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地道 文 / 風雨一霎
百里一行在眾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走入光明殿內。
殿內陳設自是寶光萬丈不必說的。四角立有等人高的青銅燈座,燈托上點有金紅鑲嵌的火燭,以東海鯨油製成,可燃燒百年不滅。正中央皇帝那張鑲嵌著各式珠寶玉石的御座金碧輝煌,在暗淡的燭光下也散發出俾睨天下的氣勢來。白姬一行走闖入時,殿中空無一人。一旁用以職業的暖房中,年輕侍監瞌睡正濃。白姬飄至龍椅近前,指著右邊扶手對百里青琊道:「握住這裡向上抬。」
百里依言而行,只聽卡卡幾聲機關響動,龍椅坐面緩緩下陷,露出個只容一人通行的地道。此時,趴在百里懷中的花狸貓忽然輕輕躍下,一溜煙鑽入那地道之中,想來是去做那探路先鋒了。
只剩下白姬和百里。
白姬因知曉那地道盡頭藏有何物,遂心有餘悸遲遲不敢動身。百里看了她一眼,臉上流露出瞭然的笑容,「帝姬且放心,不管裡頭藏著甚麼,在下定會護你周全。」
「不勞天師費心。」白姬實非記仇之人,只是她那左臉頰至今還被黃符燙得隱隱作痛。
話雖如此,但看百里青琊一聲不吭折身彎腰鑽入地道時,她還是亦步亦趨地跟在了後頭,恨不得整個貼在他背上。
別說她沒骨氣,底下那玩意兒她是真怕。
黑暗中,百里從儲物戒指裡取出一枚嬰兒拳頭大小的夜明珠來照明。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一點瑩白玉潤的光輝緩緩向外擴散,照亮整個地道。地道狹長而深邃,一眼望去看不見頭。花狸貓仲源在離他們五米開外的距離,邊走邊聞,十分謹慎。
「百里先生!」突然,花狸貓口吐人言:「此處有些古怪,越往裡去地道兩壁便越黏膩濕滑,更說不出的陰寒刻骨。」
狸貓居然說話了!
「可聞到了妖氣?」
「未曾,待我再往裡探探。」花狸貓說著,一拱身陷入黑暗之中。
百里轉頭,「白姬可知這地道裡藏著究竟是何物?」
白姬尚不能從花狸貓會人語的驚愕中回神,又想起那盤踞在地道中的怪物,不由臉色一沉,表情更加難看了。她著實不想回憶,那雙黑暗中凶綠的眼睛,濕滑冰涼的鱗片,那嘶嘶響聲彷彿還在耳畔盤旋……
「是蛇!」陡然出現在二人腳邊的花狸貓發聲。
百里看向白姬,她順勢點頭:「沒錯,那蛇身足有幾人合抱之粗,至於長度,蛇盤踞起來我未看清。它平日長睡不醒,唯有在月圓之時才會甦醒,化形而去,是以我們現在過去應該沒有危險。」
「過去看看。」
地道盡頭是一片高台,藉著夜明珠的光亮,白姬頭一次看清那條巨蛇的真正面目——那是一條通體雪白,鱗片似玉般的白色巨蛇,細瞧發現它背上有處傷痕似乎光長了新肉還沒來得及長鱗片。
百里凝神一看,恍然大悟:「怪道萬妖寶鑒中探不出他的底細,原來差一步便要升龍。」
「什麼意思?」白姬湊近,光下看那巨蛇雖不如想像中可怖,然仍令她心生忌憚,「依你所言,這條蛇就快要修煉成精了?」
「非也,蛇升龍乃脫胎換骨,是萬中取一的造化。」百里瞥她一眼,繼而耐心解釋道。
「既然成了龍,不就是仙?仙人難道不該以慈悲為懷,為何它要百般傷人性命,造下殺孽?」
「修道一事最怕執念,若心中有執則如泥足深陷,如不及時割捨反被牽絆,則難登大道。」黑暗中,百里的面容在夜明珠的徐徐白輝下忽明忽暗,一雙眼透出洞若觀火的漠然。
白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只覺得這大概和佛家一門主張了卻紅塵遁入空門的心性是相同的。
「能將一條有千年修為的蛇困在此處者,道行絕對不淺,卻不知是何門何派……」百里眼尖,一下看到那隱沒於巨蛇腹部的石面上刻有奇怪符,因歲月久長而變得模糊不清。
古時,皇室會命方士降服大妖訂下契約,迫使其作為鎮國瑞獸從而保證子孫千秋萬代。照這符看來,這巨蛇倒像是被封印於此。只一點令人好奇,過去這麼長時間,這符的效力應失效大半,而這巨蛇修為又接近圓滿,完全可以掙脫離開此處,另覓靈氣充裕的地方修行……
百里覺得古怪,於是便企圖接近那高台,想要近前瞧瞧符有何異處。
不料他剛前進兩步便覺有一股奇異的熟悉感迎面侵襲而來,不過怔愣片刻的功夫,竟靈力滯緩到舉步維艱,同時高台被一圈紅光所圍,光輝擴散之處隱隱有符浮出。百里來不及細想,迅速掐了個訣避開,便見立於高台下的白姬繃緊下頷露出一個驚慌失措的表情。
興許是觸動封印的緣故,竟使那巨蛇提前甦醒過來。它半抬頭,一雙腥綠的瞳孔正緩緩看向百里青琊。
「小心——」白姬駭得無法出聲,只敢用口比劃。光芒乍現,卻非那巨蛇之動作,它打開蛇顎朝百里咬去卻被封印騰地彈了回去,而此時整座地道紅光滔天,無數大大小小的火苗從天而降劈天蓋地而下。
那火尤其厲害,白姬來不及躲閃,渾身即刻如烈焰焚身痛不可遏。
幸而百里在危機來臨之際縱身躍下高台,解下他身上那件緋紅長袍往高空拋去,登時化作一匹流光溢彩的煙霞將自己和白姬罩在遮蔽之下。
他折身,「你沒事吧?」
白姬臉色蒼白,看著他翕動了兩下嘴唇,渾身上下正呲呲冒著青
煙,就差一步便要灰飛煙滅。
仲源湊到她跟前嗅嗅,道:「這可是正宗的紅蓮業火,再遲一秒,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你!」
白姬:「……」難怪你小子當時一溜煙縮到角落!
