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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七章 撩撥星火(二) 文 / 桃圻

    撩撥星火(二)

    揣過四五日,唐國公的上表原封不動地從涿郡回到府中。穆清得知此事時,李世民正在她家的議事廳中怒摔了有硃筆御批的上表,杜如晦端坐於案前蹙眉看著他,同坐的還有長孫家的那位郎君。穆清遠遠地見著這般情形,心想著這李二郎脾性過暴直,宅中奴僕雖不多,卻也不能在白天日下便這般隨性,若教有心的人聽了個把話去,恐就是滅頂的災了。

    正逢阿月端了茶盤去奉茶,她截住阿月,撤下盤中的茶,換上一壺白菊烹煮的清茶,親端了奉進廳堂,回身隨手移上門。李世民見她進來,勉強斂下了幾分怒氣,重坐回案邊,執起茶盞,一口飲盡。長孫無忌第一次見她,忙起身雙手接過杯盞,順勢揖了一禮,一時僵滯不知該如何稱呼。「她便是七娘了。」李世民隨口稱道。看著年紀相仿,穆清略欠身算是還過禮。

    奉過茶,她俯身撿拾起地下的上表放置案上,一眼掠過朱紅的御批,大致是駁了唐國公薦請纓的話,她心下瞭然,卻猶豫著身為內宅婦人,該不該過問這些事。一時也拿不定主意,便望了杜如晦一眼,退出廳堂。

    傍晚時分,人方才散了,李世民依舊一副氣結的模樣,想來商討之下亦無甚結果。至晚膳時,杜如晦興致缺缺,少言寡語,英華見他心事重重的樣,也覺壓抑,只胡亂塞了幾口便跑回自己屋中。穆清倚在他身邊,軟語寬慰道:「天疑慮心重,豈肯輕易交兵權於旁人,此次不成,再尋機會便是。」

    杜如晦摟著她的肩膀,悠然歎道:「原算準了一切,就差著這把火。好容易冒出個知世郎,正想借這把火,豈止聖上卻不以為然,只當他是普通草寇,不作反叛來平,將全部兵力集中向遼東高句麗一戰。」

    「他不願分撥兵力,只是覺著個把草寇流民還不足為患。」穆清歪頭想了想,又說:「也是,換作我也不會在大戰前分散了兵力。誰會以滿缸的水去滅個小火星。但若是火星燃到了乾草,釀成了大火……」

    「穆清。」他突然振奮起來,把持著她的雙臂猛晃動,「正是如此。既然天覺得火星不足為患,我便來替他放把火,將火燃旺。知世郎不成氣候,我不去剿他反助他,待野火四起時,便是唐國公重握兵權時。」穆清頓頓地看著他欣喜的眉眼,透過他的眼眸,仿若能見那燃起的星點火苗。默了良久,她忽彎了眉眼一笑,掙開他的雙手,反身往書案邊坐了,壓上紙,提筆蘸飽墨汁,洋洋灑灑一瀉千里。

    莫向遼東去,迢迢去長。老親倚閭望,少婦守空房。有田不得耕,有事誰相將。一去不知何日返,日上龍堆憶故鄉。

    莫向遼東去,從來行難。長河渡無舟,高山接雲端。清霜衣苦薄,大雪骨欲剜。日落寒山行不息,蔭冰臥雨摧心肝。

    莫向遼東去,夷兵似虎豺。長劍碎我身,利鏃穿我腮。性命只須臾,節俠誰悲哀。功成大將受上賞,我獨何為死蒿萊!

    杜如晦接過紙,低頭輕聲念了兩遍,抬頭灼灼地看她,「可是要在軍中傳唱?」「不止軍中,兵役徭役沉重之處,赴前陣的驛道邊,皆要傳遍了才好。」穆清道。他又細細念了兩遍,臉上笑意漸濃,「兵夫大多少識,村野粗鄙出生,此歌要再直白些才好傳唱。」說著亦提起筆寫道:長白山前知事郎,純著紅羅綿背襠。長槊侵天半,輪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聞官軍至,提刀向前蕩。譬如遼東死,斬頭何所傷。

    等不到次日,當晚杜如晦便將兩人所做之歌抄謄了,縛于飛奴腳環中,放往唐國公府。待他稍平復了激越回身再看穆清,她靜坐於燈下,表情古怪,欣喜,寬慰,興奮,緊張,憂傷,卻不知是哪個情思該在臉上,終是垂下頭木然地看著自己的手指尖在案上輕輕敲擊。杜如晦跽坐於她面前,握起她的手指,慢慢地說:「此事若是可定下,我便要親往東萊郡去見一見那知世郎。散歌謠觀形勢,說不得要數月才得回。」「便去罷,莫掛礙著我,我能顧好自己。」她頭也不抬,低頭悶聲說了這一句,又自覺過於冷淡,仰頭朝他淺淺地笑著,令他錯眼迷亂,彷彿後院一樹的粉白嬌嫩的梨花,抓也抓不住的紛揚花瓣。

    終是定下了月初九動身。臨行前一日,穆清帶著阿柳忙碌了一整日,從日常衣袍鞋襪,及藥丸金創膏,甚至篦頭的銀篦,各色物件齊齊地備下了。此次只有阿達隨行,她想了半日,原該有許多話囑咐阿達,轉念細想,他雖說穩重牢靠,可要論細緻謹慎,遠不及杜如晦。那許多的關照便只成了一句,「護好你家阿郎」。

