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章 與虎謀皮(十) 文 / 桃圻
康三郎與賀遂兆宿在偏院內,穆清帶著阿柳進入偏院時,賀遂兆正在院內站著,見她面含微笑地進來,倒是頗有些意外,再看她面色如常,彷彿昨晚她的恐懼和眼淚都只是他的一夢而已。
她將吃食擱置屋內的高案上,環顧左右卻不見康三郎。「康三郎一早就入市中會友去了。」賀遂兆拖著慣常的懶散步伐,亦若無其事地進屋,取過一片胡餅扯開便隨意地嚼著。
阿柳不經意間回頭,正瞧見他的這一舉動,突然就起了疑惑。她想起頭兩日夜間,穆清曾問過她,有否覺得賀遂兆面善,當時她只覺問得突兀,可是剛才他扯開胡餅塞進口中的動作,確讓她覺著似曾相識,卻如何也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阿柳正絞著腦汁也想不透時,忽聽到穆清說要讓阿達往驛館傳話予高都統,提到阿達,暫分了她的神,也就不再將心思放在賀遂兆那了。
「請高都統且再忍耐兩日,靜觀校尉府的動靜。昨日二娘借話百般引逗探聽,可見是忌憚著李將軍,城郊那些丟棄的鍋灶營帳,也能暫迷惑他們一陣。眼下只說高都統抱恙,我若料想不錯,不出三日,校尉府必主動往驛館相邀。」
「你若是料想岔了呢?不若賭上一把?」賀遂兆又失了正形,笑嘻嘻地問。
穆清臉一沉,口氣生硬地說:「那便在第四日上,你親往校尉府遞上你與高都統的拜帖。」
賀遂兆碰了一頭無趣,撇了撇嘴角,繼續扯著胡餅。穆清知他雖時常放浪形骸,正經事卻不曾耽誤過,便不多羅皂,由著他去了。
院外有人高聲呼喝,「七娘!七娘!」正是康三郎的聲音。穆清站起身正要往院外去應。葉納已領著他進了偏院,兩人同為粟特人,邊走著邊說著穆清聽不懂的話語,兩人臉上興奮的神色倒是一望而知的。
「七娘!方纔我去會了位自遼東來的朋友。」康三郎腳下生了風一般,快步走到她身邊,一聽遼東二字,穆清瞬時緊張起來,顧不得禮數,一把抓住康三郎的手臂,「遼東如何?」
「七娘莫急。且聽我說。」康三郎無論何時何處都改不了話多的習性,坐下喘了口氣,自倒了盞茶水,便絮絮地說起,「七娘可曾記得有一年,有位我引薦了來的胡商,向劉管事賒購了一批粗鹽巴,原是想往關外販去,不想商隊在半道上遭劫。貨物盡數沒了,再還不出錢款來。」
穆清耐著性子粗略回想了一番,確有這事。當初那位胡商並無營生在中原,他原本盡可一走了之回了西域。可他卻又跑回東都,向她道明原委,坦言無錢可還,求重立欠據。寬限他半年再還。她念及他信守承諾,親向劉敖求了個情,許他五年內還。不收一個利錢。
「他一向感念七娘,無以為報,此番正巧了他身在遼東,偶遇了杜兄,杜兄得知他接後要帶了商隊往金城郡出關,便修了家書一封,請他帶來,設法交予七娘。」說著康三郎自懷中掏出一封書信遞與穆清。
她騰地自凳上站起,心砰砰直跳,接過書信,猶如捧著燒紅的炭條,只覺得手心都要燃起來。因是家書,她不便在此拆讀,匆忙辭過眾人,快步回屋,快得阿柳要小跑著才能跟上。康三郎在身後笑著故意高聲歎氣,「我可是白跑這一趟的麼,連聲謝都省免了。」
「穆清吾妻,城東一別,雖身在遼東,猶念卿之安危。幸懷遠俱安,英華亦安。朝中異變將生,楊玄感起反旗,果如卿所料,取李密下策,將欲圍攻洛陽城。上已授唐國公弘化留守,知關右諸軍事,五月間引兵向西至弘化郡,因竇夫人病逝,李公與大郎暫留懷化治喪儀,遣吾與二郎先行,沿途蕩流寇,收散兵,十餘日可至。相聚近在咫尺,望勿念。」
她捧著書信反覆來回看了幾遍,心中喜不自勝,手指頭輕輕撫在他的字跡上,忽能感受到竇夫人緣何日日臨摹她丈夫的筆跡,原來這一個一個的字,也似有溫度有情愫的,足可以撫慰人心。他說城東一別,那開拔那日她在城樓上的殷殷相望,他確是見著了。再遙想那一日的情形,不免又惹起她的唏噓,就這麼喜一陣傷一陣的,隔了好久,方才想起信上還有另兩件事。
她再度展開書信,將信中內容又細念上兩遍,爛熟於胸。隨後揣著書信往後廚去,後廚的紅泥風爐上正熬煮著她的藥,爐火正旺,她從懷中取出書信,折了幾折,深吸一口氣,狠下心腸將它投入火中。
「七娘!」阿柳從後頭趕來,阻攔不及,薄薄的書信已燃成一團灰燼,落入風爐中。「你如何捨得……」
「信中所提的事,樁樁件件皆關係著多人性命,怎可留存。」她笑著拍了拍阿柳的手背,「不過十餘日,便可見著了,還比不得紙上片言隻字麼?」
依著熟記的書信內容,她自思忖了一番,竇夫人歿了,難怪在龍泉郡滅殺了李建成的四名近侍後,一路並未再見有人追截,原他分身無暇,竇夫人終是以最後一口氣,托舉了二郎一把,如今她既已不在了,兄弟間扯破臉面的那日,怕是就在眼前了。
竇夫人喪儀一過,只怕是未過,李建成便要再度秘聯薛舉,如此算著時日,倒令人生了急迫。可穆清卻愈發的安定,待彼時杜如晦在她身邊,她便可躲個懶,不必太過艱辛,也再無所畏懼。
隨後的兩日,她過得甚是愜意,甚至留意到後院的牆角,有一株盛開的桃花,先頭幾日,每日走過後院數次,皆不得見,現看來,這株灼灼的桃花竟似平空冒出來的一般,正開得爛漫。不由想起了東都宅內的那一塘蓮花,臨走托付了賀遂管事,也不知那花匠有無盡心侍弄。
醫士來看過一回,探過她的脈,笑著拱手賀她,「娘子大安了,小阿郎健壯,已然無礙。換過一劑藥,再吃幾日,便不必再尋醫問藥。」
穆清眉眼間無不帶著笑意,起身謝過醫士,那
醫士忙虛扶道:「這可不敢當,到底是娘子自身福澤深厚。」
各人俱歡喜,厚重打賞過醫士,有家僕來恭敬地送出大門。她心滿意足地在胡床上坐著,忍不住伸手撫摸仍平坦的小腹,想像著杜如晦得知他們有了孩兒後,該是如何欣喜,他會說些什麼,會有怎樣笑,她一連想了十來樣,總覺不像是他一貫做派,自己卻因這些想像癡笑了許久。
再說那醫士,被送出庾宅,懷揣著厚賞,亦是滿心歡喜地往自家走。走到一半,忽念想起上坊的臘牛肉來,左右看看,已錯過了往上坊去的路口,他懶怠折返,便擇了一條少有人行走的小道,準備走個捷徑去上坊。
才剛在小道上走了五六步,只覺兩邊肩頭一沉,雙腳卻輕飄飄地離了地,還沒來得及喊一嗓子,便被人匡地一下扔進一輛黑咕隆咚的馬車內。(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