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二章 稛載而歸惹猜疑(二) 文 / 桃圻
稛載而歸惹猜疑(二)
一隻蛙噗通一聲從葉面躍入水中,杜如晦驀然一驚。穆清已笑著起身迎他在身邊坐下,他訝異地望著一塘的蓮葉問:「幾時種下的,長得這般好。」
「你可曾記得去歲來京前一日,你我在江都城郊的湖上泛舟,正逢採蓮娘們收采最後一撥蓮,那日我問她們討要了些許蓮,藏著作種,今年早春種下的。」穆清頗有些得意地說,「你瞧,南方的蓮,在此地亦能長得萋萋繁盛。」
杜如晦將她與蓮仔細地端詳了一陣,笑握住她的手指尖,「這麼看來,你該種蒲葦。蒲葦韌如絲,正如你。」穆清端坐起身,認真地說:「你亦知我不是那弱柳扶風的,下回無論去哪處,便帶上我罷,總好過在家中枯等。」杜如晦凝住笑容看了她好一會兒,並不搭話,良久後笑著捏了捏她的鼻尖,卻終是未應許。
賀遂管事匆匆走過曲橋來稟,「唐國公府派了馬車來,現正在大門口停著,催著阿郎盡快進府。」「怎派了馬車來?替我備馬,我這便去。」杜如晦說著站起身,撣直了袍服抬腳便要走。賀遂管事站在原地未動,略一沉吟,「馬車是來接娘的,唐國公邀娘隨阿郎同去。」穆清楞直地從坐榻上站立起來,有些不置信地看著賀遂管事,賀遂管事肅然向她點點頭,以示確鑿。杜如晦瞬時變了臉色,擰著眉頭不語,默了一陣,長長地從胸中牽出一聲歎息,無奈道:「那便快些走罷。」
大門口果然有唐國公府徽標的馬車在候著,杜如晦托扶著她上了車,阿柳也緊隨而上。車伕撤去足凳,馬車悠然晃動著走動起來。穆清從窗格的幕簾縫隙看到杜如晦寒著一張臉騎行在馬車一側,就連阿柳也能覺察出,小聲對問穆清,「阿郎可是有甚不痛快?」穆清撇嘴苦笑笑,不知如何說起。
好容易捱到唐國公府,下馬車時他又若無其事地上前攙扶,只是臉上仍無一絲笑意。穆清不敢多言,低頭跟在他身後一腳一腳地往正堂走去。堂內已然聚了不少人,有婢女端了茶案,請他們一一入座。另有一婢女只引著穆清一人往正堂後邊的花廳去,花廳內另設兩案,竇夫人端坐案前,卻不見那位鮮於夫人。見穆清進來,竇夫人左右的婢女將她攙扶起來,她上前親熱地執起穆清的手道:「任他們在前頭論事,咱們在此間飲茶,說會兒體己話。」
穆清將花廳掃了兩眼,兩個出入口皆有僕婢守立。唐國公府她來過四回,每次均是受竇夫人之邀,或宴飲或茶賞花,前幾次雖也有婢環伺,卻不同現下守立的那幾個婢女。往常那些神態鬆散平常,一望便知是平日裡貼身服侍的,今日這幾個顯著壯實粗硬,站著穩若石盤,又似乎能隨時躍起,隱約透出一股肅殺之氣。穆清猜著竇夫人絕非有這樣的閒情逸致邀她來飲茶,即便是飲茶,偌大的唐國公府,難不成找不到一安靜處,非得要在議事的正廳後頭飲麼?那幾個生面孔的婢女,只怕是唐國公府的刻意安排,卻不知所為何事。
穆清佯裝渾然不覺,端起笑容,盈盈謝過竇夫人,安然坐下。不多時有婢女捧來泥爐烹茶,待水沸茶熟時,遞了一杯予穆清。她將杯盞輕湊於鼻尖下,來回嗅了兩次,一臉驚喜地面向竇夫人,「這是餘杭的雀舌,配了淡竹葉烹就的?」竇夫人含笑點頭,這個時候還能靜心茗,猶有心思出茶中所添的清淡物料,她是真未知眼前已被拘扣的情形,還是明知了卻仍心境平和。若是後者,竇夫人心中不由一緊,這女日後如不能為自己所用,恐怕是留她不得了。
