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章 白蹄烏 文 / 桃圻
白蹄烏
行了不多時,忽聽得一聲銳利的馬嘶,透徹的響,驚得駕車的馬猛的一頓縮,仍杜齊如何地驅趕,再不能如常拉車行走,眾人性在此下了車。英華先驚呼起來,穆清站穩腳,抬頭便見一匹烏黑油亮的大馬。這馬通體油黑,只四蹄雪白,猶如踏雪,筋骨強健,鬃毛迎風飄動,脖頸上顯見凸起的烏青血管。馴馬人以皮繩套著馬脖,卻因黑馬四蹄不時踏騰,不得近前,僵持不下。
康郎上前笑道:「這便是原說要贈與七娘的馬,這畜生烈得緊,已摔了好幾位馴馬人。再好的馬,騎不得的終是廢物。待它服帖了,再替你配副好鞍。」
「郎莫要說笑,這樣的馬我怎騎得,豈不暴殄天物。心意我領了,馬還是……」穆清急忙推辭,這馬看著威武剛烈,即便是不懂馬的,也能一眼看出這是一匹戰馬,若作尋常坐騎,倒真是辜負了。她話未說完,便遠遠地傳來一聲尖銳的哨聲,眾人俱舉目向那哨聲來源望去。遠處馳來一騎,馬上的少年郎嫻熟地翻身下馬,隨意地將韁繩拋甩給侍從,上前左右打量了這匹黑馬一陣,繞著馬轉了好幾圈,一時竟似看癡了,半響才略帶著倨傲對康郎道:「這是你的馬?出價幾何賣於我?」
不等康郎搭話,穆清上前笑著說:「這馬尚未馴服,暫不能售賣。」他這才轉頭看到穆清和英華。「這是康郎贈我阿姊的馬,何時說要賣了?」英華上前反唇相譏道。李世民並不生氣,又踏前一步,如同觀賞一件稀世珍寶一般細細賞看著黑馬。穆清拉了拉康郎的衣袖,低聲說:「這是唐國公府的二郎,他若能馴服了,便轉贈了他吧,也惟有他襯得起了。」康郎猶豫不定。她只得再道:「在商言商,結交了唐國公府,若得了臉面,日後少不了你的好。」究竟是個商人,聽聞這話,頓堆起笑臉,「多謝七娘指點。」
「這是匹大宛馬,二郎可喜歡?」穆清走到李世民身邊,指著嘶騰的黑馬道:「可惜不受馴,換了幾撥馴馬者皆不得近身。再好的馬,無法馴服,留著終是無用。二郎若能馴得,便送於你了。」「是啊是啊,寶馬贈英雄,馬與主人,原也是講求緣分的。」康郎賠著笑附和到。
「果真?」李世民驚喜之下忙問向穆清。穆清抿唇笑道:「絕不吝惜。」
一陣脂粉香在空氣中蕩漾開,鮮於夫人領著長孫兄妹倆急忙走來阻著,「二郎小心,莫莽撞了。」說著橫眼向穆清掃去,心有不滿,在臉上顯出了幾分。竇夫人冷眼在一旁瞧著,心道,顧家的女當真都不一般,西北的那位精幹狠毒至,眼前的這位看著平淡無爭,未料短歌四,引得暴亂四起,到底教人琢磨不透,就連她身邊的那個未及豆蔻之年的小娘,竟也能攪了她愛的心神。
這邊李二郎對鮮於夫人的話置若罔聞,取過馴馬者的皮革套桿,黑馬見又有人來,暴烈起來,連踢帶咬,尥開蹶,還未來得及跑,李世民已順勢藉著桿的力躍然馬上,一手甩脫套桿,一手緊緊勒著馬脖,雙腿死命夾住馬肚。馴馬者大呼「仔細著點」,如此烈馬原該有騎者以套桿套了馬脖帶領著跑幾圈,待服帖了,再上馬背馴騎,這麼直接躍上生馬馬背的,連老道的馴馬人也不禁驚駭。
大黑馬撒開蹄狂奔了幾步,甩脫不得,又邊奔跑邊猛力地搖頭擺尾一陣。李世民突然從馬背上滑落,眼見著就要落地,若以這速滾地,恐怕筋骨難保齊全,性命堪虞。不知何時英華已騎上一馬,趕超上去,以己身去攔擋。大黑馬見另有馬匹上前,稍有遲疑,蹄下錯頓了幾步,李世民趁了這一兩息的時間,抓牢了黑馬的鬃毛,重又坐回馬背上。
英華騎回穆清身邊,嬉笑著跳下馬。穆清驚得後背出了一層冷汗,正要開口責她,轉眼卻瞥見長孫家那位絕美的小娘面色泛白,倉皇地望向英華,眉頭微蹙,眼中似是盈盈地含了一片憂色,倒是襯得她愈發嬌艷動人。只這匆匆一瞥,眾人的目光便又回到李世民身上,大黑馬來回奔騰了幾圈,始終掙脫不得,馬肩部逐漸隆起一個鼓包,依稀見滲出的稍許紅色汗珠。穆清大驚,回頭詢問康郎,「這是……」康郎笑得得意,「沒錯,正是當年漢武帝為之催動戰事,蕩平大宛的汗血寶馬。」
忽然聽聞一聲激昂慘烈的馬嘶,那黑馬高高地抬起兩隻前蹄,後蹄敦地,馬身幾與地面垂直。李世民穩穩地坐在馬背上,筆直地舒展了身體,說不盡的意氣奮發。正有一片金色刺眼的陽光灑下,落在這一人一馬身上,沒來由地奪人心魄。落下前蹄後,黑馬不再奔跳,俯垂目地在原地小步來回走動,已然馴服。穆清清清楚楚地看到英華仰視的目光,令她憶起了當年阿爹講解伐時,她坐在杜如晦的背後,於書案前仰面灼灼注視他,英華那目光,正同她彼時一模一樣。頓時穆清心中瞭然,只怕英華從此便要和那馬背上的英姿少年牽扯不清了。
