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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九章 夜襲 文 / 桃圻

    夜襲

    漕河碼頭哄鬧了一晌午,也沒得查出什麼眉目,到日中各人便散了去。人在棲月坊的隔間裡商談妥當,穆清將五幅字帖盡數拿出來托劉敖轉手,所得補了鹽盤的缺尚有餘。

    回棲月居的上,杜如晦揚眉瞧著她問:「何以想要有份營生?這是信不過我,不願依附麼?」穆清托著下巴歪頭想了想說:「並沒想那麼多,只覺得想做,又是該要做的,你不喜歡我不做便是。」他仍是瞧著她,彷彿她臉上有什麼引人深究細看的東西一般,好一會兒才笑了笑說:「無礙,你若喜歡便去做,莫拘著自己。你在我這裡,任何肆意都使得。」

    往後的幾日裡,只看見劉敖裡外奔走,忙得腳下生風似的,才剛見他往書齋去了,一會兒又不見了人影。聽聞又杜淹折返江都,果真將注意力轉移到了那堆令他焦頭爛額的亂麻中,穆清稍鬆了口氣,卻仍是不敢輕易離了棲月居,只在晚間隨著杜如晦去棲月坊的隔間坐坐,一壺桂花釀,隔著簾幕望一望那歌姬舞孃與男人們之間迎來送往,情假戲真的態。杜如晦說,曾聽劉敖抱怨,這些生意中,唯獨這棲月坊經營得最是艱辛謹慎。劉敖沒有說原因,但想來確實如此,天下最難拿捏的便是女的心意,樂坊裡幾乎全是女,要運作起這棲月坊,就要牢牢地拿捏住每一個女的心思,不教她們隨意對男人動真心,以免走漏了消息,放錯了口風。

    聽他這一說,穆清更是留意坊間的那些女,每晚來此隔間內察言觀色,揣摩她們的一顰一笑成了她最好的消遣。很快她便能識別出一些眉目,每每猜測推斷了個中關係,詢問杜如晦,竟能想對了十之**。白日裡偶說些與庾立聽,庾立卻再勸告,女兒家少去那風月場,到底不合適。再說下去不免又提起穆清變賣字帖參與鹽盤的事,殷切又無奈地責怪她年少無知肆意妄為,也責怪杜如晦縱她過。

    不覺過了大半月,劉敖終是停住了奔忙的腳步,回報說杜淹已如先前所預想的,拋出了鹽盤,承諾手中再不沾鹽,籌資從劉敖那購走了所有被抬了價的生絲,算是保住了他的性命。雖心疑這突降的災禍與他的侄兒杜如晦脫不了干係,卻無證據亦無處下手去查,只得悶聲吞下。康郎得了鹽,自是不多逗留,與杜如晦歃血拜謝後,帶著商隊匆匆啟程趕往西域關外。

    此事算是完了,剩下的分散經營,他不再多問,自有劉敖勞心操持著。杜如晦抽身得空,日日攜著她忙碌採買,備下行裝。隔日又帶著她往城外去遊湖。秋意已起,斑斑漣漪的湖面上原滿滿鋪蓋的荷葉已略顯了殘敗之態,一群採蓮娘相互嬉笑打鬧著收采盛暑天裡剩下的蓮蓬,轉而一同唱起了柔軟婉轉的歌謠,驚起鷺鳥一片,待采的蓮蓬上水珠滾動,瑩潤如水晶珠。這景致穆清看了再平常不過,從小到大所見的湖光水色皆不過如此,杜如晦卻看得入迷,靠在船頭癡癡地望著,輕聲歎息,「不日便要動身,這般水靈的景致,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了。蓮依水而生,江南多水,故能生得風姿搖曳,若是移種去了旱冷之地……」

    「北地無蓮麼?」穆清心下明白他的憂慮,不願他再就此想下去,隨手撈過一支殘破的荷葉,「它原也是生在土裡的,只因河底淤泥稀爛,便掙扎著生長,破出水面尋求生機,莫見它迎風搖擺就覺著它嬌弱,內裡的絲卻是如何都纏不斷的呢。」說著輕輕地將手中的荷葉覆在頭頂,柔聲吟唱起採蓮娘們的歌謠,嬌憨情態盡顯。

