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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十章 西行出塞(六) 文 / 桃圻

    西行出塞(六)

    穆清見她年紀與英華相差無異,性子又這般果敢大膽,頓起了愛憐,遂伸手接過了那柄馬頭銀刀,前後翻看了,果然精巧細緻,刀刃薄且鋒利。小姑娘見她接過,臉上頓欣喜異常。穆清揣好銀刀,背對著眾人,笑吟吟地貼近她,執起她的一隻手輕輕按在自己的胸前,小姑娘原帶著羞澀笑意的臉愈發的紅了,深深低埋下頭去。須臾之間,她的不可置信地抬起頭,嬌羞的模樣已全然褪去,換上一臉的訝異。穆清略點了點頭,拿開她的手掌,從懷中取出一枚累絲金鈿,小心地放在她的手掌內。在她仍舊驚異未定的目光中,踩著馬鐙上了馬,隨眾而去。

    一路上眾人疾馳皆不言語,無不被遠處暮色下無邊無際的山脈震懾住。穆清自小長在江南,餘杭顧府倚山而建,及到此時,她才知道,餘杭的山只能算做小土丘罷了,眼前這一脈巍峨無垠的山巒如同高聳的銅牆鐵壁,黑黃斑駁的山體掩在皚皚白雪之下,於廣闊的荒原上蔓延開去,磅礡,沉靜,神秘。震得她心內一時如戰鼓齊擂般激越,一時又心胸開張,寧靜地向無邊的遠處伸展。

    賀遂兆策著馬,揚聲高唱起來,聲音寬廣低沉,唱的甚麼,她卻全然不懂。忽然想起他姓氏賀遂,理應也是鮮卑後裔,口中唱詞許是鮮卑語。曲調蒼勁粗獷,讓聽著的人不禁為之動容。

    「唱的是甚麼?」穆清破天荒地主動與他閒話。

    他倒全沒了平常的輕佻,爽朗笑道:「敕勒人的牧歌,鮮卑調子,唱的就是眼前這景致。」

    「唱詞是何意?」

    賀遂兆饒有興趣地轉過頭看看她,再望向遠處廣袤的天,山,地的交接處,緩緩道:「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地見牛羊。」

    穆清噗嗤笑出聲來,「唱詞倒是直白,只是這般蠻荒,何來的牛羊深草?」

    前面的康三郎勒緊了韁繩,放慢速度,插上了話:「莫看它此時荒蕪。到了七八月間再來看,水草豐美,一碧千里,準保好看。」

    穆清抿唇笑笑,策著馬放眼觀向遠處,腦中想像著康三郎所述的景象,暗自想著如還有來年,她定是要與杜如晦同來,好好地體會這番雄壯大氣。若是他們有孩子。也該來此看看,開闊胸懷。正胡思亂想著,康三郎忽回頭大聲道:「大家加緊些,天色不對勁了。再有五十餘里便有可落腳之地。」

    她抬眼看去。暮色低垂,天空呈著沉靜的藍色,藍得深邃又透徹,未見有何不對勁的。再細瞧了,彷彿還有一絲暗紅色在遠處若隱若現。她只當是天晚了的緣故,原竟是異常的。一眾人馬俱揚鞭急趕起來。已在馬背上顛簸了一日,此時穆清已覺透支。不知緣何,腹部左下角傳來隱隱的刺痛,好像是膈應了什麼尖銳的東西一般,顛一下,疼一下。這種隱約的疼痛從昨日清早開始,間隔著發作,眼下越發的厲害,一下一下居然疼得她額角冒出了冷汗,不覺掉了速度,落在了眾人之後。

    賀遂兆見她落後,手上帶住韁繩,近她身邊只見她臉色異常蒼白,擰著眉頭,臉上原本柔美的線條也崩得僵直。「這是怎麼了?」他側頭問到。穆清無法言語,只能向他無力地搖搖頭,朝著前頭抬抬下巴,示意他接著趕路。他在她身邊默不作聲地行了一段,突然靠近過來,抓住她的手臂,低呼了一聲:「放手。」來不及反應,穆清抓著韁繩的手不受控地就放開了,霎時整個人被拉扯著自馬背上騰空而起,待她明白過來時,已側身坐在了他的身前。

