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東都洛陽 文 / 桃圻
東都洛陽
越往西行,富足安逸的鄉鎮越少,漸漸地只有荒蕪的田地和野林,車行緩慢且山崎嶇連綿不絕,有些地方的驛道被舉旗造勢者佔了,不得通行,只得棄了驛道往山地上走,遇著險阻難行的還需繞道避開。每日即便再趕,所行不足二里。整日裡在窄小的車廂內顛簸,所見之景越發的蕭瑟。客棧和吃食也日益粗鄙簡陋,男人們尚能將就著吃住,穆清和阿柳她們也只得忍著胡亂嚼幾口餅,咽幾口腥膩的湯,不幾日便清減了許多。杜如晦每愧疚心疼她辛苦,她只笑著搖頭說,又不是細紗薄紙糊就的人,哪就這麼嬌貴了。
英華新奇了沒幾日便興致缺缺,愁眉不展直呼悶得慌,偏巧她那隨身伺候的阿雲受不住山顛騰,直顛得無心飲食,一日中有大半日是蔫軟無力的。她只盼著在野地中歇腳時,阿達有時會帶著她往林裡去,射殺幾隻野兔野鴿,晚間投宿時給大家添個新鮮菜式,最好能射到一隻野雉,好給阿姊添補些。
阿達年近十,無妻兒親人,昔日在吳郡每日晨間見英華習練武藝,便由衷地喜愛這位豪氣爽利的小娘,自奉了杜如晦的意思正經教授於她,更是不敢怠慢,盡心竭力地教著,小心照拂,視如己出的孩兒。穆清看在眼裡,也是放心,總算是不負了萬氏的重托。
足行了一十七天,終是進入了襄城郡。只覺此地荒冷異常,冷風嗚嗚悲鳴,白日裡尚有陽光還帶著些暖意,午後日薄時分,便覺得冷風往骨裡鑽,陰冷異常,沿著驛道一竟不見人煙田莊。穆清裹著斗篷坐在車廂外,風吹得寶相花簪上的兩串小金珠丁零作響。道兩邊很多隆起的小土包,越往前行越多,到此處已是一座連一座了。她定睛細看下,竟是一座座的墳堆,光禿禿的黃土,隨意豎起的破木板權當是個碑了,昭示著那些不過是近幾年才堆起來的新墳。這景象,看了不禁令她心室裡升起一股寒意。
「娘進去坐罷。」阿達瞥了一眼穆清凝時那些墳堆的神色,低聲勸道:「這景象瘆人,還是莫要再看了。」
「雖世道不濟,但近年未曾聽說有大災荒,怎死了這麼多人。看起來倒是死人多過活人。」穆清回頭問到。
杜如晦順著她的目光望了一望,垂下眼瞼,手掌包裹住她涼涼的指尖,「若猜得不錯,這些大多是空墳,不過埋幾件衣冠和日常所用之物,讓家人能有個祭掃的地方。略舊的墳,是大業元年設下的,那年征戰林邑,為奪林邑珍寶貝葉經,造了多少孤魂在異域。再新一些的,許是為了開漕河,興造宮室,許是大業年修築長城時造下的孽。五月間才集了十餘郡的丁男修了馳道,七月裡又發萬餘丁男築長城,從榆林直修到紫河,二十二日內便築得了,萬餘勞役,死了十有五六。死了的勞工,就地找個亂葬崗一齊埋了,怎會好好地將人送還回鄉。」
穆清仍望著一座接連一座的墳堆,深皺了眉頭,半天說不上話來,過了許久才歎道:「當日在吳郡便知修行宮和挖漕河的勞役,很多都有去無回,卻不曾想近著帝京,勞役更甚。這世上人命最是貴重,實不該被看作草芥。無怪要變天。」
「穆清。」杜如晦將她拉進車內,執起她的手,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你知我要做改天換日的事,不僅是為天下蒼生再尋一個明君,亦是為了明證,此生作為男兒存於世須得有所作為。一旦不成,那便是株連全族的事,我放歸高家娘,甘願被逐出杜陵,原是想著我自選定了要走的,不牽連他人,不想還是因一己私情將你帶進了險境,皆怪我過自私。故即便你守孝期滿,我也不會娶你。若事敗了,你便與我無任何關聯,你可自回江都,我已明示了劉管事,真有那一日,江都的產業悉數留予你。」
「你要改天換日,我便陪你助你,你為的是天下蒼生,我卻沒有如此胸襟,所為的只有你而已。你既摒絕了所有人,只將我一人帶進險境,那即便不娶我,我也是日夜跟隨在你身邊,脫不了干係的人。」突然之間,她就起了執念,將手從他的掌中抽出,抬手揪住他的衣領,湊過身去,目光直逼著他的眼睛說:「我要那些產業作甚,初到江都時你曾說過,往後無論去哪裡,都要將我牢牢栓在身邊,我會一直記著。你若不想將我一起帶去陰曹地府,便迫著自己好生活著。」
杜如晦呵呵笑起來,「我看的果然不錯,你確是與別不同,自小便是。」穆清卻不理會他,只一味問他,「你可應了我?」他揚眉笑點了一下頭,不等她反應,便順勢往她的唇上湊去,她忽受驚嚇,鬆開揪著他衣領的手,人往後躲去,正碰到了車壁,轉瞬整個人已被他牢牢鉗制在車壁上,不得動彈,直到他自覺將難自控,方才離了她的口唇,靠著對面的車壁,閉了眼,深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從胸中呼出。待平穩了呼吸,側頭看到她微紅著臉,地頭端坐,手按著心口,呼吸細微急促。他猛然驚覺,不知從何時起,她竟褪去了原本的嬌憨稚氣,似乎快速地日漸成長,並開始從內裡透出不一樣的氣息,彷彿帶著光亮,或許終有一日,這光亮會變得璨如白日。
