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文 / 葉兆言
勇勇直到十五歲,才開始做城裡人的夢。城裡人的夢五光十色。鄉下人更勇忽然開了竅,覺得當年死活要賴在鄉下,大錯特錯。高中他是上不了的,初中生的字寫得比小學生還要糟糕。一年裡總有幾封信寫給岫雲,內容都是催她快把他的戶口調上去。岫雲也不知道兒子調不回來的關鍵是什麼。居委會不肯開證朋,派出所也不相信她有這麼個親生兒子。所有的人都是對私生子的父親更有興趣。既然蛐雲在這方面守口如瓶,任何具有考古解的人便有理由將她拒之門外。
勇勇死的時候是二十二歲,再過三天就是他的生日。說起來真有些可惜。調回南京已經接近事實。勇勇做好了一切走的準備。他對未婚妻小五子信誓旦旦,又許諾日後一定把晉芳接到南京去住。萬事俱備,只欠一紙調令。
太平鎮雖然是鎮,畢竟有殘存的田園風格。稀稀落落的樹木,白牆黑瓦的矮房子,三五縷炊煙,雞鴨,牛羊,貓和狗,滾了一身泥的豬,都在街上走。出了鎮,滿眼大塊小塊的農田,一道小溪繞來繞去。秋雨過後,江風徐徐吹來,麥苗青青。等調令的日子讓人心煩意亂。等調令的日子長得像失戀之夜無盡的懊惱和相思。勇勇一幹活就覺得沒勁,一日的農忙下來,帶著小五子走在田野上。夕陽殘照,勇勇領著未婚妻,田埂上一前一後。紅紅的太陽血一般的熱烈,血一般熱烈的紅太陽點綴了勇勇的城裡人的夢。
勇勇迎著太陽撒尿,嘩嘩地灑出去。小五子離他遠遠的,背朝著他。紫紅色的醬油湯一般的尿滴在翠綠的麥田里,勇勇有一種濕漉漉涼颼颼的感覺。紅紅的太陽一動不動。勇勇站在那一動不動,小五子笑著遲疑著朝他走過來,走過來。
醫生的診斷是必須手術摘除一個腰子。這診斷有些莫名其妙,而且蠻不講理。那血始終滴滴嗒嗒和尿一起淌出來,勇勇在縣醫院輸了血,風塵僕僕趕南京,火燒火燎找醫院。手術並不是想像中那麼長,一位年輕醫生捧著個飯盆走出來,用鑷子鉗起摘除下來的血淋淋的腎臟,給等在門外的親屬看。小五子衝上去,又急忙退下來,在一旁嘔開了,岫雲和晉芳一肚子話,想問卻不敢開口,可憐兮兮地看著年輕醫生,看著白底上印著小紅字的大口罩,看著大口罩上那雙沒表情的眼睛。隔了半天,那大口罩裡咕噥出輕描淡寫的四個字:「手術不錯。」
三個人輪流侍候勇勇。小五子年輕,日日夜裡陪。大病房的病友很快相互熟悉,照例出主意的出主意,提建議的提建議,熱心的還用自己的公費醫療證,領了藥給勇勇吃。感謝的話不知說了多少,終於到出院的日子。借來了一輛三輪貨車,擱一張躺椅,把勇勇拉回岫雲那間簡陋的小屋。勇勇躺在吱吱卡卡的小鐵床上,瞪著眼看三個女人忙來忙去,都圍著他轉,心頭免不了極難受。難受也不願意掛在臉上,那表情讓人捉摸不透。只有小五子一個人敢當著他面哭,默默坐床沿上,捉住了未婚夫的手,淚珠一滴一滴往下落。小床正衝著兩扇對開的璃璃窗,窗外是個沒有樹的小院子。轉眼已是三九嚴寒,天陰了好幾天,悄悄地下起雪。雪大大小小,小小大大,積了厚厚一層。雪後初晴,強烈的陽光折射進來,小屋子裡亮得刺眼。門前的爐子上煎著藥。熱氣撲撲向上冒,岫雲和晉芳一前一後走進來,一個彎腰去揭那藥罐的蓋,一個就那麼站在那,對著小五子和勇勇出神。小五子接了擦眼角,打開床頭的收音機,卻是現代器樂伴奏的黃梅戲《天仙配》。
病中的日子特別長。太陽升起來,屋簷上的冰凌慢吞吞地滴水。天天就這麼滴著,慢條斯理的,一滴一滴,彷彿永遠也滴不完。勇勇有時也想,人如果老是這麼生病,老是這麼讓人侍候著,又有多好。他的尿中總是有那種紅紅的血絲。去問醫生,都說手術過後這樣,也不能算不正常。
