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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十八章 西行出塞(四) 文 / 桃圻

    西行出塞(四)

    次日天濛濛亮時,康三郎帶著眾人離了驛道,穿行到林地裡,清早林中霧氣瀰漫,仿若在一株株粗大的數之間懸掛起了輕紗帷幔一般,勉強行了一段,便再看不清道了。人困馬乏,道路難行,索性就覓了一處開闊的,就地歇一個時辰,待晨霧退散了再行。護衛兩人一組輪番巡視,其餘人皆栓好馬,在地下自尋乾燥處坐下,或靠著樹或倚著石。阿柳從囊中抽出一塊厚實的氈毯,在地下鋪了,實是累極,兩人便相互依偎著囫圇睡去。

    早春料峭,又是一日中最濕冷的時候,只睡了大半個時辰穆清便一陣寒顫,猛地驚醒了。甫一轉醒,便感覺撐在氈毯上是手有些異樣,手背上涼涼麻麻的,轉頭一看,嚇得她渾身的毛孔皆戰慄起來,一條大半根筷子長的紅頭蜈蚣正在她的手背上悠然爬過。許是感覺到她的驚嚇,蜈蚣忽地停下伏在她手背上不動了,她不敢出聲更不敢有一絲一毫的動彈,閉上眼睛,緊咬了牙關,靜待它自行爬過。過了一息,蜈蚣又開始爬動,千百隻細腳在她手背上密密匝匝地拂過,猶如千百口小利刃在她的心口上劃過。它終是自她的手背上爬過了,她騰地躍起,使勁地甩她的那隻手,又上下左右地拍遍全身。阿柳被她這番動靜驚醒,穆清忙一把將她拉起,掀開氈毯,那條碩大的紅頭蜈蚣已然爬行到了氈毯之下。

    阿柳驚叫一聲跳開,穆清還未及反應,阿達已跳至她身邊,眾人皆被這一聲叫醒,圍攏過來。康三郎捏著兩根細木枝,作筷狀,一邊壓下聲調嘟囔著,「別教它跑了」。一邊躡手躡腳又迅速地拿著細木棍往下夾去。只一下便夾住了扭動掙扎的大蜈蚣。「快,快,拿酒囊。」他囔著,阿達已取過他就皮質酒囊,拔開塞子,康三郎一下將蜈蚣投入酒囊內,牢牢地擰住塞子,志滿意得地搖晃了幾下。

    「要這腌臢毒物作甚?」阿柳驚魂未定,撫著胸口問到。

    穆清早已定了神,拍撫著她的後背。溫言應道:「如此大個的紅頭蜈蚣甚是少見,泡在烈酒內經一段時日,便是上好的藥酒,息風止痛,解毒散瘀皆可,若是有外創不愈至潰爛的,外敷了亦有奇效。改日向康三郎討要了來……」說到此處,她不禁噤了聲。只阿柳知曉她心念飄至了何處,恐是替杜如晦和英華備下的。

    林中霧靄盡退散了。既眾人已醒,便各自跨上馬,接著前行。足足行了一日,荒林中不比官道。日頭沉了便不得再行了,為著多行些路,故一日未曾停歇,亦不曾進些吃食。阿柳與阿達同騎尚好些。穆清獨騎,顛晃加之腹饑,直教她暈頭轉向。眼冒金星。每每欲停下歇息時,賀遂兆便輕飄飄地調笑說:「若不抓緊,再教他人佔了先機,恐又要動了殺戒。殺人的滋味七娘已是嘗過了,可想要再試?」不知他的話幾分認真幾分戲謔,穆清只得歎口氣,繼續在馬上顛簸。若非懸心掛念著隨軍往遼東去的丈夫和親妹的安危,刺激著她逐漸麻木的神智,恐怕她早已失去意志,摔跌下馬了。

    賀遂兆行在她身後,一路不時轉睛看她,眼見著她在馬上身形從微晃至搖擺不定,好似疾風摧殘下的一支獨蓮,無處不可憐。他清楚她的氣力正一點點地耗盡,或許已經開始耳鳴目眩。他屢次想要停下邀她同騎,話到了喉嚨口,又按下了,他給自己的說辭,是想看看這個嬌柔的軀殼內,究竟承載了一顆如何倔強堅毅的心。其實歸根究底,他還是怯懦於她拒絕時的笑容,明明很溫和,卻透著決絕。

    一路上阿達隨手射殺了幾隻來不及躲避他們的鳥兔小獸,日頭西沉,一行人走出山谷間的野林,遠處可見一條寬闊的溪流,水聲嘩嘩可聞,賀遂兆便叫停了眾人。穆清跳下馬時,小腿彷彿已不是自己的似的,一個趔跙,險些撲倒。賀遂兆自身後攔腰抱住,又惹了她一臉慍怒,手肘狠狠地向後一撤,正捅在他的腰胯上。豈料他並不躲避,仿若未見她的怒容,臉上掛著輕薄的笑意道:「免了你摔跌,不謝我倒罷了,怎還遷怒於我了?未曾想七娘動氣時亦這般姿容動人,罷了罷了,我這一肘捱得也算值當。」

