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哀哀無處吟蓼莪(二) 文 / 桃圻
哀哀無處吟蓼莪(二)
直到午後,穆清方才醒來。阿柳取來的藥,她不願吃,癡癡木木地坐著,看似神智尚未歸位。小院中所有的家僕都被抽調到前頭去幫手,剩了阿柳隨侍,催醒不得她,阿柳也無奈,只得先替她換上緦麻素服,她也只是如同玩偶一樣,任意擺弄。
直至天黑,前面若隱若現的傳來道士吹打念唱的聲音,阿柳又催了一回,「醒醒罷,阿郎和夫人都已經去了,好歹養育了一場,也該到前頭去哭一哭。」
穆清轉過臉,燈火的光照在她臉上,更顯雙目空洞,好像是直直透過阿柳的臉,看向後面。「阿柳,你看我穿的是什麼?阿爹阿母自小將我帶到身邊,給予教養,日日體己細緻呵護了十載有餘,如今叫我怎有臉面著緦麻素服去送他們?你又怎知,那前頭,可有我哭的位置。」
阿柳再無話可勸,一時主僕兩人對著燈火相顧無言,各自五內翻騰。阿柳心內焦急如焚,不知何時庾立才能回來,更期盼他能盡快攜穆清遠遠離了這場巨大的傷心,安安穩穩,毫髮無傷地過下去。穆清腦中雜亂,一時間憶起往昔同阿爹阿母的點滴,一時間想到迷亂無序的將來,一陣劇痛一陣恐慌。
門外人影晃過,剝剝響了兩聲,穆清呆滯不動,恍如未聞。阿柳起身出去應門,半響卻沒有聲響,直到一雙乾燥帶著暖意的手,握住了她微涼的手,她才有了意識抬頭去看,卻不是庾立,來的竟是穿了一身米白常服的杜如晦。
「我讓阿柳去正院先替你奠了。」他淡淡地說,仍然將她的手攏在自己掌中,俯身驗看她的面色。
只這一句,那厚厚的包裹著她的心的冰殼應聲崩裂,瞬時化成了水,又成了眼淚,衝出了眼眶。她顧不得儀態形容,把手從他的掌中抽出,仰頭看著他,緊緊抓住他的衣袍,好像抓住能讓她在不斷的沉溺中,掙出水面,呼吸一口救命的空氣的浮木。杜如晦從胸中深深的歎出一口氣,隱約覺得有些疼痛,伸手攬了她的後腦,讓她的臉埋進剛才歎氣隱痛所在。
到了此刻,穆清不再如往常一般總在杜如晦面前努力控制情緒,她甚至連自己的眼淚都沒有辦法控制,如潮湧出。杜如晦撫著她的後腦,輕聲說:「覺得委屈悲切,就好好哭一場罷,你在我這裡,任何肆意都使得。」
這突如其來的溫暖,最終將她心裡的冰殼摧毀,她淒然慟哭起來,聲音不高,卻摧心肝撕心肺一樣的悲涼。她的手始終緊緊抓著他的衣袍,隨著哭聲不住顫抖。不知哭了多久,彷彿把這一世的眼淚都流盡了,直哭到她天旋地轉,無力支撐自己的重量,無論是身還是心魂,皆倚靠在杜如晦的胸膛中,彷彿自己已不存在。
因她年幼,兩位兄長從不與她親和,自幼便只有庾立同她嬉鬧頑笑在一處,他一味呵護關愛,依順,穆清只覺那是兄長與幼妹之間的親密,理所當然地貪享了十載。陸夫人提過好多次,說庾立將來必是她的依靠,她卻不曾將心思放在他那裡過,更是不能將他同依靠二字沾邊。而此時杜如晦手掌和胸口傳遞的堅定,並著衣袍上瀰散的柔和氣息,都讓她深深沉陷其中,覺得無比踏實安心,外界的一切侵擾憂煩都被他隔斷開。
漪竹院中除開阿柳外,所有人都去前院忙碌,這時候無人來往,屋門半開著並不關實。故阿柳從前院回來時,見到這一幕,驚雷在她腦中劈過,她睜大眼睛用力摀住自己的嘴,不敢發出一點聲響,不知該不該進屋,躊躇了幾番,還是離了屋的沿廊,在院中找了一處自坐了。坐了片刻,愈發覺得不妥當,實是坐不住,只得再到屋門口,扣起手指敲了敲門。
穆清直起身,見是阿柳回來,趕忙止了游絲般的抽泣。經過這一場痛哭,自是從巨大的悲傷中回過了七八分神智,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不禁赧然紅了臉。杜如晦倒是神態自若,並不覺有甚不妥,自自然然地伸手替她將垂散在臉頰邊的碎發掖到耳後,回頭看了一眼阿柳陰沉失措的面色,問道:「前院可有什麼事嗎?」
