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文 / 葉兆言
岫雲的兒子和我同年同月,她總是隨口說道。「你就和我兒子一樣,」令人猜不透的,是她很少向我說關於她兒子的事。「我家勇勇如果不死,不也是正像你這麼大嗎?」她反反覆覆這幾句話。我見到勇勇最清楚的一張照片,是在太平鎮,那是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腰裡束著帆布制的兒童腰帶,別一支玩具手槍,傻傻地沖看照片的人笑。
另一張照片是抱在晉芳手上,仍然是七八歲的模樣,臉緊貼著晉芳,似乎對拍照有些緊張,又彷彿有些不耐煩。這張焦距不准又皺又黃的照片。要附帶著許多說明才能弄清楚。
晉芳向我說起這張照片的來龍去脈是後來的事。她最初給我的印象,是對勇勇的毫無興趣。她喋喋不休說她的一個女婿,一個鄰近村子裡土生土長做生意發了財的小伙子。當知道我月薪還不如她女婿一天賺的錢,晉芳帶著可憐而又可笑的表情看著我,歎了歎氣,好半天才說一句話:「念大學,啊作孽!」
她的女婿在縣城裡炒瓜子,極便宜地買進來,炒熟了,並非太貴地賣出去,不當回事地就發了財。晉芳無疑地已是個老太太形象,白的臉黑的皺紋,卻不像岫雲說的那般難看。她的跛腳迫使她慢吞吞地走路,路走得慢,反而有了沉著的感覺。很快我意識到她存心避開談勇勇,因為事實上一談到勇勇,她便不可能不是滔滔不絕。
「真是的,我真是只缺個肚子裝裝他了。勇勇自到了我手裡,到了我手裡,唉,自己親生的兒子又怎麼樣了,真是只缺個肚子——」
晉芳沒完沒了的大談勇勇,證實了岫雲所說的晉芳搶走了她兒子絕非虛言。那種被岫雲一再提到的晉芳強烈的妒嫉心,突然活生生地出現在我面前。「她覺得我想搶走她男人,便拚命地搶我兒子。」在晉芳敘述的勇勇的故事裡,我對岫雲所描繪的晉芳有了新的認識。真的東西和假的玩意有機地糾纏在一起,真是一片綠茵茵的草地,假是草地上那幾朵美麗的黃花。我第一次產生了這麼個不雅的擔心,如果世界上當真沒有假的玩意,該是一樁多麼煞風景的事。
據岫雲說,當年所以要把兩歲的勇勇送到鄉下,實在出於無奈。無奈在晉芳嘴裡卻成了借口,她毫不客氣地攻擊岫云:「什麼沒辦法,不知道又遇上了什麼相好的人,她熬得住?可憐兩歲不到的娃兒,瘦得哪像個人樣,我說了你也不會相信,那娃兒要不是我來帶,真,早死了。」
那時候晉芳正懷著第五個女兒,岫雲捧著勇勇跪在她面前,垂著腦袋不肯起來。晉芳聽見岫雲說:「他嬸子,你只當抱了個兒子,兒子歸你,我月月寄錢回來——我給你磕頭,求你了。」勇勇忽然大哭,晉芳只覺得肚子裡猛地一動,慌忙說:「磕頭這玩意,我們消受不了的,娃兒留不留,總得問問我家男人,你怎麼不去問他?你去求他呀!」
晉芳承認自已當初收下勇勇,是盼著自己能夠借光生個兒子。她生第四個女兒時,嬰兒哇哇地哭著,就意識到自己下一胎還得是千金。勇勇給她帶來了希望。她信心十足地撫摸著肚子,那種越來越滾圓的感覺,改善了她和勇勇的關係。「那娃兒,命裡注定是我的兒子,」晉芳抽出一塊又皺又髒的手絹,在.眼角處揉著說,「我自己那五個娃兒,哪個不喜歡他。她們自己打來吵去,一天到晚不肯安生的,就是都護著他,都護著他。他那時候,你知道,人已經多大的了,常說,常說就是二媽媽好,我不到南京去,我不要南京媽媽,就是要和二媽媽在一起嗎。」晉芳突然一噎,喊了聲「我的娃兒呀」,把我撂在一旁,獨自哭開了,哭了一會,向我擺擺手,表示她不想再說下去。
勇勇第一次回南京,是開始要念小學。晉芳似乎沒有理由繼續拖住他不放。當岫雲興沖沖來領兒子時,晉芳正正經經大病一場。電動玩具汽車在地上嘟嘟開著,勇勇哭著鬧著不肯走。人走了多遠哭聲鬧聲依然傳回來。母子間的陌生感是峋雲終生的遺憾,她千方百計地討好兒子,但是為時已晚,兒子的心永遠給了第二個媽媽。有時候勇勇一個人坐在那發怔,任岫雲千呼萬喚不開口,問急了,只說:「我想二媽媽。」半年後,晉芳收到一封勇勇幾個月前寫的信,就那麼歪歪倒倒的幾個字,讀了叫人心碎:我想二媽媽,要回家,二媽媽,快來。
