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北風其喈攜手共赴 文 / 桃圻
北風其喈攜手共
同庾立道別後,穆清鬱結了整一日,去探了一回杜如晦,見他只受了點皮外傷,放下心來。又帶了幾罐外敷藥,轉去偏院看過阿達,阿達秉性憨直,幾經沙場,出生入死,一些擦碰傷從不放在心上,此時得了穆清的藥,心內甚是感慨,自覺無以回報。
回屋她便懶懶的再不願動了,倚窗望著保揚河上搖櫓歡唱的船娘,呆了大半日。所幸她無甚好收拾的,統共不過是一些隨身衣物,還有那箱書冊而已,全都交由阿柳打點了。午後杜齊領了兩個十二歲的女孩進來,來傳杜如晦的話,說是前幾日就備下的,一個給穆清,一個給英華。都是仔細挑選出來的江南女孩兒,老實本分,細巧巧的,可貼身使喚著,免得到了東都再買來北方婢,又不如江南帶去的合用。
穆清問過她們年紀,來歷,從中挑選了一個年紀稍長,穩重踏實的,隨口取了個名字喚阿雲,讓人領去英華那邊。留下的那個一十二歲,模樣不錯,本家姓郭,兩年前因為兄長娶妻,家中無錢,便將她買與棲月坊,管帶的阿母見她樣貌底尚佳,便教上了字畫和琴藝,梳妝打扮,打磨性,磨得她平順細緻。穆清給了她個阿月的名兒,交予阿柳**。
直到晚間,杜如晦來她房中,坐著說笑了一陣,她才重又有了笑意。阿月原是棲月坊的人,以往只道劉敖是坊主,見了他不敢抬頭說話。在送她到棲月居後,看到劉敖對杜如晦的恭敬,心裡愈發懼怕。杜如晦在屋中與穆清說話時,她緊張得連呼吸都要悄悄地。
兩人說起明日一早啟程的話,杜如晦忽然說:「明日起梳起婦人的髮髻罷。為行方便,先委屈你了。」
「這有何委屈。」穆清笑道。
「這一你我便是正經夫妻,投宿客棧時,我與你共一間房。」杜如晦帶著戲謔接著道,「這可委屈?」穆清瞬時紅了臉,低頭不語。他忍著笑,俯身低語,「放心,你要效著古禮守孝,我記得,在此之前我定會以禮相待。」他越說,她越羞得無地自容,只能起身趕著他回早點去歇了,他便笑著離了這屋。他這一走,阿月呼吸也順暢了,阿柳卻笑得彎了腰。
次日天剛有些亮,就有小廝來叩門,請穆清盡早起床準備。阿柳喚醒睡眼迷濛的穆清,趕著替她挑出一件藕荷色半臂短襦,一襲碎菱花同色齊胸襦裙。阿月捧出一襲青色單斗篷,抖開道:「晨起晚間天寒,這個可少不得。」阿柳接過斗篷,心下很是滿意,果然是個細緻有心的。
淨面著衣之後,阿柳握著銀篦犯了難,她自小跟隨穆清,從孩童的雙鬟到豆蔻年華的分肖髻皆出自她手,卻從未梳過婦人的髮髻,都不曾過。阿月見她將一綹綹髮絲比過來弄過去的,始終不得順手,乾脆向她要篦,「阿柳姊姊,還是交予我來吧。」
阿柳猶豫了一下,比量著自己實在是手拙,便將銀篦遞給她,「娘正經,不比樂坊女,你可要拿捏著分寸啊。」阿月點點頭,拿過銀篦輕柔地將她的髮絲篦順,挑開中間的發,十指翻飛起來,不多時又抓過一把銀髮釘,將髮髻固定牢,一個梳得較低矮,簡單又內斂的朝雲近香髻便成了。穆清醒了神,睜大眼睛看向著銅鏡仔細端詳,五官尚熟悉,人卻好似已是另一人。那餘杭城中歡跳嬉鬧的稚童已伴著阿爹阿母一同入土,青澀嬌羞的豆蔻年華也早已散落在奔逃的驛道上,穆清覺著那些迅速遠去的她的身影,都不是她,唯有眼前銅鏡中的女,才是她。
阿柳已帶人去往馬車上裝行囊和穆清每日起居所用之物,見杜如晦進屋,阿月低頭縮立在屋一角,不敢出聲。穆清從銅鏡中收回目光,轉身回頭向他嫣然一笑,他頓時就怔住了,直直地看著她,半晌才想起手中還捏著一支簪。「簪備得倉促,並不盡如我意,但仍該由我替你簪了才是。」他帶著歉意地說著,攤開手掌,手中躺著一支六瓣雙疊寶相花的赤金簪,簪頭上細密地垂下兩條半指長的小金珠串。穆清從心底溢出來的滿足,在面上綻出一個清甜的笑,側過頭去,任他將金簪穩穩地簪在她的髮髻上。
天色已全亮,外面響起劉敖的聲音,通報馬車俱以齊備,只等著啟程。阿月趕忙上前抖出穆清的青色斗篷,與她披上,繫好絲絛。杜如晦執起她的手,兩人相攜出了屋。棲月居門前的陣仗令她有些吃驚,只見一列五駕馬車排開,起頭駕滿滿裝載了大大小小的箱篋衣奩,杜齊登上第一駕車,在前頭探著道。第四駕略精緻寬大些,簾幔比之其他幾駕車更密實,由阿達駕著。英華歡蹦亂跳地竄上最後一駕,跟著她的阿雲急忙跟上去,放下簾幔,穆清看著這個丫頭尚且滿意。阿月許是初次出遠門,面色慼慼,阿柳好言安慰著帶了她登上前頭載了物的一架馬車。
看這陣式,許是多年也不得回來了,穆清心下也生出了離鄉的愁苦,無聲地歎了一口氣。杜如晦握緊她的手,扶著她上了車。有人上前撤去登車的木階,劉敖上前向他們各揖了一禮,「阿郎放心去,江都這邊自有老奴盡心打理。娘自珍重。」穆清向劉敖欠身回了一禮,杜如晦亦點點頭向他一揖,對阿達道了聲「走罷」,五駕馬車的車輪一齊緩緩滾動,這便上往西去了。