第一十九日清早,阿達在車前揚聲道:「加緊些,今日正午便可到東都。」眾人熬受了一,聽聞這一句,皆振奮起來,一行得甚是順暢。未及正午,車外的景致一改之前的荒蠻頹勢,慢慢熱鬧繁盛起來,彷彿從死寂的地府,逐步走回暖意融融的人世,就連那道兩邊的槐樹和銀杏的黃葉,也不見絲毫秋日蕭瑟之氣,被陽光照過,反而成了金碧輝煌的圍屏。
再行一段,黃土夯實的面,成了大石鋪就的,車馳得又快又穩。杜如晦撩起前面的簾幕,遠遠地已能望見巍峨的城樓。過了寬闊的護城河,有兵丁上前驗查過無異便放行了。真正進了城門,那景象才叫穆清驚詫得無法言語。寬闊的主道由整塊巨石磚鋪就面,並排可行七八駕馬車有餘,寬過漕河的洛水穿城而過。兩邊步便成一坊,坊坊相連。坊間店肆林立,時聞鼓樂聲起,樓房鱗次櫛比,往來人群多衣著鮮亮名貴,甚至一些女不戴帷帽遮掩,大大方方地行於坊間。都說江都繁榮,如今看來卻是不及東都一角,世間所有的隆昌繁茂盡集於這一
城中。只這一城,幾乎耗盡了周邊數十郡的人丁,穆清忽覺得東都是一座海市蜃樓幻化的城,出現在一片無垠的死寂中,飄忽不定,隨時幻滅。
馬車行入南市,亦是打磨過的石磚鋪地,每相鄰的兩坊間有可容四駕馬車並行的道,他們這五駕馬車攜著風塵而來,引起人的目光,邊店肆裡的人探出頭來望一眼,便若無其事地各做各的營生,並不過多關注。慢慢地駛過南市,眼前一尊高大巍峨的坊門,名為思順坊。坊內房屋的門皆向裡開,多為高牆深院,比之方才過的市坊,此處更為幽靜齊整。
最終馬車在一處宅門前停駐。杜如晦先撩袍跳下車,待阿達定好車軔,擺好踏腳的木凳,他才伸手攙引著穆清下車,穆清抬頭看了看,宅的大門並不寬闊,簡單乾淨,一名老僕領著四名雜役僕婦快步出門來迎,齊行了禮,喚了聲「阿郎」,又轉向穆清,喚了「娘」,便走向那五駕馬車幫著卸物。
「老奴賤姓賀遂,兩月前由劉管事遣來買下這宅打點。老奴領著阿郎娘去看可還合意。」那老僕謙然地一揖,在前頭引著。進得大門,轉過石屏,眼前是個空空的大院,院中間一方小小的塘,塘中向左右各引出一條溝渠從二門兩邊的小石橋穿過,兩側的廂房群是家僕們日常起居的屋。
後面第二進房屋略抬高了兩階,面前仍是個院,溝渠從前頭穿來,匯入院中兩側的水塘中,兩水塘邊都植了幾株桂樹,置了石桌凳,樹上殘留了些許桂甜香,開敗焦黃的桂落到水塘中,引得塘中錦鯉爭相吞食。屋內擺放了幾個案幾,佈置看似像餘杭顧府內杜如晦每日讀書習的屋,陳設清不失利落,一望便知是議事所用。
議事廳堂這進院落亦分左右兩間廂房,設有床榻等起居之物,「這是為需寄宿的訪客備下的。」賀遂管事解釋道。沿著兩方水塘引出的溝渠,穿過議事廳堂後的夾弄,面前一片開朗,赫然一片大水塘佔據了整個院,一直延伸到第進主屋的簷廊下,水塘兩邊各有一坐曲橋直連接著沿廊。穆清從石曲橋走到主屋,原是寬長的主屋被分割成塊,左邊臨水的是間精巧的閨房,右邊靠著玲瓏假山石的是杜如晦的書齋,房中靠牆設了睡榻鋪蓋,左右兩間屋中間隔著一間花廳。屋後尚有一個帶廂房的園,隨意植了些花草,鋪了條花徑,這時節開滿了菊花,並不名貴,卻鋪灑了一地,煞是好看。園隔開了最後一進一排的房屋,左右看著像是是雜房和後廚,中間是給貼身伺候的丫鬟們備的住所。
「宅不大,勝在精巧,藉著地勢,宅中的水皆是流動的,引了洛水的一支小分支,是原主的得意之作。這宅原主是備著做別院的,建成後竟未住過,便居家遷去了大興城。覓得這宅時為了這些水塘,四家爭著要呢。阿郎遞來消息,說娘家鄉在江南,離不得水,北地旱,故無論抬多少價,務必買下。」賀遂管事在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他原是胡人,漢話不順暢,語調緩慢嗓音低沉,念得穆清心底起了一片輕軟的霧氣,柔柔地笑著看向杜如晦。
「啊,對了。」賀遂管事忽想起什麼事,小心翼翼地說:「老奴昨日才接到飛奴傳書,事先卻不知還有一位小娘,倉促下未來得及準備小娘的閨房,一會兒著人將議事廳堂東邊的廂房收拾出來,娘看可行?」穆清點點頭,「如此甚好,有勞賀遂管事。」
賀遂管事得了她的肯,告了一聲失陪,匆匆趕去安置英華。杜如晦含笑攬起她的肩膀,「夫人可還滿意?」穆清佯嗔地輕輕打開他的手,「莫要喚我夫人,如今還不是時候。」杜如晦卻當未曾聽見她的話,又抬起另一隻手臂,環住她的肩膀,「這裡便是夫人的家。不是寄居,不是借宿,是安安穩穩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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