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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八章 俟君蓮葉間(一) 文 / 桃圻

    俟君蓮葉間(一)

    自杜如晦走後,穆清足晃神了五日,一時失了主意,竟不知該做些什麼好,每日不過在廊下臨水看書,幸而節氣尚好,暖風熏得人生了醉意,不致教人心寒意冷。她每日廊下翻看書冊,阿柳就陪在一邊做些針黹,見她疲憊掩卷時便適時地與她說說話,閒談一陣,好解了她的思傷。

    未想穆清卻笑說:「實不必如此,他只外出料理些事罷了,我竟不得活了麼?往後分離之日許會更多,慣了便好。」

    阿柳尤不服氣,「那這幾日蔫蔫的所為何?」

    「初時仍不慣,然後便只覺無所事事。」穆清在靠榻上伸直了腿,仰靠著無聊賴地望向屋簷間飛進飛出忙碌築巢的一雙燕,凝神若有所思了片刻,「劉管事傳來的消息說再有個日便到,日便到……」

    日後劉敖果然到了。他的到來令穆清再無閒暇坐於塘前發呆楞神,只容他歇息了一日,第二日便拉著他在杜如晦平日議事的廳堂內,催促著他細講江南的情形。豈料劉敖捧出厚厚的帳冊要她過目,「阿郎的吩咐,日後一切的商事皆由娘定奪,他便不再過問了。」穆清面上平淡,心中卻是一陣針扎似的刺痛,原來他仍是抱著事敗就將她推回江都的決心,不許她共赴難。

    穆清默然,雖看不到她臉上有何變化,但劉敖清楚她緣何沉默,不覺在心中又歎了一回杜如晦良苦至深。隔了良久,她才幽然出了一口氣,「那便,一切如常,還是要勞煩劉管事費心打理。七娘年紀小,並不經事,有甚處理不當之處,終須劉管事多教著些。」劉敖謙恭地點點頭,說了幾句定當盡心竭力的話。

    連著十多日劉敖只教她如何查驗帳冊,穆清靈慧勤奮,經他指點,很快便通透了。足梳理了大半月,將一應生意俱交付清了。劉敖感慨,「顧家的娘果都是精明強幹的。」穆清不知他何出此話,劉敖驚道:「娘當真不知麼?貴府的二娘,遠嫁金城關的那位,只一年光景,便把持了薛家的商事,竟是打理得有條不紊。」

    穆清再聽到顧二娘的消息,恍如隔世,小女兒時的各種恩怨,如今看來只值她淡淡一笑而已。「她過的可好?」她想起往日擔憂薛家大郎暴戾成性,杜如晦卻說二娘定能好好地活下去,現在看來他竟料想得不錯。

    劉敖沉吟了一下,小心地挑揀著措辭說:「棲月坊的消息,薛舉父在西北私自蓄養兵馬,耗費巨大。薛大郎是個莽夫,薛家的商事如今就都由二娘料理著,人皆說她是西北商道上的一霸,但凡經由金城關的商客,依照所帶貨物總價的成抽頭,若所帶的是布帛鹽粒,便要提到五成,以此來供養兵馬的開銷。」

    「這是何道理?這與攔搶劫有何不同?」穆清憤慨道:「昔年在家時她素來跋扈專橫,不承想她現下變本加厲,作下的已然是禍國殃民的勾當。怎的無人反抗?」

    「金城關是出關售販的重鎮,自多大商戶。起初尚有人不服,可誰知,逞著薛家的兵馬,據理力爭的被她當眾斷舌刈鼻,抗不交納的被她倒吊著以醋灌鼻,取人性命只當頑笑,如此還是誰人敢抗爭。」劉敖頓了頓,看了一眼穆清的臉色又道:「現下人盡道餘杭顧家的娘利害,顧老先生清風朗月一般的人,教出了多少**名士,向來受人敬重,怎不建好自家門風……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單憑了一人所為便妄議,娘不必介懷。」