了兩口茶,穆清的臉上露出悵然的神色,哀怨宛轉,「這正是家鄉的味道,自小飲慣了的,到了此地便再沒緣得見了。」方才既表明了要說體己話,她自然是該奉陪的。
「唉,年輕輕的便遠嫁了,可是不容易。」竇夫人柔和地撫著她的手,一雙眼裡看去滿是慈悲,「難為你家人竟捨得。我膝下也僅有一女,嫁去了大興城,雖說相去不遠,終究不得常見,時時掛念。」
「不瞞夫人,我阿爹阿母於去歲相攜離世了。」既然茶無好茶,她也不願任人刀俎,腦中兀地浮現了唐國公那一眾嬌美的如夫人,冒出了一個略有些刻薄的念頭,於是乾脆將那哀思之語說到透底,「阿爹終身只我阿母一位夫人便再不肯納娶了,府中人丁是薄了些,好在不必費心勞力地打理,正得閒時常伴著阿爹,琴瑟和鳴。只可憐阿母身體一向不怎麼康健,阿爹猝然病倒,她也受不住,便一同去了。如此亦好,不必受那生離死別之苦,生生世世攜手不離了。」
話意猶未盡,她已心口酸脹,哽噎不能再語。勉強自控了情緒,逼著自己冷靜下來,抬眼看竇夫人,她竟端著茶盞怔怔地出神了,臉上說不清是歆羨還是自艾,似有一顆淚珠在眼眶內滾動,翻騰了良久,終究未滴落,被倔強地收回了眼內。竇夫人深深歎了聲,見穆清淚水盈眶,忙拿錦帕遞於她道:「都是我的不是,得了江南的茶,原想著或能解慰你思鄉之情,惹你傷懷卻是我不料的。快再別說這些了。」她開口說話時努力掩藏聲音裡的顫抖和慌張,穆清微鬆了口氣,眼前仍是嚴陣以待的架勢,只是竇夫人之後便好似散了心神,對應間屢次心不在焉,已顯了勉強。
前廳與花廳之間並不隔音,坐於花廳內能將外間人的話聽個大致。穆清與竇夫人之間閒話不多,靜坐冷場之時,便聽得不知是誰人的聲音在說,「現明著舉旗的,僅東萊、北海、武陽、信都、河間、博陵六郡就達小之多。」
「成勢堪用的也只六人。」這是杜如晦的聲音,低沉溫和,穆清聽了心下稍安。「知世郎王薄,豆航的阿舅軍,氣候尚短。另有孫安祖、高士達、竇建德自佔了一方,鄉野村夫聚眾而已。只一個竇建德,結交豪俠,心氣高大,恐難收攏。」
聽見杜如晦的聲音,竇夫人偏過頭向穆清一笑,示意她聽下去。「今春東郡一帶鼠疫肆虐,歸途中見城外郊野逃民甚多,聞說東郡一法曹因私開糧倉,犯下死罪,僥倖為昔日下屬所救,從死牢中逃出就地揭竿,一呼應,聚於瓦崗,竟是大不同於那些餓急了逼反的田舍
郎。」
「散兵游勇由得他們自去廝打,我等旁觀著罷了,待小魚吃了蝦米,大魚又吞食了小魚,再去網大魚,豈不能省下氣力。若有確能成事者,或收攏並戰,不得收攏的,成大勢前先去之。」這是李世民的聲音。穆清心中暗讚,竇夫人眼中飽含著喜色,笑著搖頭道:「二郎年少驕狂,與他遠嫁的阿姊最為相像。說來與英華那孩也頗為相投,雖說是女兒身,將來必是位巾幗英雄。」
提到英華,倒教穆清吃了一驚,忙自謙道:「夫人繆讚了。英華年幼頑劣,尚未受教化。若要說像,她那尚武的性大抵還是隨了她外祖罷。」