勇勇人瘦了許多,眼睛更大更黑,在學校裡唸書成績差得不像話,鄰里街坊的又一味欺負他,三天兩頭被打得鼻青臉腫。岫雲已經整個地失去信心,接二連三地和鄰居吵架。把心境弄得十二分的壞。換回了個母老虎的聲名,兒子卻還是不即不離。晉芳沒花太大的氣力就把勇勇接走了。看著兒子大喜望外撲向晉芳,看著兒子小鳥依人一般地隨晉芳而去,岫雲忍不住咬牙切齒,擠出了一句恨透的話:「既然死去了,你再也不要回來好了!」
我雖然只在太平鎮住了兩天。短短的兩天,足以使我想像出勇勇是個什麼樣的角色。這個和我同歲卻又早逝的青年人,這個束著帆布皮帶別著玩具手槍的孩子,已經部分地改變了晉芳在我小說中的形象。人們總是自以為是,自以為這樣,自以為那樣。我發現晉芳完全游離於我構思的小說框架之外,她根本不進入我設想的情節的圈套。當我再一次回到她身邊,琢磨著就勇勇這個小插曲,說些勸慰之類的廢話,晉芳依然在和我談勇勇的地方垂淚。我敢說她是真正的傷心。那塊又髒又皺的手絹,抹去了我腦海中試圖湧現出的每一個詞。在這種場合裡,什麼樣的話都是裝腔作勢。晉芳自顧自地哭泣著,根本無視其他人的存在。我默默地陪她站了好半天,直到外面岫雲叫我,才趁機應聲跑出去。
晚飯不是預料中的那般豐盛。爾勇的酒量還是那麼豪爽。我看不出他和別的派出所所長有什麼區別,儘管事實上我並不熟悉什麼派出所所長,而爾勇也離休多年。他總是冷眼看著你,讓人家十分尷尬。我吃不準自己是陪他喝酒好,還是不喝酒好。晚上看電視時,大家坐在黑地裡,屏幕上乒乒乓乓在打槍,我腦子一熱,忽然想到關於爾勇的電影腳本。也許我的提問不合時宜,也許他壓根就討厭我知道得太多,冷了好半天場,爾勇才說:「我們那時候,哪是這樣,真笑話!」
晚飯期間,晉芳那位萬元戶的女婿來轉了轉。他果然有了發財的氣派,從口袋裡掏出「三五」牌香煙,請我和他的老丈人抽。臨走,回過頭來,從口袋裡掏出另一包「三五」煙,連同原先的那半包,都留在茶几上,笑著出門。
我被安排在勇勇過去住的小廂房裡.睡的床和床頭的小桌據說也是勇勇的遺物。有一段時間內,我簡直就不知道岫雲躲到哪裡去了。我和晉芳坐在床沿上,沒完沒了地說著話。當然,總是她在說,我在聽。晉芳告訴我,如果勇勇不死,便沒有那位能尋錢的女婿。「什麼事命中注定了,真叫一點點辦法都沒有。我們家五小子,和勇勇那娃兒,用你們城裡人的話,青梅竹馬,真叫是,唉!」
小五子是位很漂亮的鄉下姑娘。僅僅是憑照片,我發現自己就有愛上她的可能性。當小廂房只剩下我一個人時,燈色昏黃,我久久注視著牆上掛的六寸小鏡框,心頭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小五子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又粗又短兩條辮子。幸福也許就是那麼回事,近時一抬手便摸得到,遠了,就好比汽槍打飛機,不知道差多少多少。我望著鏡框中的小五子笑,她正對著我笑,笑了一會,掀開被子坐在床上。後背一靠結實,那種稱為疲倦感的玩意,毫不客氣地向我直撲過來。我的結結實實的夢,不止一次叫江面上的汽笛聲撞破,那淒涼的嗚嗚聲,不能不讓人聯想到沙漠上的狼嚎。我從未見過真正的沙漠,動物園裡見到的狼又太像狗一樣。狼和狗一樣總有些討厭。我想像中的狼應該是江輪一般大,鋼一般的牙,那嚎叫鏗鏘有力,絕不輸於汽笛。它極孤獨地來來去去,漂亮而且瀟灑。月光下的江面波光閃閃,江輪一般大有著鋼一般牙的灰狼在夢中輕輕走過,又輕輕走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