    穆清心頭升起一片慍怒,忿然道:「賀遂兆,你屢次言語侵犯,我一向不同你計較,你怎可……」

    「若七娘願意,盡可同我好好地計較一番,賀遂正求之不得,只是須得留住命方才使得。」他做出一副涎皮賴臉的樣子,半是討好半是威脅地說:「面色難看成這般模樣,還怎堪顛騰?一味逞強又有何用?你也莫怪我無禮,若是有個閃失,誰人往金城關去斡旋?我又如何有臉面向杜兄交代?」

    雖時下世風開明,但女子與其他男子同騎,這情形若是在京中或繁華大城中,猶會遭人側目,暗地裡啐罵。眾人聽聞動靜,只回頭瞥了兩人一眼,並無多言,就連阿達也未對賀遂兆多加橫眼。各人心中俱感歎這位江南塘中蓮似的娘子著實不易,這一路突破截殺,風餐露宿,馬不停蹄地朝著龍潭虎穴進發,世間大多男兒郎亦無此膽氣,況她只是個弱質女流,能強撐到此時已令人吃驚,再無可指謫的。

    穆清只得任由賀遂兆攔了腰蜷坐在他身前,捂著腹角努力調整著呼吸,漸漸緩解了不少疼痛。引著路的康三郎慢慢停下馬,揮手喊停了後頭的馬匹,焦急地令眾人拿出那披帛樣的紗帕,繞著脖子圍了三四圈,嚴嚴實實地摀住口鼻。「沙暴就在近前了。」穆清不知沙暴是甚麼,聽賀遂兆口吻嚴峻,心知不容小覷,忙學著他的樣子牢牢地纏裹上紗帕,幾乎蒙住全臉和髮髻,只露雙眼在外。

    終是沒能趕到躲避之處,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天空彷彿是被齊齊斬斷了似的,一邊仍是好看的深藍色,另一邊卻如一堵灰黃色的牆,灰黃色越來越近,在天邊連成一條線,狀如黃龍翻滾,已經能聽到如同千百頭老牛吼叫的嗷嗷聲,又似悶雷滾動。扭動的黃龍愈來愈寬,不斷地向前逼進,劈頭蓋臉地便自上而下地壓下來,只一息之間,教人猝不及防地跌進了一片濃烈的黃色迷霧中,相互之間看不到同伴,看不到週遭的情形,甚至連自己的手也再不能見。

    眼已不能視物,加之令人毛骨悚然的嗚嗚嗷嗷的風聲,穆清全然不知所措,強勁的風好似要將她從馬上推落。風中夾裹著的碎石砂礫不斷擦過她裸露在外的皮膚,直教人睜不開眼。時不時有大一些或尖銳的沙石,胡亂地砸在她的手上額頭上,劃破肌膚的刺痛令她本能地想驚叫,可是即便捂著紗帕子,一張嘴仍然有細沙爭先恐後地往口中灌。她感覺不到其他人的存在,亦無法感知馬匹在沙暴中行進

    的速度,惟有賀遂兆沉重的呼吸在她頭頂斷斷續續地響著。

    突然間,她被一條手臂向後攬去,撞進了一個堅厚的胸膛。卻是完全陌生的氣息,隨即又被一襲斗篷裹蓋住,她扭動著肩膀,撐起手臂向外推拒了兩下,對方卻紋絲不動。「莫動!忍耐片刻即好。」賀遂兆捂在紗帕中悶悶的聲音出現在她耳邊,穆清閉上眼睛,按壓下心內的怒氣,咬牙靜待著。

    鬼哭狼嚎的風聲吼了大約一個時辰,終於慢慢停下。夾帶著沙石往他處去肆虐。穆清只覺得有一夜那麼長,當她週身的斗篷被賀遂兆掀開的時候,才發現他竟以身替她抵擋著風刀沙劍,以至於他的手背上面頰上。布了多處細小的擦傷痕跡,大些的傷痕上還滲著絲絲血紅。她原憋著的一腔怒氣,見了這些大小長短不一的劃痕時,頓全消散了。化為一句平淡的「多謝」。

