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二話 文 / 容默
第四十二話
初春陽光明媚,微風拂面,甚是宜人。
徐慧心情不錯,沒有乘轎輦,而是步行前往藏書閣。
路上無事,王掌史和玉藻她們同她閒聊。
看著沿途盛開的花朵,王掌史不由道:「婕妤當真不去和陛下賞花嗎?」
太宗主動約她出去,明明是促進兩人感情發展的好時機,她卻不解風情地拒絕了,著實可惜。
徐慧很奇怪她為什麼會這樣問,「王掌史,薛婕妤約了我藏書閣,你是知道的呀。」
王掌史真是拿她沒辦法,歎了口氣道:「您固然是和薛婕妤有約在先,可薛婕妤和陛下孰輕孰重,您還分不清嗎?」
一直沒怎麼說話的玉藻突然小聲說:「王掌史,指不定陛下就是喜歡咱們婕妤這點呢。」
王掌史被她說的一愣,「你說什麼?」
玉藻見她們都沒有生氣,這才繼續說:「婕妤性子純善,生活簡單,處事磊落,與他人十分不同。」
倒不是說徐慧清高到不屑於聖寵,對陛下不恭敬。恰恰相反,徐慧和太宗相處的時候也是很花心思的。只是在為人處世方面,徐慧的行事風格的確與後宮中別的妃子不一樣。
王掌史品了一品,釋然笑道:「你說的倒有幾分道理。」
說話間藏書閣便到了,徐慧是這裡的常客,加上薛婕妤的吩咐,徐公公和於司籍都候在門口迎她。
徐慧免了他們的禮,溫和地道:「不是早就說過了,我常來,不必次次興師動眾,勞煩你們苦等。」
徐公公和於司籍對視一眼,都笑而不語。
徐慧拿他們沒辦法,只能在心裡將他們這份情記下,回頭若有機會,能幫的上忙的地方就多幫襯一點。
這也是徐公公和於司籍這樣對她花心思的目的之一。
幾人迎著徐慧正要入內,一個小宮女忽然步履匆匆地走了過來,附耳對徐公公說了幾句悄悄話。
只見徐公公面色一變,頗有幾分不悅。
但轉過頭面向徐慧時,他又是一副恭敬有加的笑模樣。
「徐婕妤請進,老奴有些小事要處理,就先失陪了。」
徐慧點頭,「徐公公請自便。」
看他神色多變,說不好奇外頭發生了什麼,那是假話。可這宮裡的事端太多,知道了摻和其中,未必是一件好事。
徐慧看王掌史和玉藻,兩人都十分淡定,好像沒注意到這件小事一樣。
她不由的想起何憐,那姑娘的好奇心就重,若是她在,定然要按捺不住。
她未曾多想,邁步進入藏書閣,誰知剛走進去沒幾步,就聽後頭有人在高聲叫喊,「徐婕妤!」
徐慧腳步一頓。
她若沒聽到也就罷了,既然聽到了,總不好就這麼走了。
徐慧沒說話,只是微微側過頭,王掌史便上前低聲告訴她,「是武才人身邊的嘉福。」
這麼一停頓的功夫,嘉福已經衝了過來。只是沒近得徐慧的身,就被人攔住了。
嘉福高聲喊道:「徐姐姐,我家武姐姐在外頭,他們不讓武姐姐進來!」
徐公公自後踩著小碎步快步走來,指著嘉福罵道:「這藏書閣本就不是一般人能夠隨隨便便進出的地方,你當你是誰,還敢硬闖?信不信咱家叫人把你押下去,宮規處置?!」
嘉福梗著脖子說:「你不把我放在眼裡沒什麼,可我家武姐姐好歹也是個主子,你還敢打她不成?」
徐公公變了顏色,「誰說我要打武才人了?你別胡說八道!」
「夠了!」
薛婕妤聽到喧鬧聲,親自下了樓,沉著臉說:「都給我住嘴!這藏書閣是你們吵吵嚷嚷的地方嗎?徐申,外頭人不懂事,你也跟著添亂?」
徐公公被薛婕妤訓斥,趕忙低下頭認錯,卻不忘狠狠瞪了嘉福一眼。
嘉福見到薛婕妤,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哀聲道:「薛婕妤,我家武才人都來了好幾次了,您就讓她進來吧!」
