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九章 與虎謀皮(九) 文 / 桃圻
自穆清出門後,阿柳便在後廚制著她指名要的小點心,葉納從未見過如此精細的江南小點,邊打著下手邊學著。也不知何時,賀遂兆閒閒地逛到後院,聞見後廚的香氣,意念忽地一動,心底的某根弦被猛力地撥動了一下,不覺又憶起了多年前那個在饑寒威迫下,險些喪了性命的冬日。
他一時忘記了禮數,伸手推門進了後廚。
後廚內阿柳和葉納抬頭見他進來,皆笑迎上前,阿柳放下手中的東西,擦著手問:「這麼快便回來了麼?怎不見七娘?」
賀遂兆皺起眉頭,疑惑地站立在門口,竟不知她此話是何意。
一息過後,阿柳頓醒悟過來,帶著哭腔道:「七娘她,她支開我,獨自去見二娘了……」
一句話未完,已是泣不成調。賀遂兆一步跨至她面前,按下她的肩膀,「阿柳姑娘,莫要慌亂,揀緊要的說,講明白些。」
阿柳努力調穩氣息,抽泣著說:「今日二娘邀了七娘相見,我原說要伴著她同去,可她,突然說想吃粔籹,非要我留在家中立時做了,又說有賀遂阿郎陪同,斷不會有事的。我便信了,現想來,她不教我跟著,是怕累及於我,便要孤身赴險。」
「約在何處?」
「聽說是薛校尉的點校場。」阿柳抬手以袖口擦了一把眼淚,一把抓住賀遂兆的衣袖,「都怨阿柳太疏忽了,賀遂阿郎,快想個法子接回七娘罷,她,她還懷著孩子。」
「如何不早說!」賀遂兆如同遭了鈍器猛擊,震得腦中嗡嗡直響。顧不得多說一個字,拔腿便往門外跑。才轉過身。就見穆清裊裊地從外頭走來,正穿過後院,走近了才看清,哪裡是步態裊娜,分明是臉色煞白,腳下虛浮。
阿柳和葉納顧不得手上沾著的油面,急急跑到她身邊左右攙扶著。她神色恍惚地隨著她們進得後廚,在桌邊坐定,葉納倒來一盞溫水,遞予她。她卻輕推開。茫然地說:「給我一盞涼茶。」
葉納依言換過涼茶,她端起茶盞,仰脖一口氣倒灌下,撫了撫心口,緩過些神來,她將茶盞遞還予葉納,這才覺察了阿柳正低聲啜泣,又見賀遂兆立在一旁。「哭甚麼,我這不是好端端地回來了麼。再哭可就喪氣了。」
說過這一句,這一日直到晚間,她便未再開言,酉時庾立散值回宅。聽葉納和阿達將今日之事說了個大概,他自去詢問穆清,她卻執意不願他知曉更多,一味推脫著不肯細說。
晚膳時分。任阿柳如何勸,她也無法吃進一口,問阿達。阿達因得了她的吩咐,也不好多言,只唉聲歎氣地搖頭,私底下與阿柳道:「娘子今日受了驚嚇,見了些糟爛事,恐好幾日無法進食,且待她心緒平復些罷。」
及到晚間,穆清怕阿柳糾纏著問,便推說要在院中走動走動,不覺一人閒逛到宅子東南角的僻靜處,原是馬棚,棚下安置馬匹車駕,堆放草料。
她獨坐於草料槽前的卸下的車轅上,此處安靜無人,只獨她一個,壓制著的恐懼噁心如同再無法制服的烈馬,騰地跳將出來,白日裡親眼目睹的慘景,再次清晰地翻湧於她腦中,她顫抖著抬起手,摀住眼和臉,淚水撲簌簌地直往下流,透過她輕顫著的指縫,無聲地滴落。
賀遂兆安靜地站在馬棚後的陰影中,他本亦覺著此處安靜,一路轉來,未想才站定了,就見穆清失魂落魄地走來,又呆坐於車轅上,不一會兒竟以手掩面,聳抖雙肩,好似在哭泣。
他再無法定立在那裡,小心地從馬棚後走出,走到她的身側,低聲道:「可是受了甚麼委屈?」
她的頭自手掌中抬起,眼中淚光閃爍,帶著驚懼,顫聲說:「他們,竟以活人飼犬,那慘象……」僅是說了這句,胃中又泛起噁心,她忍不住掩住口鼻,偏過身去險些又是一陣乾嘔,幸而夜間空氣冷清,倒是抑住了,她深深吸了口氣,聲音聽起來穩了許多,「外間對二娘的傳言,果不假。她如何變得……」
賀遂兆挑動了下眉毛,他大約能想見她今日經歷了些甚麼,幸有那五百精兵,和穆清入城前故佈下的疑陣,擾得顧二娘和薛仁杲拿捏不準城外究竟駐紮了多少兵,若非如此,恐怕她今日便有去無回了,如何還有命在這裡哭泣。
他忽然生出了些薄怒,說不上惱怒於誰,許是顧二娘,許是杜如晦,抑或是惱他自己。「倘受不住便丟開手罷,莫要強撐著,自有我來料理。這些事本也不該由你來擔,何必自苦。」
穆清止住了哭泣,默不作聲地坐著,冷風吹在臉上,淚水所到之處,隱隱刺痛,她抽出一方絹帕子,輕拭過臉上的淚痕。隔了許久,暗啞著嗓音說:「一時亂了心緒,容我靜一靜,一晚,只一晚便好。明日再同你說那薛家的情形。」
言畢她站起身,朝賀遂兆略一頷首,自回屋去,留了他一人站在原處,望著她離去的身姿,直到沒入黑暗再望不見,他才深歎著坐在她方才坐過的車轅上,低頭苦笑一陣。
次日清早,當葉納推門進到後廚時,在門口直愣愣地立住了。昨日還慘淡淡的七娘,現正神清氣爽地在後廚忙著,面色尚有幾絲憔悴,細緻地敷蓋了一層薄薄的素粉。見葉納立在門口,她放下手中的活,笑吟吟地道了聲,「阿嫂好早。」
阿柳亦是滿面的笑意,跟著她忙轉,見葉納仍楞著,便笑說:「素日在家,七娘也操持些家事,今日起得早,便也幫著做些。」
「七娘只當阿兄阿嫂家是自家了,想來也不該端著客氣,阿嫂也別將七娘當賓客待,往後少不得常來往,客客氣氣的如何說是一家子呢。」
她既恢復過來,葉納也安下心來,胡人女子本就性子爽利,左右她不肯多說一句昨日的事,她便也不再多問,上前親親
熱熱地說著閒話,一同備辦著眾人的早膳。
待齊備了,穆清接過葉納手中的成摞的胡餅,「阿嫂且自去忙,這些有我同阿柳送去便好。」阿柳聽著她這話有支開葉納的意思,知她必是有些話要與他們商議,忙提起食盒,笑著應和。(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