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九章 西行出塞(五) 文 / 桃圻
西行出塞(五)
荒谷野林中急急穿行了三日,到第三日暮時,果然拐回了官道,自那顛簸難行的野地重又踏上黃土夯實的平整道路,任是誰的心都舒坦了。就連馬匹,也跑得歡暢起來。奔走了一個多時辰,遠處顯出一座城樓來,康三郎騎行在前,轉回了半邊身子,向後揮手呼道:「加緊些,前頭就是雕陰郡地界的撫寧城了,天黑前還趕得及進城。」聞言八匹馬的蹄下俱加了力,齊齊奔騰,在身後的驛道上揚起一道厚重的土黃煙塵。
撫寧城算是不小的一座城鎮,很容易便在城中尋到一間似模似樣的客棧。在熱湯餅和熱水的撫慰下,穆清終是長長舒了一口氣,多日馬上顛簸,筋骨早已麻木不覺酸痛。原是想與阿柳說會兒話,轉頭卻見她正呆坐於窗下,不知是在看遠處夕照下連綿的群山,還是在發怔,面上倒是浮了一層淺笑。穆清忽想起荒地中那晚見她與阿達同坐的情形,不由忍下話頭,由得她去怔楞。她背靠著浴桶邊,仰頭看著頭頂的橫樑,心中默道,算來阿柳已雙十有餘,已耽誤她太久,若此行能平安歸家,勢必要替她好好操辦了才是。幸是阿達,還不至於遠嫁了。只自此阿柳的心中便不再是她一人了,想到這個,穆清略感失落,又暗罵自己不知足。
胡思亂想一陣,不覺在浴桶內歪頭睡去。淺眠中忽覺有人在門外徘徊,她只當是賀遂兆促狹,又要出些戲弄的把戲,忙水中站起,快速穿妥衣裳,開門去責他。手方觸及到門邊框,那門竟自己開了,她措手不及。就在縮回手的瞬間,門戶開啟處,一個喉嚨穿插著長刀的男子推門而入,直直地朝她撲倒,口中噴灑的血點子濺得四處都是。
穆清駭得渾身一凜,不知被誰一把猛推,激靈一下醒來,原是阿柳在推搖她。水溫變涼,阿柳手忙腳亂地將她自浴桶內拉拽起來,碎碎道:「此地夜間涼得很。水涼了還不起來,受了寒可怎好。」穆清的心口噗通直跳,能清楚地感受到脖間血管中熱血湧流。這夢當真是嚇著她了,她忍不住惴惴地向房門望去,見門口平靜並無異常,才漸漸按下躥著跳動的心。
換上乾淨衣裳,穆清打發了阿柳去換了熱水洗浴,她自取過一方布帛,細細地擦拭著濕漉漉的頭髮。待阿柳洗畢,兩人在床榻上對坐了,隨意閒話幾句。多日不曾在床榻之上安寢,說不到幾句。兩人的眼皮皆發起沉來,正要睡,房門突然被叩響。因方才在浴桶內恍惚的一夢,穆清驚得跳起來。捂著嘴險些叫出聲來。阿柳狐疑地看了看她,見她猶猶豫豫地點了頭,才去應門。
阿柳打開半邊門。穆清在後頭見門外是賀遂兆那張嬉笑的臉,遂放下懸吊的心。賀遂兆遞予阿柳兩套衣袍,向內探望了一眼,不多糾纏,囑咐了幾句便離開。阿柳將門關嚴實,捧著衣袍回身交予穆清。兩人抖開衣袍,原是兩身男子的胡服,對襟窄袖,翻領和對襟上裹著窄窄的一道錦邊,還有一方寬長的紗帕子,看著倒有些像女子的披帛。「賀遂阿郎說,明日換上這身出行,這大帕子是掩口鼻用的。」阿柳照搬著賀遂兆的話,手中左右翻看那方紗帕子,不知如何穿戴。
「這麼說明日便要入雞鹿塞了。」穆清扯過阿柳手中的紗帕,將她往榻上拉,「入了雞鹿塞,便是漠北,許是風沙大,要這帕子掩住口鼻罷。大漠中可再尋不到這般好的床榻了,還不趕緊睡了。」這話提醒了阿柳,她冷得一縮脖子,搖了搖頭,吹熄燭火,趕緊回床榻上。
「阿柳,苦了你了。」兩人安靜地躺在床榻上,良久未有動靜,黑暗中穆清突然開口說,「你已是良籍,本可以許一戶好人家,房舍三五間,兩頃田地,再有兩三個孩子,日子過得安穩舒心。可你偏選了隨我奔命,幾臨險境,真真是不值當。」
