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哀哀無處吟蓼莪(一) 文 / 桃圻
哀哀無處吟蓼莪(一)
隋大業六年,四月十九。
天微亮。顧二娘已經穿戴整齊,在桃娘的攙扶下,往宗家祠堂去了。因她父親無官職,鳳冠霞帔便免了,只著了深青色的大袖袍,耳邊攏了一對博鬢,半掩了還略顯稚嫩的臉,和絕然的神色。週身珠翠環繞,走動間釵環輕碰,發出清脆的叮噹聲,和著她冰冷冰冷的眼神。
在宗廟中聽過祖訓,拜完了祖宗牌位,已過未時。桃娘又引著她往顧彪的府中,來拜別祖父母。祖父依然臥著,正逢昏睡不醒時。祖母體弱,在穆清和庾立的架扶下,勉強在圈椅中坐了受拜。穆清留神看了,整個過程中,二娘都不曾抬眼看庾立,許是她真的定下了主意,此生心裡再不容他了。
一切禮儀完備,依舊是桃娘扶了她,裊裊起身,就要送出門。待她起身站定,抬頭直直地望向庾立,穆清一以為她要將素日積怨都凝聚在這一眼中,卻不曾想,她頓了一息之後,忽地對著庾立揚起唇角,柔柔地笑了,笑得清甜中帶了一絲羞澀,彷彿若干年前心思懵懂的純真孩童。
很快,她又抿緊了嘴唇,垂下眼簾,重又回到那決絕的模樣,不帶一絲留戀地回身走到門口,毫不猶豫地抬腳出門。叫人恍惚方纔那一笑是否真的存在過。穆清聽到身邊的庾立發出微不可聞的一聲歎,一時她思緒萬千,又不知所措起來。
報過申時,薛家使者在顧府門前行了奠雁禮,將一對五彩絲線綁著雙腳的大雁隔著門障拋過去,顧家這邊眾人一齊接住,算是有一個吉祥的意頭。桃娘在她頭上蒙好與禮服同色的蔽膝,攜那幾個陪嫁的家僕丫鬟出門了。上車前再一次拜別了父母,聽父母叮囑幾句「無違阿翁阿家」的話,這便登車而去。
忙完了二娘出門的事,大郎重又搬回顧彪的院,早晚請安,慇勤服侍。可顧彪竟一日比一日更顯那薄暮之境。穆清明白兩位兄長的心思,每日探望,伺候了湯藥以後便安靜地退出,自去伴在陸夫人身邊。夜裡回到漪竹院,撿一兩本書仔細念了,只為摒卻心中的雜亂念頭。
送嫁二娘後大半月已過,穆清如同往常一般,早起梳洗,準備往大院去探顧彪。臨出門前,腳下忽地一軟,腰重重地撞在了桌上,一隻青釉貼花瓶應聲落地,碎瓷,花枝散了一地。穆清一邊揉著撞得生疼的腰,一邊心慌意亂起來,忙喚過阿柳,緊走幾步,直趕往大院。
進了大院,還未及進屋,榻前伺候的小丫鬟喜笑顏開地迎出來,歡快地給穆清行了個禮,「七娘好早,阿郎今日醒得也早,竟能倚坐起來了呢,正要著人去喚七娘,這可正巧了。」穆清頓時心頭一鬆,揮走了心中那絲慌亂,輕鬆歡喜地進了屋。
顧彪果然如小丫鬟所言那般,倚靠在榻上,前段日渾濁無光的眼珠似乎也有了些神氣,正微微笑著,有些艱難的抬起手,向穆清招了幾下。穆清喜得眼睛有些濕潤,忙上前顫抖著嗓音叫了一聲「阿爹」。
顧彪伸手握住她的手,緩緩道:「猶記得當年將你從吳郡帶回時的模樣,一個晃神,已是娉婷之姿。你一向乖順,這些年有你承歡膝下,阿爹實感欣慰,再無憾了。」畢竟體力不支,說了兩句,顧彪已有些喘了。穆清反握住他的手,寬慰著,「阿爹先歇下吧,等養好了氣力再說也不遲。」
顧彪閉上眼睛,停歇了一會兒,又睜開眼睛,「阿爹教的書,莫要荒廢了。雖說女讀書並不能出仕,卻也不是無用的,你是個聰敏孩,阿爹給你備下的那箱古籍,襯得起你。」穆清忙頷稱謝,心裡隱隱有些沒來由的發酸。顧彪又似想起什麼,「庾立,就要啟程了罷。本定了端午拜先祖開譜牒,撰你入我餘杭顧氏宗譜,再替你們熱熱鬧鬧的辦了婚儀,偏身體不爭氣……罷了,終究是委屈你了。所幸庾立是個至情至性之人,不會計較你的出身,定不會負了你,阿爹也可放心。」
阿柳帶著幾個僕婦進屋,送來了一些清粥小菜。穆清淨了手,接過阿柳手上的粥碗,服侍著他慢慢吃了。這些她每天都會備下,顧彪有時會用一些,有時則顆米不進。今日精神頭好,將一小碗都吃完了。
閒坐了一會兒,顧彪不願喝藥,穆清也未勉強。有家僕進來報說大郎和二郎要進來問安,穆清起身替他整了整衣服,又使人打了水來為他淨面,一陣忙碌後她看看氣色清爽的顧彪,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歡欣的笑溢滿唇角,「七娘先去陪著阿母,明日再來看阿爹。」
