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一章 稛載而歸惹猜疑(一) 文 / 桃圻
捆載而歸蓄藏待發(一)
閉坊前,六人兩車已回到家中。英華一向穆清絮絮地講著騎馬的要領,轉而又講到白蹄烏如何英武非凡,穆清耐心地聽著,被她逗得甚是開懷。阿柳本想插嘴勸穆清別再騎馬,可見她姊妹倆難得興致高昂,也不好打斷了。直到晚膳後,替她沐浴時,褪盡衣裙,方才看到她身上多處淤青,心下一緊便丟下臉來說:「七娘何必定要騎馬,看這一身傷,可如何是好。」
「幾處淤青罷了,也用得著大驚小怪的。回頭取了散瘀的藥粉,拿酒化了,多擦幾次也就好了。」穆清翻看著臂上肩頭的傷勢說。
阿柳仍是不服,碎碎念叨著,穆清閉眼躺在浴桶內,聞著水中撒的佩蘭散發的淡淡香氣,邊聽著阿柳的絮叨邊仍由她拿布帛浸透熱水輕輕揉擦淤青處,慢慢身心俱舒展開。自阿母離世後,便再沒人這般在她耳邊念她怨她不愛惜自身。幼時會覺得她比阿母還囉嗦,今日聽來這囉嗦竟能令她心神安寧松乏,不知不覺中已離不得她。穆清也曾想過好幾次,阿柳長她四歲,算到今歲,已有一十九歲,按說早該嫁人生,卻一直陪她流離著。偶爾穆清也說過要替她尋戶好人家,正經嫁了為人妻。阿柳總說不願離了她,過幾年再說,穆清按下不提,卻是故意不提,她害怕終有一日阿柳離開她,便有意繞開阿柳婚配的問題,這是她的自私任性,她心下明瞭,卻任憑如何也鬆不開這手。
連了十餘日,穆清每日赴城外郊野練習騎馬。因城外饑民集聚,她每日吩咐阿月去集市採買大量胡餅蒸餅,待出城時分散給眾逃難的姓。一日日暮回城時,竟看到了長孫家的車,精緻絕色的長孫娘於車中端坐著,身邊的幾個婢女在向難民們分發食物藥材及零散的銅錢。這倒教穆清敬佩起她來,不想她不僅貌美,更是心思純善,生得一顆慈悲心,無怪乎乳名喚作觀音婢了。他日事成,確是個堪得起母儀天下的女,相較之下,自家的幼妹整日裡只顧著頑皮,無一絲正形,與之相去甚遠。
連日的摔跌顛簸,折騰得穆清渾身酸痛難忍,好在一時忍耐了下來,馬也騎得像模像樣的了,她自己也頗為得意。轉瞬七夕將至,塘裡的蓮葉盡所能地舒展撐托起來,拳頭大的花苞亭亭淨植,已有些性急的漸次綻開了花瓣,粉白中透著嬌嫩的紅。這樣一片大的荷塘,竟引來了兩隻鷺鳥,終日在蓮葉間漫步戲耍。
穆清邀了竇夫人來賞過一回花,自然也不能漏了幾乎與竇夫人形影不離的鮮於夫人,及唐國公的幾位如夫人。宅雖不及唐國公府小半大,勝在引水設計精巧,蓮葉田田。竇夫人指著這一池的蓮道:「你這蓮養得精細,竟勝過皇城內西苑的蓮池。西苑蓮池中時常要以彩紙布帛鉸了荷芰菱芡等物,扎綁於塘中。」
一邊的英華撲哧笑出聲,「彩紙風吹既破,布帛雨淋便爛,要這般佈置的荷塘,能撐幾日光鮮?」鮮於夫人心說,粗鄙無禮的丫頭,見識還甚少,果然是個不入流的,觀音婢不知勝她幾許,原還忌憚著這粗陋丫頭與二郎交好,現看來竟都是多餘的。「聖上時常流連之地,自然不容頹敗之姿的,每日都有人拿了新鉸制的蓮葉荷花,換下隔日的那些。」鮮於夫人有些得意地答她。
