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舅甥 文 / 蘇蘼蕪
只說程梓約心下緊張期盼難以言述，那廂衛若蘭得到程家舅舅提前到了的消息，一下學便吩咐小廝將紙筆具收攏起來，拉著衛若蓀飛快地往衛老太太上房跑來。
「給老太太請安！」衛若蘭瞧見坐在衛老太太下手的俊秀青年，一眼便確定了此人定然是自己的那位三舅舅——那一模一樣的單個小梨渦，便是不笑的時候都有個淺淺的笑影兒呢！
衛老太太瞅著寶貝小孫兒，樂呵呵地抬手將他招到自己懷裡摟著，另外指了木丹給衛若蓀拿果子吃：「好孩子，今兒怎麼這樣早，才剛剛過了辰時哩！」
衛若蘭仰起臉，方才一路跑過來，他額頭上微微有些汗津津的，粉嫩的面頰紅潤喜人，在祖母手心裡蹭了蹭，他笑道：「並沒有偷懶，只是先生說了，既然功課已經完事兒，又有親戚遠道而來，索性便先放我們回來——老太太平日裡心疼我，不許叫先生多加功課，今兒可見著還是綽綽有餘的呢！好祖母，往後也不必再減功課啦！」
「皮猴兒！倒把祖母一片好心當了驢肝肺！」被他抱著胳膊撒嬌弄得無法，衛老太太歎了口氣，點著他的額頭：「還不快去見過你三舅舅，這樣愛撒嬌耍賴的，仔細叫舅舅笑話你呢！」
轉身對上程梓約滿眼慈愛與懷念，衛若蘭只覺得心中一陣悸動，湧現出一股說不清楚的親近來；或許真的是血緣天性，即便素未謀面也抹煞不去。他抖了抖衣擺，上前去恭恭敬敬地拱手作揖：「蘭兒見過三舅舅！」
自打衛若蘭進了屋子，程梓約的眼神便一直不曾離開過他。瞧著小外甥那與姐夫相似的眉眼、與自家姐姐彷彿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笑容，還有程家人都有的那個小梨渦，程梓約的身子不由得顫抖起來，兩行清淚驀地落下：「好！好啊！」
見他這幅情狀，衛若蘭愣怔了片刻，明白這位小舅舅怕是觸景生情了。想起夢境中自己親娘提起父母與弟妹們時的惆悵，他心下歎了口氣，便上前兩步，從袖中掏出一塊疊得四方齊整的素帕遞過去，眼巴巴地看著他：「舅舅莫傷心，蘭兒好得很哩！」
程梓約接過帕子，聽著這嫩聲嫩氣的安慰，一時間悲喜交加，情緒說不出的複雜。擦了擦淚，他聲音微微哽咽，站起身來對著衛老太太欠了欠身，勉強笑著：「一時情難自已，還望老夫人莫要見怪！」垂首看著立在自己面前的衛若蘭，撫了撫他的頭頂，長長的一聲歎息裡滿是欣慰：「蘭兒長得這般康健，姐姐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他乃是家中幼子，與程幼涵年歲相差七載有餘，當年程幼涵尚在閨中，親手教導他讀書寫字，姐弟倆感情何等親近！為了長姐出嫁，他在屋子裡慪氣許久，還是程幼涵溫聲勸慰，又聽了程老太太私下裡說話，他才眉開眼笑，一心盼著長姐家的小外甥誰想小外甥呱呱墜地，長姐卻溘然長逝了
如今見了衛若蘭，他那顆擔憂的心總算是放下來一半。
「說來並不怕你笑話——」衛老太太此刻眼圈微紅，捏著帕子咳了一聲：「能得親家舅舅這一句話，不枉我素日裡費的多少心思了；當年兩家結為秦晉之好，原是想著小兒女夫妻恩愛、白首偕老，誰想出了事兒，只留下這麼一個孤根獨種！我日日夜夜多少擔驚受怕，唯恐出了什麼差錯——不然，百年之後，我怎有臉面去見他那爹娘？又怎對得起我那老姐妹啊！」
見衛老太太啜泣漣漣，旁邊的丫鬟們亦紛紛別過臉去抹淚，程梓約忙勸道：「老夫人不必如此，家母往日在家中，每每思及姐夫長姐，雖泣涕如雨，卻時常寬慰我們說：『吾女如此命數，即便非福澤綿長，然而生同寢死同穴，又何嘗不是福氣呢？親家婆母最是慈和，妯娌之間投契融洽，蘭兒有她們照料看顧，想來吾女雖牽念掛懷，心中必無遺憾了！』我雖年少沒什麼見識，卻也知逝者已矣，過傷無益，還望老太太節哀！」
衛若蘭見狀，蹬蹬跑到衛老太太身旁，鑽進她懷中膩歪：「老太太莫哭，好容易見著舅舅一趟，眼瞧著再過兩日大伯就要回來，都是好事兒呢！木丹姐姐，快端水過來！」旁邊木丹聞言，忙將小丫鬟捧著的銅盆巾帕接了過來。
他親手擰了帕子，給衛老太太渥了渥面。玉雪可愛的小娃娃笑得見眉不見眼，小胳膊端著一碟兒蜜餞糖果，邁著小短腿慇勤備至地送到面前來，衛老太太早已是心花怒放、轉悲為喜：「好了，不哭就是——」