    穆清黑著臉自栓好了馬繩,康三郎覓了一處開闊乾燥之地,招呼眾人撿拾些干木枝碎樹葉好架火堆,阿達拎著那幾隻野物去溪邊剝洗,穆清見他這幾日悶悶的,便踩著濕滑的卵石,小心地走到他身邊,想他一同洗。到了他身後才發現,原來他並未專注洗那些獵物,卻捏著一枚裝銅錢的小錦袋發愣,整個錦袋濡濕,面上的繡紋極醜,也不知繡的是甚麼紋,歪歪扭扭好似一條橫爬的蚯蚓。

    穆清在他身後發出了一聲輕咳,他抬頭回臉望望她,歎了一聲,埋頭試圖將錦袋絞乾,邊絞著邊低聲道:「去歲開春,我因一時閃失,在外頭丟了一緡錢,回來同英華閒話時說起。隔了幾日,正是我的生辰,小丫頭丟給我這個錦袋,非要我帶著好裝錢串子,說是她自己繡的流雲紋。我展開來看,呵呵呵,阿達再怎麼粗陋,也是見過流雲紋的,怎會有人將一條長長的蟲子喚作是流雲紋。我笑,她還惱了,這孩子……」阿達的聲調少有地露出絲絲柔和,邊說邊輕聲笑著,末了卻重重地歎息,「方纔俯身時不慎這錦袋子掉落水中,濕了更是難看。」說著便將這濕濕的錦袋揣入懷中。

    「這有何難,待英華歸家,我讓阿月好好地壓著她做女紅,讓她再與你做一隻便是。」穆清心知在於阿達而言,英華便是他自己的孩兒一般,不知她眼下究竟如何,盼著她建功立業,又怕她有甚損傷,這份憂心她同他是一樣的。阿達聽了她的寬慰,轉頭向她一笑,眼眶微微有些紅,她蹲下身,接過他手中已剝淨的野兔子,學著他的樣子在溪流中沖洗起來,兩人懷著相同的心境,一起低頭勞作,再不說話。

    天色暗沉下來,用不了多久,便全然擦黑。賀遂兆引著護衛將岸邊的一叢乾枯蘆葦踩踏平了,鋪上大氈毯,權當是床榻了。火堆上架烤著禽鳥野兔,康三郎從隨身的裝鹽粒的小袋中抓出一小把青黃色細稻米樣的東西,混著鹽粒撒在烤著的野味之上,一瞬間異香撲鼻,本就一日未進食的眾人,皆被他引得腹中更是飢餓。「這是波斯薩珊來的孜然芹。」他攤開手向人展示,接著又神采飛

    揚地與人說起他多年經商的行跡,西至貴霜古地,波斯薩珊的安息城,往南邊走過江南,一時滔滔不絕,如同說書一般。

    以往穆清是最喜聽他說起這些的,今夜初時還聽了幾句,當他說到江南時,她不禁憶起了在餘杭回吳郡的途中,初見他時的情形,便扯開了思緒去。猶記得她就站在客棧二樓的廊上,倚著木欄望著廳堂內杜如晦揚聲叫要桑落酒,彼時的眉目,彼時的笑意,俱一一在目,惹得她心中柔腸百轉,一時笑了,一時又憂了。一別已六七日,也不知他此時在做什麼,可安好,更不知此一別可否還能得見。

    那邊康三郎講到興頭上,掏出酒囊,各人傳遞著飲,好驅驅早春夜間的濕寒,傳到穆清這兒,她接過酒囊,想也不曾想便仰頭大口飲了兩口,再遞予下一人。烈酒貫喉而過,落入腹內,騰起一股暖意,連同心一起暖了起來,暫驅逐了她心內的憂傷牽掛,可是這股暖意過後,那兩口烈酒便猶如澆投在思念火苗上一般,將這把火頭燃得更旺,熏紅了她的眼眶。

    架在火堆上的那些野物已熟透,賀遂兆取過一隻野雉,走到穆清身邊身邊坐下,從懷中掏出一柄小巧的銀匕,默不作聲地將野雉的皮肉一片片削下遞予她。她吸吸鼻子,木然地嚼著野雉肉,過了良久,方聽見他說:「你莫過慮,我既已應了杜兄要讓你安然回京,即使拚上我的性命,也絕不食言。」

    她放下雉肉,偏頭看著他,火光在他的側臉靜靜跳動,鼻樑骨端正挺直,阿爹好玄學,曾講過但凡鼻樑端直者,其品性大約亦不會偏斜。以往只當他是個浮浪之徒,今日見他鼻骨端直,若照著阿爹的說法,究其內裡,該是個剛正的,素日他也只是嘴上耍賤,鑒其品行倒無甚不端之處,或許,或許他只是誠心傾慕於自己。念及此,她不由真心道了聲「多謝」。出乎她意料的,賀遂兆竟沒有如常日裡那樣放肆地直視她,反倒深垂了頭,在火光耀不到的陰影裡輕聲笑了笑,聽那音,卻更像是苦歎。

    隔了好久,他才又抬起頭,恢復了一臉玩世不恭的笑模樣,「怎不見跟著你的阿柳姑娘?」穆清亦是一疑,剛才蘊了一腔的思念,並沒在意阿柳的去向。賀遂兆朝著火堆那邊一抬下巴,她順著那方向看去,阿柳正與阿達坐一處,低頭以小刀片劃著炙烤熟的食物,一邊的阿達一臉憨笑地瞧著她。「你這做主母的,未免也太不體察下情了罷。」賀遂兆嬉笑到。這竟是她所不料的,究竟是何時的事她也不得知曉,終日裡勞心著旁的事,到底是將身邊的人疏忽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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