薛婕妤沒搭理她,對身側的徐慧和藹地說:「真是對不住你了,原本請你過來吃早點,談談天,不想遇到這種鬧人精,毀人心情。」
徐慧笑了笑表示自己沒關係,見嘉福殷切地看著自己,她就順口說了句,「薛婕妤,不讓武才人進來嗎?」
薛婕妤拉住她的手,冷笑一聲,「這藏書閣是能隨便進出的地方嗎?再說了,有些人啊,不知是來看書的,還是爭寵的。」
她這麼說,徐慧就不好再說什麼了。看來薛婕妤是真的很討厭武才人。
兩人相攜著上了樓,剛才沒說完的話,薛婕妤繼續說:「她當誰都像你一樣,有陛下欽賜的出入之權?自從陛下把她挪到了靜閒殿,她也不嫌遠,三天兩頭的過來,煩的我喲……」
徐慧突然想到,武才人可能是因為她的那句「以才侍君者長」,才鍥而不捨地來藏書閣吧。
只不過,武才人好像誤解了她的意思……
「四妃是可以派人過來借書的。之前武才人不知使了什麼手段,通過
燕賢妃來了兩次。」薛婕妤在這後宮沒有子嗣,又不用爭寵,算是半個世外之人,說話非常直接,「看她打扮的那個樣子,千嬌百媚的,哪裡是來看書的?分明就是在等陛下。」
徐慧想起自己先前做過的蠢事,輕聲道:「自打先前徐慧在藏書閣偶遇陛下之後,陛下每次過來都會叫人查探一番。知道有旁人在,陛下大多都會避開。」
薛婕妤冷冷道:「可不是嗎,誰喜歡看書的時候被人打擾?何況她還是陛下不喜之人呢?」
薛婕妤見徐慧不說話,不由問道:「慧兒,你該不會可憐她吧?」
不及徐慧回答,薛婕妤便道:「你可千萬別。武媚娘這樣的人可用不著你的可憐。」
徐慧搖了搖頭,「只是突然想寫點東西。」
聽她這麼說,薛婕妤眼前一亮,忙道:「快過來,我這邊有筆墨。」
徐慧跟她過去,緩緩跪坐在書案前,提筆寫下一首詩。字跡流暢,無一處停頓修改。
詩成之後,薛婕妤迫不及待地接過去看,不復平日裡的矜持模樣,大笑出聲,禁不住讚歎道:「好!好詩!」
「舊愛柏梁台,新寵昭陽殿。守分辭芳輦,含情泣團扇。」
「一朝歌舞榮,夙昔詩書賤。頹恩誠已矣,覆水難重薦。」1
薛婕妤念完,不由笑道:「你這是意有所指啊!一朝歌舞榮,夙昔詩書賤……莫不是怨了陛下上元節時厚賜蕭才人,卻未曾賞賜你分毫?」
徐慧搖頭失笑,「那都多久的事情了,難為您還記得。」
「那……」薛婕妤默了一默,微微冷了臉色,「難道你將武才人比作班婕妤?班婕妤辭輦,賢良淑德,她武媚娘又怎可與班婕妤相提並論?」
徐慧還是搖頭,「班婕妤與武才人性格不同,各有各的可取之處,我並沒有比較之心。」
薛婕妤道:「也是,若論性情,你倒是與班婕妤更像。」
只是如今徐慧聖眷正濃,拿班婕妤作比,實在是不吉利。
薛婕妤意識到自己失言,趕忙換了個話題,「這詩叫什麼?」
徐慧方才只想到了內容,就先記了下來,經薛婕妤這麼一提,才想起來還要擬題。
「就叫《長門怨》吧。」
她自己笑著補了一句,「好像怨氣是挺重的。」
薛婕妤想了想,好笑地說:「一般題為《長門怨》的詩,都是失寵的妃子顧影自憐,抒發自己內心的憂傷。你一個寵妃寫這樣的句子,還真是……也不怕不吉利。」
「有什麼呢,寫詩本就是創作,可以寫自己,也可以在一部分事實的基礎上虛構。」
徐慧的確是受了武才人的啟發,才作出這首詩。可其中半真半假的,還摻雜了一點她個人的情感。這首詩究竟是在寫誰,便說不清楚了。
為了表明她寫的不是自己,起碼不是完全的自己,徐慧還道:「方纔您說我與班婕妤相像,可比起班婕妤的直言勸諫,徐慧還差得遠呢。」