顧彪含笑略點了點頭,「好孩,莫要自苦,也莫要教旁人左右了你的心智。你且去罷。」穆清也不知他為何會說這些,也奇怪他今日竟說了那樣多的話。未幾,兩位兄長已進屋,穆清分別行了禮,便退了出去,心中既是歡喜又是說不上來的憂慮。
往回走的上,阿柳一絮絮叨叨地念著,院裡的幾叢名貴竹今春都開了花,眼見得快入夏,要趕緊著人換了才好,只是可惜了那些竹,明明長得好好的,怎麼說開花就開花了呢。聽人說竹一開花,就必是要枯謝的呢。
聽得這一句,穆清腦中似猛地被人鈍鈍地重擊了一般,耳邊嗡嗡直響。顧不得其他,轉身便往大院方向折回。接近大院時,見前面家僕丫鬟四下跑著,都好似無頭的蒼蠅,個個神色慌張,隱約聽得有人口中道「歿了」。穆清腳步突然頓住,再也走不動,渾身癱軟,無一絲氣力,阿柳勉強扶持住,在她耳邊急喚:「七娘!七娘!」無奈怎麼喚也喚不回她的神智,只得同前來傳話的僕婦一同架扶了往院裡走。
進了屋,顧氏兄弟兩正伏地哀慟,僕眾滿滿的跪了一地,穆清隨著阿柳一齊跪下,無論如何也不敢抬頭去看榻上的顧彪,好像她不去看,不去承認,事情就不會發生,所以她強壓了自己的悲痛,只是躲在眾人後面,默默地捂著嘴流淚,連哭都不敢哭出聲。
不多時,眾家眷宗親都到得七七八八了。大郎早已起身,指揮了家下眾人替顧彪穿戴起來,設下靈堂,孝服掛
帳帷幔都是早已備下的,另在廂房中設了几案長桌,安排了伺候的人,以供宗親唁客們休息。穆清呆若木雞地被攙扶在一邊,也不知庾立是何時到的,眾親戚面前也不好去攙扶她,只在靠近她的地方站著。
這屋還在一片忙亂中,卻不知從哪裡跌跌撞撞地跑進一個人,一下撲倒在地下,這才看清原是陸夫人身邊的一個僕婦。她連氣都不及喘勻,哭喊著:「夫人歿了。」
突地一個驚雷,無論之前怎樣不願承認現實,這一下驚雷終還是將穆清狠狠推到了現實面前,她再也站立不住,直直向後仰去。阿柳一時措手不及,扶持不住,跟著一起向後倒去。
庾立快步上前,伸出手,卻接了個空,眼睜睜地看著她倒在地上。眼看著她的頭將要重重觸撞到地面,有人快速的俯身以自己的手掌鋪地,準確地接住了她差點觸地的頭,又伸臂環住她的後背,將她整個人圈進懷中。庾立向那人看去,看到杜如晦正深皺著眉,扶抱住穆清,表情雖無甚變化,可還是能看出他眉間那濃重的關切不捨。
庾立心中有些不快,又有些懊惱方才不曾親手扶了她,此時也顧不得那些禮儀規矩,上前接過她,稟了大郎,「七娘恐是不支,我先送她回去歇一陣,可有不妥?」大郎匆匆應了,又回身忙於一應事務。
將穆清送回漪竹院中,看她依然咬緊牙關,昏不知人,冷汗淋漓,庾立不敢離開,遣阿柳去打了熱水來,親手替她將額角脖頸的冷汗輕輕擦淨。阿柳在一邊低聲啜泣,顫抖著聲音問是否要請醫。
庾立素日也與穆清一起賞讀些醫籍藥典,心知眼前這副光景雖是駭人,倒也不算要緊。「無妨,你家娘只是情智突受了刺激引起的氣厥昏僕,只需歇息一刻,順氣開郁便好。」忖了一下,他長長歎了口氣,又說,「眼下這情景,倒不如讓她昏睡了好。阿柳,你且去,備下五磨飲,待你家娘轉醒,餵她吃了。」
虧得阿柳是個伶俐的,往日裡跟著穆清,識得字,斷得些藥材,做事又穩重些,她連聲應了,便要去備藥,走到門口,庾立又補了一句:「若是缺哪味藥,也不必驚動府中的人,往我官捨著人要去便是。」阿柳平日就認定庾立終究是穆清的倚靠,逢此大亂之時,更是將他當作主心骨,於是也把自己的心安安地放下,踏實伺候服侍。
阿柳離開後,庾立又獨守了穆清一陣,見她面色漸緩,回復了些許血色,握了握她的手,手指也不似方纔那般僵硬冷厥。心下稍安,分神想到義父義母同日而去,念及多年的養育教誨之恩,亦是戳心錐骨般的痛,看看穆清昏沉中滿面的悲色,怕她轉醒後再次難以撐持這份悲傷,自將那湧到眼眶的淚水生生逼了回去。
又過了片刻,有兩名僕婦進院,一名用黑色木漆盤托了兩套素服,是給穆清和庾立備的,另有一名僕婦抱捧了一堆漪竹院中眾僕應穿戴的服制,一一分發了。轉告了庾立前頭館中一眾生須他帶領弔唁,並中雜事繁多,無人管顧,少不得他去分擔一二。
庾立展開孝服,卻見不是替至親穿戴的斬榱,而是五服最末的緦麻,穆清與之一樣,分明是將他倆分劃在外了。他不願在此事上生事端,歎息一聲,穿上素服,交待了守著穆清的小丫鬟幾句,匆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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