧二娘的聲,自牡丹屏風後走出三人來,穆清抬頭望去,立時驚愕,為首的竟正是杜如晦的那位叔父。
「賤妾,你私逃在外,家門儘教你辱了,如今跟我回去自領了罰,且留你一條性命。若再生出些是非來,便是立地戕殺了,也無可厚非。」杜淹沉著臉,低喝道。
穆清看看顧二娘,她復又慵散地靠回錦靠,捏著小酒盞,滿臉賞戲般的神情,無比滿足地賞著眼前這一幕,俏麗的面容因強忍著大笑而稍顯扭曲。再看那桃娘,哪裡還有昨日的憂傷之色,正冷漠地睥睨著他們。
她只覺氣血上衝,倒暫將懼意擱置在一邊,怒極反笑道:「這位阿郎,親不可胡亂瞎認,隨意見著一位女子,便稱是你的妾室麼?既是緝拿逃妾,總該有個明證不是,無憑無據地衝撞冒犯良籍女子,是何道理?」一面說著,一面抬腳就往樓梯處走。
杜淹身後的一名健僕一閃身,已在樓梯口站定,身形高壯,一人便擋去了下樓的道。
見此狀,穆清豎起眉毛,厲聲道:「大白日頭下,你們這是要作甚?既你堅稱我是你家的逃妾,不若一同下樓,請了官家人來辨明。」
杜淹已懶怠與她囉嗦,側頭衝著身後另一名健僕甩了甩頭,那名健僕從他身後走出,作勢要上前拿她。
她心知言語已是無用,下樓的道也遭人堵上,實是無處可退,眼見著那健僕一步步地逼近,她
心急如焚,卻也無計可施,只能步步向後退去,直退到簷廊木圍欄邊,便再無路可退了。
忽然她眼角的餘光瞥到樓下,庾宅的馬車正在她所立位置的正下方候著,如搏上一把,或能全身逃脫,倘若逃不過這一劫,即便是一死,也是清白乾脆的,總好過落入杜淹手中。
來不及多加思考,她用力吸一口氣,調起渾身上下全部的氣力,猛地拽過一邊立案上的一個小罈酒,藉著這股力道,朝著那步步逼近的健僕推砸過去。只聽見「匡當」一聲響,也顧不得看有無砸中,她回身俯在木圍欄上,大聲呼喊,「阿達!阿達!」
可是她沒有聽到阿達的回應,亦沒有看到他的身影,樓下只是空空的一輛馬車。「莫要教她跑脫了。」屋內傳來杜淹惱怒的聲音,攔截在樓梯口的那人蹬蹬蹬地往樓下跑去圍截,杜淹與方才被砸的那人一齊向她快步走來,他的手離她已不到十寸,穆清再等不得,心往下一沉,狠狠咬著牙,側身翻出木圍欄,向樓下墜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