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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九章 俟君蓮葉間(二) 文 / 桃圻

    俟君蓮葉間(二)

    賀遂兆見她變了形容,不敢再往下說,緘口靜坐著,歪著腦袋等待她的反應。方才剛得見時只覺她宛若水中青蓮,憑他多年收攬死士的斷人眼光,卻也瞧不出那一石激起千層浪的浪死歌會出自她之手。此時又覺她不同尋常,不由生出了些許探究尋味之心,暗自歆羨杜如晦卻不自覺。「來時杜兄不教向夫人說起這些可怖之事,恐駭著夫人。」賀遂兆向前略微探出身,浮誇地挑起眉,勾起一邊的唇角嬉笑說:「賀遂卻以為不然,夫人若怯懦,何以言兩語間便能煽得血雨腥風兵戈四起。明明是個嬌滴滴的江南女,卻能為天下謀,賀遂欽佩。」

    穆清猶是震驚,還有絲絲愧意纏繞,聽他這一番話語,煩亂頓生,誰人的命不是命,生只一次,貴重異常,那麼輕易地失了性命,從此世上再無此人。生死說來容易,於相關的人卻是天崩地裂。她這般暗想著,面上仍淡淡的不起漣漪,「天下於我而言大了,萬民與我又何干,我一介女,無心無力過問天下事,懸心的惟有身邊人而已,所做也只為他罷了。」

    賀遂兆大笑起來,眼若桃花,浮浪誇張。穆清皺眉側過臉去並不願搭理他,他倒也爽快,起身揖道:「杜兄好福氣,賀遂艷羨不得。既話已帶到,這便告辭了。」她不喜歡賀遂兆,不明白杜如晦如何同這樣一個浮浪有過命之交,卻很滿意他的爽直,說來便來,說走即走,毫不虛禮拖沓。

    待她下樓時,康郎已在樓梯下候著,她在恍惚間突然起了一念,對他道:「你這店中可有善騎的胡女?」康郎先時一愣,隨即縱聲大笑,「我這店中的胡女個個都是好手,七娘若想騎馬,我遣人教還不容易。」說完抓了抓頭皮,略一思,突瞪大眼睛興奮地說:「今年春上我倒是得了一匹好馬,千金只怕也買不來,只是烈性難馴,七娘要是會了,能騎得,便贈與你罷。過些時日我請人往城郊馴馬,到那時我差人來請七娘,好一同前往。」穆清心事雜亂,胡亂揮手辭讓道:「這樣好的馬,給了我這個不會騎的豈不辱沒了,還煩請替我另尋一匹尋常的著即好。」康郎滿口應諾了將她送到酒肆門口的車上。

    回去的上,她一閉著眼靠在車壁上,猶想著遼東的事,心中既覺著激盪,又悶悶的難受。自出生到如今,她連一隻飛蟲都未曾殺滅過,並非膽小慈悲,只為了敬重生命,阿爹曾鄭重地說過,螻蟻再小,它的命也只一次,無人可隨意奪之。而現下,她因一時逞強作的歌奪害了多少性命,她都不敢去想,阿爹若有知,必是不會原諒她。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她自跟隨了杜如晦,心中所想所慮的,儘是他們兩人能否在這場改天換日的鬥爭中得以保全性命,竟未想過從此自己的手裡心上也要沾染血污。這只是個開端,沿著這條走下去,只恐手上的血會愈來愈多。穆清伸出一隻手,細細看著,玉質纖細,可是怎麼看都只覺骯髒,似乎能看到手上斑斑點點的血跡,透過血管欲噴薄而出。她驚駭之下,伸出的那隻手掌劇烈地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忙以另一隻手按壓住了,重又靠回車壁,大口大口地喘息著。

    這一場驚懼,折磨得穆清夜夜不得安寢,睡不到一兩個時辰便會從睡夢中驚呼坐起。阿柳白日裡伴著,夜裡與她同榻而眠,時時講一些寬慰的話,仍不能撫平她的憂懼,亦不思飲食,眼見著她一日日地憔悴消瘦下去。

