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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章 南有絲蘿攀北石(二) 文 / 桃圻

    南有絲蘿攀北石(二)

    這日夜裡,也不知何故,穆清在床榻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直到後半夜,外面已報過五更。外間阿柳睡得正酣甜,因跟著她連日操勞,到了夜裡睡得沉。她起身裹了一領略厚的青色小綾袷帔,小心地走到外間,見阿柳榻上一半的被掉在了腳踏上,怕她受寒,穆清輕輕地拾起被,慢慢給她蓋上,復又輕手輕腳地端起阿柳榻邊的夜燈,出了屋。

    屋外無風,空氣中蘊著一絲絲花草生長的氣息。她端著燈,在小院中轉了一圈,回到屋廊下,擇了一處憑欄坐了。正是日夜交替時,春寒深重,不由地裹緊了身上的夾帔。難得清靜,她便把近日的事一點點地細想來,不覺一坐坐到天光微亮時。

    自年前落水險些送命,之後生辰那日庾立送了一對鸞鳥銜寶鐲,又提起要聘娶她的意思,再是杜如晦擒了推她落水之人,從此得知二娘對庾立的情思,繼而阿爹病倒,兩位兄長刻意冷待她,接著薛家求娶二娘。如果說她之前在府裡的十二年生活像是一條順直且顏色清淺的線,那如今的這條線倏地分出了好幾股,在一頭死死糾纏,打了好幾個無法開解的結,顏色濃烈紛雜,她便被纏在那幾股線中,理不順,捋不直,走不出,她只能一再的退縮,圈地自封。可未曾想越是圈縮,結就纏得越緊。看似無法解,又好似解法很多,只是不能解也罷能解也罷,她沒有能力去解,更沒有膽量繼續往下走,生怕多走一步,就會弄斷了一根。故她一再地避開自己腦中那些大膽的想法,只靜靜地待著,隨著那些線扭纏,等著那些打結的線將她甩到哪條上,她便走哪條就是了。

    轉眼日已過,顧二娘和薛仁杲的八字被小心地從菩薩案前供奉的香爐底下取出,兩家互換了收妥。一十八口楠木大箱掛上紅綢,在徑山鎮風風光光地轉了一圈,並一對肥碩的大雁,紅繩綁了腳,一併抬進了顧大郎的宅邸。餘杭姓街頭巷尾地談論了好一陣,有待出閣的小娘們皆歆羨不已,有見過二娘的,更是盡其所能地將她絕世的容貌誇讚一番。

    既納徵禮已成,薛家的使者替家主請了期,往蘭州金城關途遠,議定二娘只在族中拜過宗祠,拜別祖父母及父母,便上,只等到了夫家,再全了禮數。定了十日後四月十九啟程,大郎家中忙亂起來。管事出去找人牙買了幾個僕婢,再在家中挑選兩個可靠的小丫鬟陪嫁,自小照顧二娘的僕婦桃娘,因早年逃荒至此地,無家可依,況也是服侍慣了的,便自請了同去,大郎夫婦深感欣慰,於是待她不同於其他家僕,吩咐家下眾人以娘稱呼,並私下贈了若干財物,說了無數體己貼心的話,只把二娘托付給她好生看顧。

    顧彪這邊,如今是這般光景,兩人身體皆不濟,陸夫人勉強支起精神料理些。送嫁的一干物件是早已備下的,統共箱,一箱大娘出閣時已帶走,一箱是留著給穆清的,另一箱是給二娘的。口箱俱一樣,都是及膝高的紫檀箱,算不上大,陽雕了山水圖紋,四角包著鎏金銀片,配上鏨刻了如意紋飾的鎏金銀鎖,古樸卻不失精巧。箱中皆以金塊金餅鋪底,層層累碼擺放,再就是一些金玉寶石的釵環鏈等飾頭面,樣樣精緻貴重,雖是些俗物卻並不落俗套。穆清的箱後頭,還有一口無紋飾的簡單大木箱,有半人高,是顧彪另替她備的一份嫁奩,整整一箱的古籍字帖珍藏,卻是無價的。

    陸夫人撐了小半日,穆清不忍見她勞苦,接手替她操持了。想著兄長那邊定是忙得人仰馬翻,便差了幾個得力的,過府去幫忙。又另挑了個好日,問過了陸夫人,帶了幾個人將那口紫檀箱抬了去,再替陸夫人受了大郎的一整套虛禮,少不得也要以禮還了他,兄妹間冷冰冰的應酬了一番。大郎本還顧忌穆清是定給了庾立的,他畢竟是官中的人,多少是要給臉面的,雖是瞧不上她是個庶之女,話語間仍帶了幾分虛敬的。可如今想來庾立陞遷不過也就是個五的官,且無依仗,而自己卻成了薛仁杲的岳丈,與北方的假王攀了親,自恃身份不同了,也就懶得再給穆清那份臉面,虛禮過後,只淡淡的打發了她。

    穆清本不願多留,樂得早卸了差事,好脫開身去照料顧彪。未及出府門,不想迎面碰上了裊裊走來的顧二娘,想避是避不開了,穆清只得扯起一個象徵性的笑容,直對上二娘寒鐵似的臉。

    走到近前,跟著的桃娘給穆清行了禮,穆清笑著還了禮,口稱一聲「桃娘」。轉眼去看二娘,見她臉色鐵青,眼窩深陷,緊抿了無血色的唇,全無新嫁娘的嬌羞喜色,心中忍不住又動了惻隱,存了幾分真心說:「此去未必能有再見時,善自珍重罷。」二娘如木雕般,並不答言。穆清細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輕聲問:「薛仁杲是個怎樣的人,你可知?」

    二娘緩緩轉過頭,唇角微微揚起,眼窩雖深陷,眼睛卻黑亮透底,她以一種詭異的聲音咯咯嬌笑道:「倒叫七娘勞心了。既然已應了這門親,又豈能不知他薛家大郎是怎樣的人物?你也不必在此虛情假意,只怕你也未曾想到,阿爹尚且猶豫時,我便自請了去與薛氏聯姻。」

    自請的?穆清一愣,許是不願在此看到庾立迎娶她的那日,想要自斷了那根情絲?那也大可不必賠上性命去。既這麼想著,穆清心中略生出些愧意,「其實,庾師兄他……」

    二娘爆發出一陣更叫人寒徹骨頭的笑聲,笑得氣喘連連,「庾立,庾立,你以為我當真是那等癡情種嗎?就算是我真的嫁與了他,他能給我些什麼?終其一生爭得個官便罷了,汝之珍珠吾之魚目,我志不在此。可是薛家不同,我想要的,薛家給的起。那確是個可怖的去處,我既決意要去了,自然懂得如何自處,實是不勞你費心。」

    笑著說完,也不等穆清回應,就挪開步,依然裊裊地向前走去。走了幾步,復又站定,回頭收了笑容,冷冷緩道:「顧穆清,你不過就是吳郡宗家一個庶出的孫女,論理是連一個得臉的大丫頭也比不上的,祖父母撿你回來,不過就是當養個貓兒狗兒一般,閒來解個悶,不要覺著祖父給了你名,又教授了你些功課,就錯將自己當正經娘了。」言畢自帶著桃娘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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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sp;昔年幼時,兩人時常鬥嘴賭氣,二娘這一番尖酸刻薄,穆清定會不依不饒地奉還了。可到了如今,兩人都大了,各自懷揣著各自的心事。這些話語,確實戳中了穆清,面上雖還是淡然,心裡又酸又痛,說不上的悵然,卻也無可奈何,只能過得一日是一日,直到再無法留在漪竹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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