「是有一些與七娘有關的說辭,阿柳正要去請庾阿郎過來商量,天色已晚,杜先生若還在此流連或有不便。」阿柳沉聲說了,草草行了個禮。
穆清知她心中有忿,有意拿捏著,分明是要攆杜如晦走。既是將她看作親姊妹一般,又朝夕相處著,那有些心事,不若早些知會了她,是萬不該瞞著的。念及此,她出聲攔了阿柳,「不必去尋庾師兄,有什麼話,就此說了吧,恰好杜先生也在,可替我斟酌幾分。」
阿柳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到底是個明白人,很快明白了穆清的用意,雖有些慪氣,也只得將所要稟之事一一細說了。「我去前院代奠,走了近道,穿過土坡下的山石洞,剛走到洞口,便聽見頭頂上有說話聲,駐足聽了,原是兩個婆在土坡上的涼亭裡躲懶閒聊。因那亭正是建在石洞口上方,故亭中人說話,在洞口能聽得分明。」
阿柳算得口齒思緒都清晰的,歷歷落落,清清楚楚的把那石洞口所聞之話都傾倒了。原來那幾個婆嚼的話,竟扯出了一件舊事,正是一直以來大郎二郎冷待她的緣故。
顧大郎好玄,頗有專研,交好玄名家袁天罡,那袁天罡授了鹽官令一職,正往上任的上,過餘杭,由大郎款待了幾日,早晚在一處談論參詳。彼時穆清四歲,一日兩個僕婦抱了她和二娘,在大郎府中頑耍,正逢大郎與袁天罡在院中散步。偶見了這兩位小娘,大郎便邀他詳看二娘面相。不料,他竟指著穆清說,此女有貴相,卻不顯露,日後氣勢養成,只怕是手握大權貴的,顧家盛衰但憑她主。又端看了二娘片刻,沉吟為難,大郎一再催促之下,方才講了,二娘與她相刑相剋,刑克之劇,必有一方亡故了才罷。若要避刑克,或分開養,或遠嫁了,離得遠遠才好。
袁天罡的相看向來不錯的,大郎深信不疑,因此心中鬱結,他是餘杭顧一脈的宗,顧家如何能易主到了一個吳郡顧的庶出後代手中,他的女兒又如何會生
出與她你死我亡的命格,為此大郎一向厭惡提防著她。如今父母故去,他便與二郎商議,雖阿爹在世時提及過要開譜牒,將穆清以他幼女的身份,載入餘杭顧的族譜,但究竟不是遺命,現族中掌事由阿爹轉成了他,這些自是他說了算的。議定等喪儀過後,要將這府中所有的家僕奴婢,或安置到另兩府,或發賣了事,便就關了府門。穆清仍是吳郡顧的庶孫女,不受年熱孝停嫁娶婚慶的限制,只隨了庾立赴任去便罷,算是出閣了。
阿柳一口氣講完,穆清默了好久,深吸了一口氣,定定地說:「我斷不會隨庾師兄走。」
「既如此,你可有想過日後何往?可替自己打算過?」杜如晦急切地問,心中隱隱等著她說一個答案,希望她說跟他走,同時又不希望她這麼說。他想將她帶在身邊護著,卻怕往後的血雨腥風裡保不住自己的性命,更無從護她周全。這不是他的個性,想他向來決斷果毅,何時這樣矛盾寡斷過。
面對他的急問,穆清躊躇起來,仰起蒼白毫無血色的臉,剪水雙瞳中又盈了一汪薄薄的淚水。杜如晦突然直問道:「可願隨我去?自此交付於我?」
聽聞這一句,穆清連月來的躊躇猶豫倒一下去得乾淨,心中簡簡單單,只剩了一句話,並不羞怯懼怕,幾乎不加思慮的肯定道:「願相隨。」
「七娘!」阿柳驚呼,如遭雷霆。
穆清心中卻愈發清明起來,以往纏綁在她週身,叫她無法動彈行進的那團亂麻線,忽就崩裂退散了,四周清朗,眼前只留了一條道可走,道盡頭有什麼她看不見,但道是明晰的,她願意押上自己的一生作注,去走一走。
手機用戶請到m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