竇夫人抬眼看了鮮於夫人一眼,心中暗自搖頭,她自計較了一番,這位鮮於夫人若是不開口,看著尚且端莊肅然,一開口便顯了她的格調淺薄,居然還在一個孩童面前賣弄見識,蠢頓低俗猶不自知,若不是為了將她身邊的長孫兄妹攥在手裡,如何會與這類蠢婦交好。她將目光從鮮於夫人身上轉到穆清身上,暗暗自嘲,這位的夫君,亦是要牢牢捏在手中的人物,只是她遠比鮮於夫人難把握,每見她巧笑倩兮,猶帶著天真機敏,卻揣不透她的心思。
穆清覺察到竇夫人的注視,揚起笑臉相迎,竇夫人探過身去,執起她的手,輕拍著說:「可知克明幾時回來?」穆清將頭垂下,輕搖了幾下。「此番可是難為你了。」竇夫人輕歎到。
午後剛送走諸位夫人女眷們,賀遂管事便急匆匆地來稟,一早見飛奴回來,攜了紙管,只怕阿郎他們已在歸途,且應在近前了。因方才女眷眾多,不便進來回稟。穆清頓時手足無措地站立起來,渾渾噩噩地接過紙管展開,果然說是今日回,正緊趕著,或能在閉城宵禁前抵達。歡喜來得突然,不容她有絲毫的準備,一時被巨大的喜悅包裹,字條捏在手裡,放下了又拿起來念一遍,如此反覆了好幾次。直到賀遂管事出聲提醒道:「是否要即刻備車,娘親去迎一迎?」她這才醒過神來,忙點頭應了。賀遂管事轉身正要走,又被她喚住,「且不必備車,替我備匹馬,好快些。」
差了阿月往後廚囑咐多備辦些酒食,穆清便自回屋洗妝扮弄,阿柳替她比了好幾次髮髻,皆不得她意,也不知要配甚麼飾,就連衣裙,也挑不出一襲合她心的。阿月從後廚回屋,忍不住嗤笑了一聲,「娘可不是歡喜糊塗了,素日清水一般的妝扮便是最襯的了。」說著手腳麻利地從一堆衣裙中挑出一身淺碧色的翻領騎裝,拿起銀篦兩下扎出了一個隨雲髻,端詳了一番,用那支穆清日日插在發間的寶相花金簪牢牢固定住,「這髮髻穩固不易散亂,最適合騎馬的。」
一應妝扮停當,覆上遮面的帷帽。因阿柳阿月皆不能騎馬,賀遂管事便囑了杜齊跟著。兩人兩騎急急往城外趕去。一直到出了城,看到了城郊的驛道口,穆清方才勒住了韁繩,從馬背上下來。杜齊從後邊趕上來躍下馬道:「娘卻是一點不似剛會騎馬的,這一竟馳得比我還快。」兩人相互說笑著在驛道口的一個小茶亭邊繫好馬,叫來一壺茶,坐等著。
這一等便直等到陽西斜,穆清探身往驛道望了不知道多少回,每每有馬匹經過,總要激得她心口懸蕩。眼見著陽一點點沉下去,茶亭也已收攤,賣茶的老丈好心道:「娘且先回罷,再不進城,回頭閉了城門,可就要露宿在外了。」
杜齊謝過老丈,也勸說著她先歸家去。「再等半個時辰。」穆清說這話說到第二回的時候,天色已漸漸顯了鴉色,她內心焦躁,正渾想著不知是什麼事牽絆住
了他們,遠處就傳來了清脆的馬鈴聲,隨後噠噠的馬蹄聲也想起,越來越清晰。穆清往驛道口盡力地張望,驛道是以黃土夯實築成的,此時遠遠地揚起了一片黃塵土,隱約看到兩騎一前一後疾馳而來。那馬上的身影模糊而熟悉,她的唇角難以自持地揚起,眉眼裡俱是歡欣。