「柏悌……柏悌……」康郎一時看楞了眼,口中喃喃地反覆念叨著一個詞。「這是何意?」穆清問到。康郎尚未回神,隨口便道:「突厥語中稱少可汗。」言出立時驚覺,瞪大眼睛看向穆清,「這話,大逆不道了,七娘便只當我沒說過。」
「話確不錯,只在我面前說便罷了。」穆清笑說,話剛落,李世民已策馬近前,翻身下馬,直走到穆清面前,「七娘說話可還算數?」
「自是算數的,這馬已是二郎的坐騎了。」
李世民志滿意得地謝過,隨口問起:「柏悌,是何意?可是這馬的名麼?好生奇怪的名。」
「白蹄,這馬通體油黑,僅四蹄踏白,故名為白蹄烏。」穆清微笑著靠近他,放低了聲音又道:「柏悌,突厥語中意為少汗,白蹄正是取了柏悌的諧音。」
「白蹄烏,白蹄烏。」李世民撫著黑得閃亮的馬脖,揚聲念了兩遍,眉目明朗地大笑起來。一眾隨從上前恭賀他喜獲寶馬,一時簇擁熱鬧起來。僕婢搭起帳篷帷幔,布上果酒酪,夫人女眷們一同進了帷幔聚坐相樂。英華則轉眼跑得沒影,穆清揣測了她的心意,亦能看懂李家二郎對英
華亦是不同。要按她的心性,是不會橫加干涉的,兩人意氣相投,如今又有些兩小無猜的架勢,原是樁好事。只是她不能有意忽略了鮮於夫人時時投射而來的不滿冷意,也不能無視長孫娘眼底的哀怨,更不能不顧及李氏的身份和將來。倘若有朝一日,這天下當真成了李家的天下,以英華的脾性,怎甘於被深鎖在**的大樊籠中,萬氏的殷殷所托,豈不成了泡影。也就是日後的事仍不可測,眼下便隨他們恣意歡鬧罷了。
正胡亂思忖著,一名濃眉深目的胡女牽來一匹馴良溫順的馬,這便開始教起了穆清騎馬。她讓穆清盡量平和地與馬對視,片刻後便托著她的腰,助她上了馬背。乍一上馬背,她被自己的高唬了一跳,平日看人騎馬總覺很稀鬆平常,不料到了馬上才覺原是這般的高。還未等她坐穩,那馬開始前後左右的小步挪動起來,她慌忙在腳下尋找馬鐙踩住,伸手牢牢抓住韁繩,渾身僵硬著不敢動彈一絲一毫。胡女以生硬的漢話向她喊道:「夫人且放鬆,放鬆,莫拘著了。夫人緊張,馬亦然。」
穆清小心翼翼地試著鬆軟了手臂和腿,又放鬆了腰部,馬果然安定下來。胡女教她俯身在馬脖上,感受馬血脈流動,想著自己是馬的一部分。接著胡女輕拍了一把馬,那馬便溜溜躂達小步走起來。穆清在馬上起初還左搖右晃不得要領,慌亂了片刻,倒也漸尋摸出了感覺,在馬背上悠然自得起來。
胡女向她講了如何控制韁繩,試了幾次皆可控制自如,遂大力在馬後臀上拍了一掌,馬搖頭擺尾地一小跑起來,且越跑越快。穆清在馬上亂了方寸,拉了韁繩許是力道不夠,並不管用,還惹得馬也搞不清她的意圖,左右搖擺不定,最後乾脆撒開蹄跑開了。穆清驚叫了一聲,急喚那胡女,胡女來不及反應,馬已跑出許遠,追不上了。她只得握緊韁繩低頭縮在馬背上,閉上眼不敢動。
忽然另一**蹄聲響起,穆清睜眼向那響聲傳來的方向看去,想要呼救,喉嚨裡似堵了異物,呼不出聲來。來的那人急速向她馳來,逼迫著她的馬改變方向,往地勢平坦處跑去,又從側面攆著她的馬。漸漸地,那匹馬放慢了速,穆清隨著心口一鬆,手腳也失了氣力,手中原本緊握的韁繩突然滑落,她整個人再坐不住,從馬背上筆直地摔下來。幸而馬已由疾馳改為小跑,這一摔還不算重,卻也猛地摔蒙在地。
有人伸手將她扶起,原以為是阿柳或是阿月,抬頭卻看到一雙飽含春風的桃花眼,挑眉歪唇角,勾起一絲輕佻的笑,正是賀遂兆。「夫人要騎馬麼,只是這位老師不怎樣啊,害得夫人受驚嚇。其實夫人要想,盡可以來找我呀,在下騎術不敢說精湛,教會夫人還是容易的。」
穆清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未曾顧及髮絲間及衣裙上沾染到的草葉碎土,見他依然握持著自己的手臂,甩了兩下卻未能甩開他的手,心下起了怒意,面上依舊淡淡道:「多謝相救。我已無恙,不必再扶持。」賀遂兆嬉笑著一張臉,還要說什麼,遠遠地聽見「七娘,七娘」的喚聲,阿柳帶著阿月已跑過來,他也只得撩開了手,「原是七娘,那在下以後便只喚七娘了。實是不喜喚你作夫人。」說完自顧自地翻身上馬,回眸一笑,策馬便走了,留了穆清站在原地煩悶地看他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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