    「十六採蓮去,菱歌意閒閒,日下戴蓮葉,笑倚南塘邊。」杜如晦笑著應和,惹得她咯咯笑出聲來,近兩個月的悉心調養使她的臉龐潤澤起來,陽光映襯著水光在她臉上流動,在他眼裡如同一顆璀璨柔潤的露珠,不敢伸手去捧,生怕這露珠會瞬息消失不見。

    兩人在湖上流連至日頭沉入水中,英華調皮放了阿達的飛奴來尋,方登車回去,阿達一急趕,行至城門口時天色已黑沉,將將趕上城門下鑰。既入了城,便定了心,兩人悠然去棲月坊用了些飯食,一閒逛一陣,說笑一陣,直至亥初時分,街上人群散去,一些店舖酒肆落了門板,穆清直嚷累,再逛不動了,才上車回棲月居去。

    「阿達,勞你累了一天了。」穆清上車歉意地向阿達笑說了一句,便歪在杜如晦的臂膀上自睡了。「穆清,穆清,先別睡,再忍耐一下,很快便到。」推搖了幾次無用,他也只得由她去睡。車內亮著昏黃的燈光,晃晃悠悠,他不由想起她年幼時,餘杭城內每逢節慶日開放宵禁,她便糾纏著庾立帶她去街上逛,有時庾立不得空,陸夫人便會托付他看顧著,玩累了回府的上,她便如現在這樣無慮無愁地睡著。現下仍舊是這樣的情景,只是臂膀上靠著的人經了世事打磨,即便睡容同往昔一般無邪,只怕夢再不會那樣清透了。

    馬車快行至棲月居側門,夜深風涼,四下早無人蹤。馬突然好似受了驚嚇,猛然跪跌,車廂劇烈晃動起來,穆清還未及清醒,便被人猛推一把,摔出了車廂,伏倒在地上。再抬頭看,馬帶著車廂側身翻過去,幾乎是與自己落地同一刻,馬和車一同重重地轟倒在地。只聽見阿達粗聲呵斥,金屬器物相碰尖銳刺耳的聲響,還夾雜著馬驚恐的嘶鳴。她掙扎著想爬起來,奈何身上乏力,只得以臂撐住地面,以免自己再伏倒下去。

    穆清完全清醒過來,憶起在車廂內忽聞杜如晦低聲驚叫一聲,有一支細長閃亮似劍身的東西從車頂穿刺而下,繼而又有一支從車廂後壁穿出,接著眼前火光亮起,她被他猛推出車廂,幾乎同時馬車翻倒。環顧四周,四五人在倒地的馬車前纏鬥,其中只有阿達,卻不見了杜如晦。她忍著身上的各種疼痛,強撐著身體站起來,拖動痛麻的雙腿,向馬車挪去。

    突然一個褐衣短打扮的粗實身影向她跑來,手裡提著亮閃閃的寬背刀,不遠處阿達被人圍斗在中間,無法脫身,只大聲呼到:「娘小心!」穆清害怕到從膝蓋到手指無處不在顫抖,眼見著凶神惡煞般的身影漸漸逼近,只差沒幾步,她的手在地上摸到一個硬塊,也不知是土塊還是石塊,躬身撿起便向前扔去。手抖得過厲害,那硬塊直直落在了來人的腳前,那人一腳便將它

    踢開到別處。

    「杜某在此處。」杜如晦搖搖晃晃地從一堆車壁殘碎中掙脫出來,順手拔下刺紮在車壁上的一柄長劍,扶著朝天的車轱轆站起來,高聲道:「你們尋事,要找的不正是在下麼。我既在此,便與其他人不相干。」那褐衣人果然撇下穆清向他走去。杜如晦在家時雖也算熬練過,到底不是正經習武的,翻車時又不知傷到了哪裡,抵擋了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便顯了弱勢,漸漸有些無力再擋,對方的刀刃刺破了他幾處皮肉。