薛婕妤並不覺得徐慧比起班婕妤差在哪裡,不禁追問道:「這話怎麼說?」
徐慧笑笑,「班婕妤辭輦於君,我卻與陛下共乘一輦,相比班婕妤,不就是小人一個?」
當年漢成帝寵愛班婕妤,邀其同坐於一輦之上,那是何等地榮耀?可班婕妤以「聖賢之君皆有名臣在側,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之言推辭了。
薛婕妤聞言再次大笑起來,指著徐慧笑道:「什麼小人,你這是解君意。要麼怎麼班婕妤會失寵,你卻深得陛下喜愛呢?」
兩人一早上相談甚歡,可時間不早,徐慧還要準備下午去甘露殿,就先告了辭。
徐慧走後,薛婕妤叫來徐公公,對他吩咐道:「去叫人把徐婕妤這首詩謄下來,留在我這裡。原稿送到甘露殿,你親自承與陛下。」
徐公公在藏書閣呆久了,也略同墨。聽薛婕妤這麼說,他遲疑了一下。
薛婕妤就問,「怎麼了?」
徐公公受了徐慧不少的恩惠,他也是打心眼裡喜歡這個十分得寵卻還平易近人的小姑娘,就大著膽子說了一句,「這首詩……陛下看到,不會生氣吧?」
薛婕妤眉梢微挑,「這話怎麼說?」
徐公公先告了罪,這才說:「在徐婕妤的這首詩裡,並沒有把君王擺到至高無上的地位。其中隱含的憤怒與失望,與一般的宮怨詩不同,好像有一點……反抗的情緒。」
他說的沒錯,徐慧詩中這種平等的觀念和有意識的反抗,在以往的宮怨詩裡是從沒有過的。自徐慧詩起,宮廷題材詩作新變了一個方向。而徐慧不凡的才華、思想和見解,對當時和以後的女性都產生了極大的影響。2
薛婕妤經他這麼一提,也意識到了其中的嚴重性。可她想了一想,還是道:「你且按我的話送去。陛下是明君,不會因為這一點而動怒。」
魏征多次直言上諫,沒把太宗給頂死,都沒見太宗把他怎麼樣。徐慧的詩裡不過是有一點小小的反抗情緒,又不是寫實的,太宗絕不會介意。
徐慧不會主動寫詩邀寵,薛婕妤就想幫她一把,讓陛下多瞭解到她的才華。
不過薛婕妤沒想到的是,太宗看到這首詩之後,還真的生氣了。
不是
因為她詩中的言辭和語氣,而是……太宗聽說,今天早上,武媚娘也去了藏書閣。
武才人被薛婕妤拒之門外的時候,徐慧肯定在旁邊。依太宗看來,徐慧就是心軟了,同情起了武媚娘,才幫她寫這首詩,然後送給他看。
她什麼意思?
這不就是在幫武媚娘邀寵嗎?
從看到這首詩開始,太宗便沉著一張臉。
整個甘露殿的氣氛都壓抑起來。
徐慧來的時候,敏感的察覺到了殿內的空氣不對。
在門口處,她照舊與王德交換了一個眼神。就見王德一副要死的表情,之後又指了指她。
徐慧有點懵,王公公這是說她要死了?
她怎麼就要死啦?
徐慧決定以不變應萬變,進殿之後,她就像往常一樣該幹嘛幹嘛,完全沒把上首那座冰雕一樣的大佛放在心上的樣子。
還能有什麼辦法,他心情不好,她總不能主動去觸他的霉頭吧。
她本想著,太宗向來氣不長,過一會兒自己就該消氣了。
誰知徐慧不搭理他,太宗反而更生氣了。
徐慧只能更加集中精神,做好自己手上的事情。她聚精會神地做事,不知不覺中已近黃昏。
等奏疏整理的差不多了,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正打算稍稍放鬆一下,結果一抬起頭就看到太宗正站在她身前,如一座大山一般壓在那裡,來勢洶洶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