衛若蓀在旁邊悄沒聲兒地吃著果子，瞅著這一幕，小大人似的歎了口氣。平日裡自己偶爾還會羨慕蘭哥兒得寵，然而想想吧，雖說自己做錯了事兒會被娘狠狠地罵一頓甚至還會打屁股，不過姐姐說了，那叫——嗯，愛之深責之切！可蘭哥兒的爹娘都沒了
他很是歡快地咬了一顆海棠蜜餞，甜酸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開來；那就回去和娘說一聲，把爹娘分一半給蘭哥兒，把就這麼愉快地決定了！
此番程梓約上京而來，一方面往穆國公府送節禮並衛若蘭的生辰賀禮，另一方面則是為了明年春闈之事、提前見識見識風土人情；因此今年八月十五中秋佳節，他便得呆在穆國公府過了。
不消衛老太太吩咐，江氏早已經將客房安排妥當，客房院落與衛若苡住的靜園僅有一牆之隔。這便是江氏的一點私心，雖說爵位必是落在衛若苡身上，只待他成親之後便上表請封世子，然而誰家父母不盼著子女出眾呢？程梓約十三歲中舉，在江南是出了名的才學橫溢，風骨人品都是極好的，想來日後前程不可限量；趁著這段時日，讓自家兒子與他多多走動親近也是美事兒。
只可惜女兒衛引桐差了輩分，不然，程家豈不是絕好的姻親人家？思及此，江氏默默地惋惜起來。
三舅舅的到來對衛若蘭的日常起居並沒什麼影響，他仍是每日早起，先在武師傅的指點下打一套拳，然後換了衣裳往書房去唸書習字，晌午後或是陪著衛老
太太說話，或是與衛若蓀一塊在花園裡射靶子。不過，那按時按班上交的十張大字，卻是多了一個鑒賞的人。
「蘭兒的字卻已經頗見功底了啊！」程梓約手中捧著一張墨香浸淫的宣紙，嘖嘖稱讚著，旋即眼底劃過一絲淡淡惋惜：「然而如此鋒芒逼人，日後難免要吃虧呀！」想了想，揚聲喚自己的小廝青禾進來：「去，將我書匣子裡那副《啟法興國寺碑》拿來！」
外面青禾應了一聲，腳步匆匆遠去了。
衛若苡坐在紫檀雕夔龍書桌前，正將桌上紙筆收攏整齊，聞言，手上動作一頓，抬起頭來，眼中異彩大放：「休竟有此碑刻本？傳聞此碑乃是先朝丁道戶所做，其風方嚴遒勁、平正和美，素有『丁正永草』之美贊，可惜後來戰亂禍及，寺碑被推倒，連丁氏族內那唯一的剪裱拓本也不知所蹤——實在是令人歎惋啊！」
休正是程梓約的表字，幾日相處下來，衛若苡傾慕程梓約才華品行，程梓約亦頗喜衛若苡溫爾，因此兩人不論輩分，只以朋友相稱。
程梓約淡然一笑，立於窗口那一盆蒼翠繁茂的蘭草前，愈發襯得他整個人清爽朗肅、飄逸絕塵：「正是陰差陽錯，兩年前清明時節，我往郊外踏青，小廝莽撞粗心，一時不慎竟跑了馬，踏壞了一處農戶家的田埂並菜園子。我便前去致歉，賠償了他們二兩銀子，那戶人家亦是質樸得很，便留我在家中用飯——我好奇農家廚房，便去瞧瞧，誰知一進門撞上門框，掉下來個東西，翻開一看，雖說邊沿有些破破爛爛，竟是《啟法寺碑》的拓本！」
聽了這一番經歷，衛若苡不由得點點頭，復又疑惑起來：「正是命中注定！只是這等孤本珍品，如何卻在農戶家的廚房裡？」
「我也問了，他們並不認字，說乃是無意間從家中箱籠裡翻出來的，他們祖輩出過幾個讀書人，因此便猜測或許是他們寫的東西，沒什麼大用處。恰好家中修房子，廚房門框上缺了塊兒木片，索性撿了這玩意疊成小方塊塞進去，免了削木片的功夫——」他「撲哧」一聲掌不住笑出聲來：「有這等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擺在面前，我哪裡能遲疑？也不敢說這是什麼傳世珍寶，只說自己挺喜歡這字，問他們五十兩銀子可願意賣與我？眼看著便是全家兩年的花銷，他們只樂得喜笑顏開，臨走了還對我千恩萬謝，弄得我心中甚是愧疚！」
話到這兒，衛若苡心有慼慼：「明珠蒙塵莫過於此！若非休你巧合之下慧眼識寶，只恐這拓本不知道道還要受多少年的煙熏火燎呢！」
程梓約卻笑著擺擺手：「這倒不算什麼，這拓本在咱們眼中自是價值連城，在那農戶家中，能幫他們將屋子修整好，何嘗不是一件大功德呢？！」
此話卻有些機鋒啊衛若苡心中暗暗思忖，一時間自愧不如。
一會兒功夫後，青禾捧著一方捏絲戧金五彩錦盒進來了，卻並沒有立時打開盒子，而是躬身回稟道：「三爺，外面衛老夫人遣了人過來說，府中大老爺回來了，聽聞您前來府上做客，便請您去見見呢！」
穆國公？程梓約微微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