「再別說這話的。你我相守一十四年,說句高攀的話,阿柳早就認準了七娘是親人,且除開七娘,我再無其他家人。」阿柳幽幽地說著,「咱們跟著阿郎這幾年,我雖不曾學過甚麼,瞧也瞧明白了,現下這般的世道,小門小戶的百姓大多快沒了活路,若無人拚上性命去做那救世的事,哪裡來的房舍田地,更不必說安穩舒心的日子了。」
穆清再沒有接話,阿柳當她已入睡,掩口哈欠,翻了個身,自睡去了。穆清仰面躺在一片漆黑中,腦中響起他溫潤的說話聲,憂思一點點沒過她的頭頂,教她透不過氣來。一行眼淚自眼角滑落,只一行便止住了,她告誡自己,前頭有龍潭虎穴要闖,怎可一味沉溺於兒女情長之中,今晚若是因了思念感傷歇息不好,明日的路還如何行得,只怕會拖累眾人壞了正事。她輕輕甩了甩頭,摒退腦中雜念,迫著自己入眠。
次日晨起,一行人俱換上了胡裝,穆清自木梯走下時,賀遂兆正在樓下同護衛交代要領,轉頭看見她踏著皮靴,腰束革帶登登登地下樓,頓迷亂了眼,直愣愣地瞧了好一會兒,直到阿達唬著臉坐到他身側,才不捨地挪開目光去。
又是一日不停歇的疾行,傍晚時分,兩匹馬的馬掌已磨損,另幾匹也已筋疲力盡,再跑只怕要折斷腿骨,口吐白沫了。在高起的礫石丘上往下看,眼前一片廣闊蒼涼,不見城鎮,只零零落落地有幾個小村落,隱在一簇簇黃綠夾帶深紅色的高大灌木叢中,蒼勁大氣中不乏柔美,穆清幾乎挪不開眼,癡癡地望著忘記了策馬。
康三郎吆喝一聲,好似早已料到她會有這樣的神情,「這些紅紅綠綠的喚作紅柳,此地多砂石,常有大風裹著砂石沒日沒夜地吹,此樹盤桓扭曲,倒能抵擋得住。現在還不是時候,若是秋日裡來看,怕是更好看些。」
下了礫石丘,康三郎引著他們往一座小村落去,說是小村落,實是小得可憐,僅五六戶人家而已,房屋低矮,形似鍋盔。他熟門熟路地叩開一戶人家的門,前來應門的人與龍泉郡的老菜頭一樣顯得驚訝且熟稔,穆清遠遠地看著心頭不由一咯登,總有些不祥的意味攏著,只求別再有老菜頭客棧裡的那番遭遇。
幸好他們並不借宿,康三郎朝他們揮了揮手,示意他們近前,門內出來幾個人,逕直來牽他們的馬。
「明日一早出了雞鹿石城便是關外,荒漠難行,要在此處換了慣走大漠的馬才使得。」說話間有位穿著過膝夾袍的年輕女孩兒,牽來一匹棗紅色高大的馬,她似乎不懂漢話,笑著將韁繩遞給穆清,雙手合十,抵在額間,口中快速地念著什麼。放下手後羞澀地衝她一笑,轉身跑回院內。
「她在乞求他們的長生天庇佑七娘,平安穿過大漠,回程時還能再見。她定是以為七娘是位俏郎君了。」康三郎解釋到,瞇著眼,帶著揶揄的意味。
賀遂兆不加掩飾地大笑起來,一面放肆地打量著穆清,「七娘著了男裝別有神韻,只這俏生生的小郎君,也未免太過嬌柔。」
說笑間八騎都已換過,付過買馬錢,許是主人家知曉康三郎離不得酒,豪氣地贈了他好幾個皮囊。康三郎一一分予眾人,穆清拔開塞子飲了一口,竟是那喚作「阿日裡」的乳酒。
眾人便上馬準備繼續趕路。方纔那替穆清祈福的小姑娘急急地從院內跑出來,逕直跑到她跟前。穆清跳下馬,疑惑地看著她,卻見她滿臉羞紅地攤開雙手朝她遞去,手中躺這一柄小銀刀,約莫五六寸長,彎如新月,刀柄朝著與刀刃相反的方向彎勾,把柄上精細地雕著駿馬的圖騰,還以細條的皮子打了一串絡子。
「七娘,這可不妙了。」康三郎皺著眉頭低聲向她道:「這女娃所贈的是定情的銀刀。」(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