    穆清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穩住顫抖的身體,撿起地上的石塊對著那褐衣人砸去,正砸中他的後背,那人分了神,罵罵咧咧地豎刀向穆清砍去。正是危急時,棲月居的護院的頭人領著平日訓練有素的護院們從側門和正門兩個方向湧出。火把湧動,一時火光沖天。那些人見此情景不再纏鬥,撇下阿達他們四散跑了。阿達要帶人追去,杜如晦忙喝止了,「算了,不必追。不用問,這事必是我那好叔父做下的,後日一早我們便動身,驚動了官中人,糾纏起來反耽誤了事。」

    庾立帶著阿柳和英華從側門跑來,阿柳嚇得呆在原地動彈不得,英華卻嗔怪自己來得晚了。火光躍動下,穆清清楚地看到庾立鐵青了臉,掃視了一圈翻斜破損的馬車,家僕過來牽起到倒地受驚的馬,地上四散的利器,臉上血污斑斑的阿達。然後望向衣衫殘破狼狽的杜如晦,皺起眉定定地注視了他片刻。最後目光從同樣狼狽不堪的穆清身上掠過,但他看到她驚惶的臉上只有泥垢,卻沒有他料想中淚痕縱橫交錯,瑟縮發抖的無助眼神。火把燃得呼呼作響,映在她臉上,庾立好似看到她眼中有一絲若有如無的怒意,瞬息間一閃而過,恐她自己都未能覺察出。

    直到次日晌午,阿柳才從昨晚的驚嚇中緩過來,仔細查驗了穆清的手腳,幸而只是些輕微的擦傷,薄薄地擦上一層藥便好。穆清從銅鏡中看著她滿面的愁容,問到:「可是唬著了?」阿柳放下藥,搖搖頭,「自出了顧府的大門便知往後是不得安生的了,只要能日日伴著七娘,我自認了,無甚懼怕,只是來的早了,教人猝不及防。」

    正說著,庾立站在敞開的屋門口,輕叩了幾下門框。穆清起身相迎,見他一副出門的打扮,心下也明白了他今日便要啟程,這是來向自己道別。「阿兄今日便走麼?」

    庾立點點頭,習慣性地伸手要撫她的面龐,這一次她沒有躲閃,他的手在離她臉龐半指遠的地方頓住了,轉向她的柔軟細密的髮辮,輕輕拂過。原本想說的話,一句也說不出口。方纔他去向杜如晦辭行,將那反覆想了大半夜的話與他說了。「我知你去東都要做什麼,無論對錯,我確欽佩你的膽氣。想來你也明白那是條怎樣的,難道一的血雨腥風刀山火海你要拖著七娘,同你一道滾過嗎?你若當真為她好,便讓她隨我去,我願為她棄了官職,找一處她喜歡的地方,從此雲淡風輕安穩一世。」

    杜如晦淡然地看著他,想著庾立對穆清的情意,比之他只多不少,於他確有愧意,但他只知要細密地護著她,好像從未仔細探過她心底的東西。「庾兄可問過穆清是否想要安穩一世?許是你眼中,她始終和兒時一般無二,可到了如今,你可知她想要怎樣地活著,平淡避世真是她想要的嗎?恐怕她嘗過跌宕的滋味,就再不是以往乖順純真的稚童了。你可自去問她,她若想要隨你去雲淡風輕,我便放手。」

    這些話庾立終是沒能問出口,他苦笑了一下,輕撫著她的髮絲,細緻地看她,要將她的樣貌鏨刻在血骨中,無論將來何時身處何地,都能清晰地記得她的每一根線條,每一個表情。臨走再囑咐阿柳定要好生照顧她,一件件地說了許多,唯恐漏說了什麼,說得阿柳眼淚不住地往下流。穆清的眼眶也紅腫起來,庾立卻不讓她流淚,說是要記著她笑的模樣,她便紅著眼眶努力微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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