    杜如晦坐在書齋的案前,微笑著看她快步在面前奔忙,絹紗的帔帛被風帶起,在她身後盈盈舞動,他親手所贈的寶相花金簪上的兩串小金珠相互碰撞著鈴鈴作響。此去若非凶險難測,他定會將她帶在身邊,時常聽見她咯咯的笑聲,羞惱了時的嬌嗔,有關她的一切能教他心境寬慰,於滿目的陰謀殺戮間存一小片柔軟細潔的所在。

    日間在他跟前時,穆清一直是笑意盈盈,顯著一副明眸皓齒的模樣。到了晚間,回了房,她便再掩不住一臉的憂色,呆坐於床榻邊的足踏上,一腦的紛亂。她在安寧的家裡,看不到涿郡是怎樣的哀號遍地,想像不出每日有多少裝載了屍體拉出城掩埋累死勞工的木車。她更勾勒不出,杜如晦將面對的是怎樣凶神惡煞的叛軍,要如何輾轉在怨怒絕望的兵丁之間,以他們的怨懟為引,策動他們更大更烈的怒火。哪怕能想像出那一星半點的畫面,倒也能教她略安了心,可眼下腦海裡大片大片的空白,令她的心跌到了無底深淵般的懸吊著。

    「阿郎明日一早便走,還是去多陪一陣罷。」阿柳歎息著同坐到足踏上,以手臂輕推了她幾下。

    穆清緩緩轉過頭,目光渙散,雖看著阿柳,卻猶如穿過她的臉看向後方。阿柳心中一澀,不忍直視她。就這樣呆怔了半餉,她好像突然遭受了敲擊一般,從足踏上霍地站起來,直走出屋,往他的書齋走去。杜如晦猶未入睡,正在案前坐著,見她入

    得門來,神色全然不似白天的淡然,並不知她所為何,剛站直了身,她便投到了他的胸前,雙手緊揪了他的衣袍。「這是作甚麼?」他伸出雙臂環抱著她,低頭柔聲問。她不說話,只仰頭以面緊貼他的脖頸,感受著他頸間因血管中湧動著的血液而生出的溫熱。她這般舉動,激得他頸間的觸感更熱,手臂不禁加了力道,將她緊緊攬住,俯頭深深地親吻著她,直至她喘息困難,捏了拳頭捶在他胸前,將自己向外推開。

    待她調勻了呼吸,又開始後悔自己的衝動。「明日一早便要啟程,早點歇罷。」匆匆囑咐了,低著頭便走出了書齋。杜如晦追了出來,在屋外的簷廊下拉住她,將她重新擁入懷中,密密地抱了好一會兒,才俯身在她耳邊細聲說:「莫要擔心,我不會令自己身陷險境,為了你也必齊整完好地回來。你且在家安心候著,愛做甚麼做便是,只別勞苦了,善自將養著。待我回家時,要見你容色如花,不想看到病容憔悴的模樣。」穆清在他懷中點點頭,他滿意地歎了一聲,又說:「賀遂管事是個可托付的,他有個兒喚賀遂兆,與我原是過命之交,他替唐國公府招羅死士,少露面,此次他亦要同往,若有消息我會托他傳遞。只切記,二郎倒也罷了,卻莫教唐國公府中第二人知曉我與賀遂兆的關係。」諸事交付完備,他藉著屋內透出的幾縷光,小心地撫過她的面龐,大拇指輕輕掃過她仍有幾分紅腫的嘴唇,低沉溫潤地說,「去睡罷。」

    這一夜穆清在榻上輾轉無眠,剛過四更天便起身將衣裙穿戴齊整,獨自一人往後廚去造飯。合宅皆知今日一早阿郎便要出門,故廚娘不敢懈怠,竟起得比穆清還早,小心伺候著灶火。穆清打發了廚娘,挽起衣袖,親手揉面制湯餅。灶下火塘裡火光躍動,給這春寒料峭的清早添了暖意,在穆清心中暫造成一種安寧的假象,奇異地使得她胡亂想著一些日常稀鬆的事。她不善製麵食,更鮮少做湯餅,偏杜如晦愛,此時她邊揉著面邊懊惱平日裡未能在這上面多花心思。

    將近五更,天已透白,阿達已備下馬匹,固好篋笥,英華亦進了後廚幫手。穆清盛出一碗,讓英華好好端著往二門口送與阿達。阿達見是娘親手做的湯餅,又要英華鄭重地端了來,知她所托之切,心下慨然。

    不多時五更開坊鼓槌鳴起,杜如晦吃過穆清親端來的湯餅,又聽她殷殷囑咐了一番。杜齊便跑來報稱唐國公府的二郎前來送行。杜如晦起身理了理衣袍,執起穆清的手道,「走罷。」她跟在他身後到了二門口,李世民正與英華說話,見他出來,忙上前躬身一揖,杜如晦一邊口中推讓,「二郎如此教在下怎堪當。」一邊伸手欲扶起他,豈知李世民紋絲不動,執意要將這一禮行完。

    「二郎當真要謝,便替我看顧家小,護得七娘安然無虞。」待他直起身,杜如晦鄭重相托。李世民看了看他身後的穆清,拱手道:「杜兄直管放心,有我一日便保得她安穩一日。」鼓樓傳來五更籌的擊槌聲,杜如晦翻身上了馬,坐定後回頭望去,她的輪廓被初升的陽鍍上了一層橘色的光暈,正仰面朝他綻開盈盈的微笑,於是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放鬆韁繩,雙腿一夾馬肚,馬蹄聲便噠噠噠地響起來。阿達也跨上馬,跟了上去。直至兩騎出了思順坊的坊門,她才失魂落魄地轉回宅內,連李世民向她告辭的話也未聽清,恍恍惚惚地回到正屋,斜倚在廊下的靠榻上,對著一池波光微粼的春水發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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