然封印之火仍未停息,一朵朵火苗降落在百里外衣之上,只聽撲簌聲不絕於耳,縷縷青煙冒起。
「究竟是誰設下的封印,手段竟如此狠辣!」仲源素來愛惜自己的皮毛,眼看火快要燒到自己身上,不禁暗罵出聲。
百里不動聲色甩出一張水符來,「快——趁現在火勢減小,速速退回地道裡去!」
紅蓮業火僅次於混沌火,能將天下近半數之物焚燒殆盡,不過須臾,那水符便化為灰燼。所幸火勢只蔓延到地道口,再往裡卻是鞭長莫及。仲源忙不迭地邊舔邊整理自己的皮毛,百里背靠石壁坐下,兩條長腿交叉,眉梢斜挑,唇線下抿,神情並不怎麼好。
天底下能將紅蓮業火挪為己用的人不少,卻只有那麼一人會無聊到用這火來製造結界。
「那個……」
白姬小聲打斷他的回想。
百里轉頭,眼中一道殺氣稍縱即逝,「怎麼?」
白姬咬了咬唇,解釋道:「我不是存心要害你們的,我先前實在不知這封印如此厲害……」
「我信你。」百里掃了一眼她被燒得千瘡百孔的靈體,彎了彎嘴角:「若真如此,你這苦肉計做得也忒像了些。」
經他一提醒,白姬適才覺得渾身火辣辣的……真疼啊!
原是來抓蛇的,萬萬沒想到竟被這封印擺了一道,仲源望著自己尾巴上幾處焦黑的毛問道:「先生,如今我們該怎麼做?」
百里望了眼那被一圈火舌環繞的白蛇,沉吟道:「如今有這封印在,想要接近這巨蛇難於登天,況且它修為不凡,僅憑你我之力並無十足把握能將它擒下。依我看,離望月尚有一段時日,我們不如從長計議,來個守株待兔甕中捉鱉。」
仲源點頭:「好辦法!」
「等等,我突然記起太/祖時——」白姬突然記起什麼要說,視線卻為百里背後那一大片火燎痕跡而顫抖,一時失語。
花狸貓嗖一下躍至百里肩頭,眼珠瞪得溜圓:「百里先生,你受傷了!」
大抵是方才躍下高台時不小心被火傷到的,百里側頭,渾不在意道:「沒事,一點皮外傷而已。」言罷,他折身朝外走去。
光明殿外,那些巡邏侍衛尚還保持著靜默的姿勢,著實滑稽。白姬從前也只是聽聞這世上有仙人妙法,能點石成金,一日千里,而今親眼看見百里輕而易舉就能把人變作木頭,又一個響指令他們恢復如初,心裡哪裡沒有驚歎。
眼看黎明將至,而她身上被火燒之處觸及陽光更是火辣辣的疼。
「若無事的話,我便先行一步。」
百里揉了揉小狸貓仲源的腦袋示意它先回去,跟著喊住白姬:「帝姬且留步——」
白姬回頭,臉色煞白:「還有事?」
百里衝她一笑,「你傷得這樣重,不及時救治恐怕太陽一出靈體便要消散了。」
白姬本想拒絕,可眼前突然劃過他從高台一躍而下用背擋住那大片火焰的畫面,不知為何心便一軟,愧疚之情立刻主導了所有謹慎小心的情緒。
「那怎麼好麻煩你。」她歎氣。
「小事一樁,不過要請帝姬委屈一下。我現暫居於大角觀,人多口雜,未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煩——」百里抬手,五指修長白皙,骨節分明,中指戴有一枚古樸陳舊的戒指,「還請帝姬暫且屈身於我儲物戒中,裡面設有禁制可隱匿氣息。」
白姬應允,化作一道光遁入戒指中。
片刻,戒指裡傳來她的聲音。
「沒想到你這裡頭還挺大,唔……就是空落落的。」
百里垂下睫毛,嘴角噙了幾分笑意:「我嫌乾坤袋攜帶不便,所以請人做了這麼一枚戒指。不僅能乘物,也算是個玲瓏小天地,帝姬喜歡什麼風景只須在腦子裡想上一想,馬上就能變出來。」
「當真……?」
「你大可一試。」
乾坤戒中。
白姬仰頭,冥思苦想片刻。白茫茫的戒指空間搖身一變,變成一片漫無邊際的河流,河岸上栽種著不知名的花,花色是少見的藍,花瓣如碗口那般大。白姬就站在岸邊,雙目發直,似看得出了神。
「帝姬。」
「……做什麼?」
「累的話,可以小睡片刻。路還很長,等到了大角觀我再叫你。」百里青琊的聲音自外頭傳來,朦朦朧朧,有些低沉,分明昨日還拿黃符嚇她,這回聲音卻放得如斯柔和,叫人昏昏欲睡。
白姬枕著河岸躺下,闔上眼。
「莫再叫我帝姬,聽得心裡膈應得很。」
山河猶在,國破家亡,從此這世上只有白姬。
恍惚中,聽到百里低聲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