六駕馬車浩浩蕩蕩行不快,搖晃了好一會兒才出了城,行上驛道。穆清脫下斗篷,隔著廂壁窗格上的半透紗幔向外張看,城外已然一派秋日景致了,冷風一起,竟是顯了幾分蕭瑟。「若是可以走水,沿途景致更好,不出十日便能到了。」杜如晦不無遺憾地說。
「你與你叔父爭妻在前,又奪了他獨霸多年的生意,他心中怨恨也是自然。怎會容你在他的地頭上行走。」穆清笑言,言畢自己的臉卻微微一紅。杜如晦好似沒有注意到,一笑而過,默不作聲地看向車外。此時應是金色稻浪翻滾的時節,驛道兩邊的卻只叢生了稗草,偶有種了稻的田地,也是稀稀拉拉,久不得打理的模樣,再細看著,田地間竟無有青壯勞力,埋頭勞作的,儘是婦孺孩童。
「可曾聽過北風歌?」杜如晦突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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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北風其涼,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攜手同行。其虛其邪?既亟只且!北風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攜手同歸。其虛其邪?既亟只且!莫赤匪狐,莫黑匪烏。惠而好我,攜手同車。其虛其邪?既亟只且!」穆清低聲吟唱了一遍。
杜如晦歎道:「昔年因衛國國政威虐奢靡,民間才傳唱起了這刺虐詩,這情景如今看來竟是一般無二。為人君者,為人臣的,大抵是在重蹈覆轍。」
「說來此歌也甚是委屈。」穆清從他肩頭直起身說:「傳唱之時不知被哪個別有用心的聽了去,非說是刺虐詩,無非是拿歌謠當個由頭向衛國國君發難,真真是替它不值。這分明就是情詩,男女兩情相悅,情比磐石,便是再困頓的境地,也要攜手同赴。」
往日裡她總是一副羞怯謹慎的樣,偶調笑兩句,便紅了臉閃躲著他的目光,今日偏說了這般直白大膽的話,杜如晦偏頭看了她,見她說得認真,纖長的睫毛在上眼蓋微微抖動,也不閃躲他的直視,一時心中暢慰,不覺伸手將她攬入懷中,下巴抵著她光潔如玉的額頭,「斷不負了你。」
這一日從天亮直行至天色將沉,到了一處看著略富足的城鎮,才尋客棧投宿。人多車多這一也走不快,走了一整日,不過行了餘裡。這棠邑鎮尚算熱鬧,來往客商不少,客棧經營得有模有樣。杜如晦進門後掃量了一圈,輕聲對穆清說:「比不得棲月居,多忍耐些罷。」阿柳則帶了阿月上樓收拾房間,略微拂掃一遍,換上自帶的被褥幔帳,又催著店家多燒熱水,備著眾人沐浴。
英華第一次出遠門,看著什麼都是新奇,纏著要出門逛去。杜如晦遣了杜齊和一名強幹的車伕跟著,囑咐了不許走遠,天黑閉市前定要回來。穆清放心不下,又拉過阿雲再叮囑了一番才罷。晚膳時分,一行人果回來了。穆清這才安心進食,聽著英華唧唧喳喳說著街上見聞。小娘長相神似穆清兒時,天真浪漫卻又天生帶著豪氣,不同於她的嬌怯,逗得兩人屢屢開懷。杜如晦聽穆清說了英華的來歷,敬歎了一回萬氏竟有這樣的胸襟和眼光,只可惜明珠蒙塵,故此對英華也就多了幾分憐惜。
晚膳後,杜如晦去看過那幾個車伕,與他們商議明日的程。阿柳服侍著穆清在房中沐浴安寢,她顛簸了一日,經熱水浸泡,渾身的筋骨俱鬆散開,險些在沐浴時就睡著。料想阿柳和阿月一亦勞頓,未等發乾,穆清便打發了她們自去梳洗了安歇。待杜如晦抱著被褥鋪蓋進到房中時,她已伏在枕上睡得香沉,髮絲上還掛著些水珠。他皺眉摸了摸她濕濡的頭髮,將被鋪在她榻邊的地上展開,找了塊乾淨布帛,俯身一綹一綹地輕拭著她的髮絲。
頭髮半干時,她似有覺察,迷迷糊糊地半睜了眼,瞥見地下的被鋪,含糊不清地問:「怎睡地下?」他撫著她的頭髮道:「世道不穩,人在客鄉多生事端,你在我眼下才能教我安心。」穆清略醒了幾分神,一手拉著他的衣袖,往榻裡挪了挪,輕聲道:「夜間地上硬冷,如何睡得。」杜如晦略一猶豫便脫去袍衫,躺到榻上,伸手圈住她,閉上眼一動不動地睡去。床榻上騰起一股暖意,令人安心的熟悉氣息瞬時包圍了她,倦意濃重,教她顧不得害羞,瑟縮於他胸前安然沉睡。
自此每晚投宿客棧時,穆清皆不許他席地而睡,兩人同榻而眠,杜如晦倒能恪守規矩,雖時而血脈奔湧,情難自禁,卻也只是鬆鬆地圈摟著她,嘴唇輕拂過她滿月般皎潔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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