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三話 文 / 容默
第四十三話
「今天去藏書閣了?」他沉聲問。
徐慧心裡有些奇怪他為什麼要明知故問,但還是點了點頭,乖乖回答。
「遇見武才人了?」
他像審犯人似的審她,弄得徐慧一頭霧水。
「沒有,薛婕妤未曾允她入內。」
太宗沉默了一會兒,突然俯下身,伸手抬起她的臉,盯著她的眼睛。
「所以你心生同情,為她寫了這首詩?」
他將那張宮紙隨手在她面前一丟,上面清清楚楚的一手《長門怨》,正是徐慧的筆跡。
徐慧心裡有點不高興,她以為他是她的知音,能夠讀懂她的詩。卻不想太宗甚至不如薛婕妤明她心事,連想都不想就直接在心裡下了這樣的定論。
太宗見她不說話,以為她是默認,更加生氣了,「這詩若是她寫的,還有幾分看頭。可你……」
太宗說不下去,只覺胸口有團烈火在燃燒,當真不知拿她如何是好。
他把徐慧捧在手心,悉心照料,可她卻為了旁人寫這種詩來怨他氣他!
「徐慧啊徐慧,你可真是厲害。」
他怪裡怪氣地說了這麼一句。
徐慧向他投以疑惑的目光。
太宗迎著她的視線,寒聲道:「自古至今用《長門怨》來爭寵的女人多了去了,可是替別人爭寵的,你卻是頭一個。」
徐慧張口正要說話,太宗卻已起身,冷淡地下命,「你回去吧。明天不用來甘露殿了,等你想清楚再說。」
徐慧沒有立即動作,她怕自己忍不住和他爭辯,失去理智。
她默了一默,調整好呼吸,讓自己鎮定下來後,方起身告退。
太宗見自己朝她發火,她卻還是這副毫不在意的樣子,心中更是有一團無名火,燒的他喘不過氣來。
他厭煩地甩手催促她趕緊走人,然後轉過頭一個人生起了悶氣。
徐慧快步向殿外走去,直到走出甘露殿,她才發現自己的雙腿一直在發顫。
她心裡好害怕。
她握住王掌史的手,手心全都是汗。王掌史見她出來的急,臉色又不大對,忙問她怎麼了,徐慧卻不肯說。
王掌史看出徐慧心情不好,便不再追問。一路無話,回到清寧宮後,徐慧連晚膳都沒心思用,就叫人打水泡澡。
澡盆裡慣來都會放些花瓣和藥材,有寧神安眠的功效。
徐慧叫所有人都退了出去,自己一個人深深呼吸,再長長吐出,調理氣息,以免鬱結於心。
她想起傍晚太宗發怒的樣子,當真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往日裡的柔情蜜意,他竟全然不記得一般,對她咄咄相逼。
徐慧說不明白心裡是什麼感受。是驚慌?是委屈?是憤怒?
好像都不是。
最多的……應當還是失望吧。
他也不知是中了什麼邪,以太宗的造詣,應當看得出這首詩無論是與武才人還是徐慧,內容都不十分相符,只能說是有感而發的虛構作品。
他究竟是為什麼,才會只盯著那一點點的怨氣瞧,而沒有讀懂這首詩呢?
徐慧想不明白。
她靠在浴桶上,回憶著當時的情景。
徐慧當時好像什麼都沒有說,或者說沒有來得及說,就被太宗趕了回來。
她應當出言相譏,與他針鋒相對嗎?