日漸上移,將及正午時,前廳的人俱散了。只剩了杜如晦及唐國公,說些什麼卻再聽不清了。竇夫人恰逢時機地打翻了茶盞,由貼身的婢女陪著去換衣裙,留了穆清一人坐候著。兩邊門口的婢女自打起精神,低眉垂目,站得端直,個個牢牢盯著眼前的地面,沉穩得甚是詭異。她只作無意地轉過頭,賞看窗格間半透薄紗上所繪的花樣。窗外有一道人影晃動,看身形是個男,穆清覺得那身影似曾相識,只憶不起在哪裡見過。
又過了不知多少時間,外面突響起李世民的聲音,「杜兄若得了空,來瞧瞧我新收的白蹄烏。還未及謝過七娘割愛。」話音落了不多時,杜如晦便從外間轉進來,向她伸出手,「走罷,一同去瞧瞧那白蹄烏。」穆清站起身,整理好衣裙,忍不住向窗格處張望了一眼,人影已不在。再看看那幾個婢女,依然持著同樣的姿勢一動不動,其中一個走上前,僵直地一禮,嘴裡道著抱歉,口氣卻生硬地說:「夫人身體不適,已先歇下了,請娘自便罷。」
穆清隨著杜如晦一走到府中飼馬的邊角,白蹄烏依然如故,油亮烏黑,傲然地立著,不時打個響鼻。顯然他們一行人皆不是為了看馬而來的。李世民停住腳,向他二人躬身一揖,愧然道:「杜兄連月奔走,一心為我李家圖謀,實不該受父親疑心,世民在此替父親……」杜如晦架起他的手臂,並不讓他往下說,「畢竟此事非同一般,謹慎些也是應該的,杜某並不介懷。」
穆清站在一邊默不作聲,已全然明瞭今日緣何被請來茗,為何偏又在那間花廳,她之前的疑惑也盡解了,那些孔武的婢女根本就是用以羈押她的。今日唐國公有意試探杜如晦的態,如認定他與各地叛軍相洽後背棄了李家,便斷留他不得了。方才竇夫人借更衣隱遁,便是隨時準備動手除去她夫婦二人之時,怕傷及竇夫人,讓她先行避開了。許是唐國公探知杜如晦仍忠心耿耿,終是未痛下殺手,他們才能依舊安然地站在此處。
穆清從心底泛起一聲冷哼,畏縮多疑的小人,確不該將天下交於他手中,他擔待不起。誠遠遠不及他那次有帝王氣,杜如晦擇的良木到底是不錯的,這幼枝卻不知何時能繁茂壯實起來。眼下她不想在這個地方多呆一刻,只想盡快遠遠離了此處。待杜如晦與李二郎道了別,她便暗暗拉了他的衣袍,直向門外去。剛邁出大門,見有人影一晃而過,賀遂兆正笑嘻嘻地站在大門外看著她,卻不與他們言語,逕自離去。穆清望了一眼他離去的背影,猛然想起剛才在花廳內,隔著窗格瞥見的身影,正是賀遂兆。她撇了撇嘴角,他替唐國公府招養死士,只怕那幾個武婢也是經由他**出來的。方才在花廳外遊蕩,是為了防止萬一他們逃將出來,他好候著補刀麼?
阿達不知何時駕來的車,阿柳已在車中候了多時,杜如晦翻身上馬,回家途中一無語。穆清心潮翻動,細細梳理著一上午發生的所有事,幾乎樁樁件件都有絲絲縷縷的關聯,每一步都在他人的算計之中,直驚得冷汗淋漓。也不知眾人離去後唐國公與他單獨在前廳說了些什麼,如稍有偏差,惹起了她的猜忌,此時他們或已身異處,教人想著都駭然。阿柳見她始終凝眉沉思,卻問不出一個字,只得怏怏地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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