杜如晦策馬到近前才看到她,忙勒住了韁繩,翻身下馬,隨手將韁繩扔給隨後的阿達。她笑顏如花地站在那處,這情景好似幻象,他竟有些恍惚,疑是在夢中。遲疑著伸手撫上她的面頰,柔軟溫熱的觸覺才讓他確定眼前的人是真實的。穆清將他從頭到腳細打量了一遍,只覺他變得黑瘦,滿臉的疲色,渾身的塵土與汗味,酸餿難聞。他正欲展臂將她攬抱入懷,卻被她笑皺著眉一把推開。旋即他自己亦放聲大笑起來,「急著趕回來見你,一忘了沐浴更衣。」阿達在後面悶聲道:「豈止忘了沐浴更衣,連睡覺吃飯都免了。日裡只和衣躺了兩時辰。」
暮色四合中,穆清披著霞光,裊裊地站立在他面前,心口泛著陣陣暖意,眼眶酸澀,淚意盈盈。此地有家宅,她在這裡等著離家數月的夫君,想念等候雖是辛苦,可若無人需她等候,又是何等的淒涼。更不必說有人晝夜不停地策馬奔馳,為了趕回來見她,應了她的守候。瞬時她的心內被巨大的幸福填得滿滿的,再無空缺了。
遠遠地傳來關閉城門的第一聲鼓聲,提醒了每一個人,「將閉城門了。」穆清拿過杜齊遞來的韁繩,催促說:「還是先緊著回去罷。」說完率先踩著馬鐙躍上馬。杜如晦怔了一怔,繼而無聲地笑起來,四月未見,她竟會了騎馬。她身形纖弱,在馬上雖無甚英姿,看著倒也嫻熟,也不知她為此摔跌了多少回。他翻身上馬,鬆開韁繩,揚鞭趕上前,一行四人匆忙往城內奔馳。
趕到城門口,當值的兵丁將將要閉城門,見又有幾個人,許是他這日恰好心中不爽利,黑著臉,罵罵咧咧地停住了手便要上前盤查。杜如晦心情爽快,回頭望了杜齊一眼,杜齊機靈,隨手從懷中掏出一把錢,塞到守城兵丁手中,「對不住,晚了些,耽誤了這位大哥吃酒,這酒便我請了。」守城人果然不再言語,不耐煩地揮揮手,示意他們緊著走。到了思順坊坊門處,英華和阿雲兩人已在坊門口候著,遠遠地見有人風塵僕僕地過來,趕緊差阿雲回去報信。那邊宅中早已備下浴湯飯食。
英華雖年幼,朦朧間亦知阿姊和姊夫,還有日日伴著習騎射的李家阿郎們大約在做些什麼,茲事體大,謹言慎行的道理她是懂得的。故往家去時,一隻挑揀些無關痛癢的事說,一時說阿姊騎馬的事,一時又說堂中的事。待杜如晦梳洗沐浴,神氣清爽地坐在案邊用膳時,她又識趣地往二門前院尋阿達去了。
穆清也不問他此行成效如何,事之鉅細,一概皆不問,只教他慢慢地吃了飯食,便去書齋歇下。杜如晦連日勞頓,胡亂吃了幾口,眼睛便迷濛起來,渾渾然間問了她,「一切可盡安好?」接後便不知所語。而這話,從城外驛道口見面至眼下,他已問過數遍。穆清訕笑了他幾句,喚來杜齊,打發他去睡了。
次日晨起,杜如晦推門出屋,撲面的一陣清風,夾雜著刷刷的葉片相擦之聲,抬眼竟是滿目的蓮葉,碧色接天。昨夜天黑且睏倦,未曾注意到這些。穆清正浴著清爽的晨風,斜斜地倚在簷廊下的坐榻上看書,一身素淡的水色碎團花的襦裙,隨意地搭了條藍綠色的輕薄帔帛,面向那一塘風姿搖擺,深淺碧綠的蓮,錯落間隔著竄出的大朵大朵粉色荷花,幾乎一夜盛開,花瓣柔嫩透光,彷彿美人的面頰,吹彈欲破。他看著有些恍惚錯亂,幾乎覺得回到了寧靜安謐的江南,夏末常見那垂髫稚女,發鬟上綁了粉色緞帶,臨著荷塘,或面水擺腿,或靜讀詩書,與蓮葉上新滾的水珠一樣惹人憐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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