不——
那時候太宗正在氣頭上,徐慧若與他爭辯,只會撞到刀口上,等同送死。
在家裡的時候,母親姜氏曾經教過她許多為人處世的道理。其中有一點,便是與人有了紛爭時,不要急於爭辯。
人是情感動物,在情緒激動,大腦不受控制的時候,什麼事情都做的出,什麼話都說得出來。這個時候無論她說什麼,對方都聽不進去。
若對方是個明事理的人,等回過味兒來,自然便會主動來求和,甚至因為她當時的不言語,感到更加的愧疚和抱歉。
這樣的道理,徐慧小時候也是聽不進去的,直到一件真事兒發生在了自己身上。
她幼時有一個交好的鄰家姐姐,常來他們家裡玩兒。有年夏天,姐姐在他們家裡遇到了徐慧的表哥,兩人就看對眼了。
徐慧和表哥從小就認識,兩人相處的如同親兄妹一般。雖也有注意男女之防,但時有親密之舉是免不了的。比如這天園子裡下了雨,表哥一時心急,就把自個兒的披風褪下來批到徐慧頭上。
這一幕恰好被鄰家姐姐瞧見了,就記恨上了徐慧。
這個姐姐年紀比徐慧大三四歲,心裡還算存得住事兒,就忍了這一回。
可次數多了,鄰家姐姐終於爆發,與徐慧大吵了一架,罵她不要臉,勾引自己喜歡的人。
徐慧當時特別生氣,也是年紀小,沉不住氣,倆人對吵了一架,說了許多絕情的話。
等過了幾年,徐慧的表哥和別人成了親,鄰家姐姐
也定了親事,她才覺得自己當初不應該那麼對徐慧。
可兩人當時吵的天翻地覆,這幾年也漸漸疏遠了。再想回頭,難如登天。
徐慧至今記得自己當初苦苦辯解的樣子,渾身顫抖,滿心委屈。她口如連珠,滔滔不絕地為自己申冤,可對方根本聽不進去。
為這件事她苦惱了許久,最後姜氏看她心裡有事,就問徐慧怎麼回事。
誰知徐慧一說完,姜氏就笑了。
「你這傻孩子……」姜氏和藹地說:「人與人之間的緣分,都是有定數的。你與你表哥親密,她卻喜歡上了你的表哥。你就是再怎麼避讓,這也是一個死結。你若當時看得開,漸漸同她疏遠,就不會有後來的事情了。如果沒有那場激烈的爭吵,再過幾年,你們也還是想起來彼此能微微一笑的朋友。」
「可我捨不得她呀……」
徐慧當時不明白,關係那樣好的兩個人,為什麼就不能相親相愛一輩子呢。
姜氏搖搖頭,「人生有許多不同的階段,在每一個階段,會有不同的人陪你走過。除了親人,你不能強求每一個人陪你走到最後。」
徐慧一直記著姜氏的話。
所以在把何憐送走的時候,徐慧心裡雖有不捨,但那種疼痛很淺,並不致命。只要想到這樣做對她們彼此都是好事,她的心就寬了許多。
回憶起這段往事時,徐慧不由地輕輕一笑。
任何人都不是一開始就是現在這副樣子。如今她看似心如止水,無慾無求,可又有誰知道,當年的徐慧是怎樣的年少氣盛呢。
她與旁人沒什麼不同,只不過比起許多人,她的成長要早了許多。
這種成長不是身體上的發育,而是心靈的成熟。
偶爾她也會覺得這樣很累,比如晉陽,晉陽的早熟,顯然已經成為了她的心理負擔。
不過徐慧就不會。大多數時候,她十分慶幸自己提早明白了許多事理。她對自己目前的狀態十分滿足。
等出了浴桶,換上新衣,徐慧寫字畫畫,看書睡覺,與平日裡沒有任何不同。
她奇異地發現,自己的心情竟然好了許多。比起得寵時的日子,她竟當真覺得現在更加自在。
王掌史這時候已經將事情打聽的差不多了,見徐慧笑了,險些沒嚇死。
她以為徐慧受了刺激,瘋了。
「婕妤,您沒事兒吧?」王掌史擔憂地問。
徐慧微笑道:「自然無事。」
王掌史道:「有什麼心事,您儘管放心和我說,千萬別自個兒憋在心裡,傷了身子。」
「今晚我想把這卷書看完。」徐慧說道:「明日不用去甘露殿當值,可以睡個午覺。」
「婕妤……」
徐慧失笑道:「王掌史一向不是個婆婆媽媽的人,又何須勸我?」
王掌史皺眉道:「您當真不打算向陛下求和?這樣僵持著,也不是個辦法啊!」
王掌史已經做好了用長篇大論苦勸徐慧的準備,誰知徐慧竟輕巧地回答,「我知道。你放心,我只給自己放兩天的假。等這兩天過去,陛下冷靜下來,我便去同他解釋。」
「啊?」王掌史有些意外,想不到徐慧竟然肯放下身段,她可還沒開始勸呢?
難得看到精明的王掌史露出這副傻樣,徐慧抿唇一笑,眉眼溫柔動人,「若是別人,我才不管。可陛下終究是不同的。」
陛下不是陪她走過一個階段的友人,當斷則可斷。他是她的丈夫,是她的親人。自從入宮那一天起,她的命運就與太宗息息相關。
她不會放棄他。
既然他們的開始是由他來決定,那麼公平起見,要結束,也要她徐慧說的算才行。
而現在根本就不是結束一切的時候。
王掌史目瞪口呆,許久方道:「婢子虛長了婕妤十幾歲,論起才情人品,皆不及婕妤萬一。」
「別這麼說。」徐慧對她笑了笑,溫和地道:「回去歇著吧,今晚陛下不在,我這裡不需要有人守著。」
王掌史依言退下,從不信佛的她拉著杜掌膳一起燒了道高香,感謝菩薩賜給她這樣一位好主子。
杜掌膳被她搞得一頭霧水,不過時間久了,清寧宮裡漸漸以王掌史為尊,兩人雖是平級,杜掌膳也樂得聽她的,就乖乖地跟著燒了香拜了佛。
等燒完了,杜掌膳才問她怎麼回事。
王掌史看著她笑,「真是傻人有傻福。明天好好給婕妤準備幾樣好吃的,把主子伺候好了,將來有你我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