    穆清無奈地輕輕歎息,「暴虐至此,也無怪乎世人非議。」她自想著庾立亦在金城郡為長史,對顧二娘的手段定是知曉的,怎說也是沾親帶故的,論著舊情,也該多規勸著些,免得罪孽深重不可自救。想到庾立,又驀地想起,自安居東都以來,病了一場,傷了一場,連日忙於一應雜事,竟未得空惦念及他,心下少不得一番五味雜陳。再轉念,或許他過得很好,以他的才貌,找一個情堅不移的女攜手共渡並非難事。這樣想她才漸覺釋懷。

    轉眼已入五月,端陽節在即。劉敖心掛著江都生意繁瑣,既已交過了賬,盤過去歲的盈收,便趕在五月前動身回去了。這一日賀遂管事突稟說有使自東萊郡來,不便引至家中敘話,須得覓一可靠處面見。一聽聞東萊兩字,穆清只覺頭暈目眩,腿腳發軟,險些沒有站住,若非阿柳及時扶住,她只怕會立時跌坐在地。勉強穩住心神,暗罵了自己沒出息,浪頭未到已矮分,忙振作起精神,先遣了杜齊往康郎的酒肆知會他預備下,又請賀遂管事速去差遣車伕,隨後轉身回屋換了身水色小團花衣裙,利落不顯眼且得體,無心過多妝扮,只抿了抿鬢邊的散發,喚過阿柳便出門了。

    除卻上元節那日,康郎的酒肆穆清還是頭一次造訪,正逢正午大市,樓下人來人往不曾停歇,有樂坊的人來採買晚間要用的酒的,有高門大戶人家的管事前來置辦家中所需的,亦有呼朋喚友飲酒作樂的,雜役胡女來往穿梭其中。穆清戴著帷帽,低頭悄無聲息地往樓上走去,康郎引著她到了一間隔間,形似江都棲月居中杜如晦時常攜她去的那間,地方略大,隔間內仍有四面鮫綃圍屏,她心內甚是滿意,康郎果然守信,花了心思替她置備了這一處。

    隔間內訪客尚未到,她閉眼端坐在案前,努力壓制胸中湧動的緊張忐忑。不多時,門上有人輕叩了幾聲,旋即隔門被小心地移開,穆清站起身,眼前一張陌生卻又隱隱透著熟悉的臉,目光輕佻中藏著銳利,肆意地注視著她。

    來人是名看起來二十有餘的年輕男,未曾見過,面目卻依稀認得。穆清一心惦著身處東萊郡的杜如晦,被他這般無禮地直視著不由煩躁起來,便迎著他的目光,帶了薄怒直望過去。那男方才覺悟了一般,也不別開目光去,笑嘻嘻地作了一揖,稱道:「在下賀遂兆,見過夫人。」

    穆清頓時恍然,難怪如此眼熟,原是賀遂管事之,她低頭頷算是答過禮,請他入座。「在下自東萊郡回,特來替杜兄傳個平安,還請顧夫人放寬心,他在那地一切盡好,事事順遂。」聽了這話,穆清從胸中深深出了一口氣,整個人癱坐在錦

    靠裡。

    「杜兄剛見了那自稱知世郎的王薄,將歌謠送與他,便值皇帝征發民夫運糧往盧河、懷遠二鎮,運糧的民夫餓死過半,夜半忽聞得夫人所作之歌,心懷悲涼憤慨,搶了糧便四散了。待餘糧抵倉時,僅剩了四成,那郡的長史不敢擔責,竟在糧中摻拌了砂石枯草,米價原就騰貴,那長史要價四錢一石,強要姓買了去,他好換錢再去購糧交差,這便絕了姓的活了。適時有人傳唱歌謠,那些平日裡尚能安分守己的姓激奮而起,竟擊殺了長史,但凡拿得動鋤頭的一廝殺,皆奔了叛軍去。跑不動的一些老弱婦孺不幸遭了連坐撲殺。眼下遼東到處能見屍骨相疊的景象,天一熱便惡臭飄揚。」賀遂兆細述著東萊郡的情形,穆清聽得心悸,短短幾句的歌謠,原只為撩撥人心,從未想過如此迅速地成了直戳人心窩的利器,她仿若能見莽夫怒吼廝拼,血水四濺的景象,而她與杜如晦所作的歌,就如同一塊砸入血湖的大石,湛起層層血腥。不禁令她渾身一凜,騰起一股寒意,冷著一張臉再不敢往下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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