    這一日又是一夜無眠,天將透亮時,阿柳終是流著眼淚,又氣又急道:「當日既選了跟定他,一早便知日後是不得安生的了,現如今就扛不住了,往後該如何過下去。待阿郎歸家見了七娘這副情形,讓他如何自處。早知如此,當初又何苦來?」

    穆清一動不動地倚靠著,雙眼無一絲神彩。阿柳說的道理她都明白,卻做不到全然釋懷。阿月突然闖進來,興高采烈地囔,「蓮葉都冒出水了!」阿柳向她拋去責備的一眼,正要責她冒失,卻見穆清緩緩地站起身,搖搖晃晃地向屋外走去,踽踽行到簷廊下,扶著一根立柱坐下,愣愣地盯著水面。水面上真的有新出的蓮葉,幾乎是一夜之間出來的,嫩綠嬌怯的樣,甚是可人。她就這麼直勾勾地看著那些新綠的蓮葉,看著看著突然綻開了一個微笑,喃喃自語道:「十六採蓮去,菱歌意閒閒,日下戴蓮葉,笑倚南塘邊。」去歲泛舟湖上時,她尚記得自己明志要做北地的蓮,眼下她自南方帶來的蓮,果真在北地舒枝發葉,而她卻日漸消沉,糾纏自苦於無法改變,無法逃避的現實。她素日不喜矯作,自己竟這般矯情起來,臉上的微笑不由得轉成了苦笑,暗暗將自己嘲罵了一遍。便如她同賀遂兆所言,在意的惟那一人,他既安好,她也該別無所求了。

    接後的日,她夜間逐漸睡得安沉,白天也精神飽足起來,一日要將那些甫冒出水面的蓮葉望上好幾遍。不出幾日,康郎果然遣人來接她去城外西郊騎馬,穆清本意只帶阿柳和阿月,偏巧這一日唐國公府春日出遊,英華停了一日課業歇在家,一聽穆清要往西郊去,頓雀躍著也要跟了去,一行人中便又多了英華和阿雲。眾女眷出行,賀遂管事萬般不放心,定要杜齊跟著,好有個照應。於是六個人分了兩車,往城外去了。

    暮春時節,城外綠意繾綣,塗抹了城牆下的護城河水。暖風陣陣,吹得人醉醺醺的,兩兩出遊的女換上輕薄的騎裝,大膽隨性地縱馬在郊外曠野,頭上金釵步搖閃動,耀眼奪目。大戶人家豪闊的馬車雕鏤得精巧別緻,車上的紗幔隨風飄舞,帶出幾縷甜膩的熏香氣息,引得蜂蝶競相追逐。年輕的阿郎們在馬上相互調笑嬉鬧,體面的僕婢隨從亦一笑語不斷。

    越是華美艷麗的場面,越讓穆清不能自持地想起涿郡和東萊郡的慘狀。出了城,上偶見幾個落難逃荒模樣的人,城門口有戍衛的兵丁,將他們皆阻攔在城外。初時只偶有兩個,再往郊野便漸多起來,扶老攜幼,襤褸髒臭。穆清問了杜齊,原是滎陽、東郡一帶今春以來爆發了鼠疫,田地間荒蕪蒼涼,幾近顆粒無收,田鼠亦沒了活,光天化日下四竄,與人搶糧,甚至啃咬嬰孩,疫病橫行死去的人甚至來不及坑埋,郡中不願坐以待斃的人接二連地出逃。

    無怪那浪死歌

    能使暴動一觸即發,不是浪死歌將他們推向死亡,而是他們聽到了歌中的生機,絕望地抗爭一回,或許還能令至親家人逃過一死。到了此時,穆清方才徹底從前幾日迷迷登登的愧意中醒過神來,她重重的歎了口氣,囑咐阿月前去將所帶的散碎銅錢盡散於他們,自己則放下簾幔,不願再看到那些殷殷掙扎著求生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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