    賀遂兆脫下斗篷,抖去上頭的沙子,再拍拂著衣袍。挑起眉毛說:「你這多謝二字,可價值千金吶。在下捨身相護了多次,每每總得了七娘淡而無味的一聲謝,教人好不寒心。」

    她轉過頭去不再搭理他,下腹間歇的刺痛此時已沒了蹤跡,沙暴過後天已然全黑,天空黑得透亮,如同黑色的晶石,看不到月亮在何處,無數的星子懸掛在天幕中微微晃動,與白天的雄壯全然不同,夜幕下的荒原有著另一番遼闊靜謐的美。此地白日裡陽光和煦,暖意融融,到了夜間彷彿掉進了冰洞一般,寒冷異常,只得重新將翻毛斗篷裹起來。穆清不必策馬,側坐於賀遂兆身前,裹緊斗篷,仰頭凝視著漫天的星子,忽憶起兒時的夏夜,阿爹帶她往徑山半腰的涼閣中納涼,也是尋不到月亮和雲彩的夜裡,阿爹指著天上的星子告訴她那些星官的名字,後來她在書齋中翻搗出太史公的《天官書》,又迫著庾立悄悄帶她上了好幾回涼閣,將那些星子細細認了一遍方才罷休。

    如今想著那些兒時的事,已不再如早兩年那般悲切了,只覺幼時頑皮好笑,想著想著唇角不自覺地揚起。賀遂兆在她身後,看著她仰天而視微微翹起的下巴,嘴唇勾起的弧度,一時間她臉上那些柔和的線條震懾住了他,分明不是絕色,卻美得動人心魄。他悄悄地歎息一聲,將目光越過她的頭頂,去看前面的路。

    前頭顯出一座城樓模樣的陰影,到了近前,大家各自帶住馬的韁繩,康三郎帶著四名護衛點燃了火折子,慢慢地向前靠近,黑暗中依稀辨認出這是一座大石堆砌的城樓,原規模應是宏偉的,但現已倒塌了小半,怕是荒棄已久。

    眾人各自下了馬,跟著火折子發出的微弱的光亮,魚貫進了石城樓,康三郎最先入內,在各處摸索了一遍,堆出一個乾草堆,將火折子吹燃,投入乾草堆內,瞬間整個城樓都亮了起來,大家自尋了舒適的地方坐了,取出裝著阿日裡的皮囊和乾硬的胡餅,就著火堆烤熱了,隨意對付著填塞了些吃食。穆清坐在火堆旁,連飲了數口乳酒,漸緩過凍得險些失去知覺的手腳。

    「七娘博學,可知此時所在的,是何處?」康三郎多飲了幾口阿日裡便開了話興。穆清站起身,移步到城樓的垛口,藉著火堆的光,隱約看見城樓下殘破蜿蜒的石牆,雖是破敗,竟也延伸出好遠去,看著像是禦敵的工事。

    「莫非,這下面的竟是漢長城?」她疑惑地問康三郎,不待他作答,她登時睜大了眼,上下左右地打量起這石樓來,「這便是,便是雞鹿塞了麼?昔年呼韓邪單于迎娶漢女,並攜手同歸大漠之地?」康三郎笑著點點頭,「正是此處。據說單于與那寧胡閼氏曾長居此地。」穆清心潮湧動,以往在餘杭她足不出戶,只在史書上看過昭君出塞和親之事,幾番浮想卻難想見大漠是何模樣,今日竟得了緣,親臨了故地,如何能教她不激越。

    「明日盡早出發,若一路順遂,估摸著天黑前便能到武威郡。後日賀遂兄弟就該見著李將軍了。」康三郎一語驚醒了猶在懷古的穆清,這趟艱難跋涉的終點就在眼面前了,終點之後等著她的,便是命懸一線的一搏。她退回原處倚著石牆在乾草堆上坐下,摒退腦中一切雜念,將預謀好的幾條線索在腦中細細密密地過著。阿柳熟知她深思的神情,輕手輕腳地在她身後多塞了些乾草,不教她的後背受寒氣侵襲,又替她蓋上翻毛斗篷,默不作聲地靠著她坐著。(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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