岫雲忽然決定去找老喬。她的決定令人歡欣鼓舞。春天的氣息立刻降臨,甚至沉悶的小房間也有了笑聲迴盪。事過境遷,老喬的官已做得有幾分大。他唯一的女兒在一家不大不小的醫院當幹部,年青而且有為。多少年來,岫雲第一次向人提起老喬這個人。她讓別人吃了一驚,自己也嚇了一跳。她的一生實在亂七八糟,亂七八糟的一生中,又究竟有幾樁是清晰的,連她自己也弄不清楚。
岫雲到老喬的單位去找他。坐在大的皮沙發裡,秘書極不當回事地送了茶,又極不當回事地去了,她一時無話可說。一張大得放得下兩張世界地圖的辦公桌,彷彿把她和老喬隔得更遠。老喬忽然笑著走過來,那熟悉的手勢揚了揚,請她喝茶。她喝著茶,心定了定,把準備要說的話都說了。沒有人進來打擾。老喬臉上總是十二分尷尬的笑,他不願意讓岫雲覺得他很為難,不聲不響地聽著,聽完了叭嗒叭嗒地抽煙,又把半截香煙在煙灰缸裡戳來戳去。
最後,最後他答應去看看勇勇。
老喬在勇勇房間裡坐了一會。勇勇覺得那時間短得就像蚊子叮了一下。小五子忙不迭地燒開水,水開了,用一把勺子攪拌了一下,將三個鮮雞蛋磕入旋轉的水中,雞蛋浮起來後,細心地撇去浮沫,盛在碗裡加上糖,端來給老喬吃。老喬笑著客氣了一下,站起來告辭。他極留戀地對小屋打量一番,對勇勇點點頭,讓他好好養病。
出了院子門,老喬回過頭來,只有岫雲一個人送他。他歎了口氣,說:「勇勇都這麼大了,」從兜裡摸出四百塊錢,交給岫雲,說是給勇勇隨便買些什麼.老喬的太太年輕時從來不理家政,漸入老境,反而養成了錙銖必較的脾氣。這四百塊錢來之不易,老喬想了幾句話,安慰著岫雲,說有機會可以再拿些錢來。他的遺憾是醫療方面無能為力,他女兒的那個醫院沒什麼名氣,甚至泌尿科都沒有,他自己看病,向來是幹部門診,跑了去就能看。岫雲說不出的失望,看著老兵為難和苦惱的模樣,不忍心逼他,跟在他後面走走停停,忽然想到似的說:「勇勇頂替,基本上就算定下來,在我們廠,炊事員,燒燒飯。花了好多力氣。」老喬一怔,說:「噢,蠻好,蠻好。」
勇勇的病好好壞壞,一直起不了床。大家的情緒都圍著那痰盂罐子轉。一時尿清了,便喜形於色,於是有了說笑。一時尿裡見了紅色,都愁眉苦臉,說什麼話皆小心翼翼。時間拖拖沓沓過去了。勇勇的病情終於嚴重起來。吃辛吃苦地去醫院看,醫生一臉的不高興,埋怨勇勇不該這不該那,又怪罪家屬麻痺大意,不及時將病人送醫院。醫院的病人不知怎麼的會那麼多,勇勇的病小醫院治不了,大醫院住不進。
這一年的春天也是來得特別早。時髦的女人爭先恐後穿了裙。那小五子耐不了小屋的寂寞,換了洗乾淨的出客衣服,梳了頭,在附近找電影院看電影。雖不是第一次來南京,對外邊世界上任何一樁事卻都有興趣。她擔心勇勇久臥著太無聊,把馬路上的新聞說給他聽,又極認真地講電影裡的故事。影片裡的情節往往相似,講著講著,這部故事就和那部故事串在一塊。勇勇似懂非懂地聽,有時候興致非常好,有時候也發脾氣。有時候,聽著聽著,人睡著了。
晉芳和小五子輪番勸岫雲去找老喬。明知道未必有作用,都當作最後的希望。妯娌間又有了口角之爭,老喬也成了挨罵的攻擊對象。有一天,因為沒有第三個人在旁邊,勇勇說:「就不能再去找找他,媽,他那麼大的官,」說了,擠出一句話,「二媽,你就我這麼一個兒子,我——」
岫雲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找老喬。正下著春天的細雨,空氣濕漉漉沉甸甸,擠得出水,壓得人心煩。仍然還是過去的門牌號碼,遠遠地望過去,一切都舊了些。她沒有貿然敲門,卻遠遠站在那,舉著傘,十分猶豫。一切都像預料中那樣精確。老喬和夫人果然打著傘迎面過來,步伐悠閒,節拍合標準的慢。很顯然,老喬已經看見岫雲。當那傘與傘擦邊而過,當那傘下的人本能地重心向外移,岫雲的心口突然抽緊起來。她覺得老喬一定會停下步,揚起熟悉的手勢。等老喬走過去了,又無望地覺得他可能會回過頭來。那黑的雨傘忠實地保護著主人,鋼絲骨架珵珵發亮,黑傘下老喬夫婦換得更近更緊。眼見著到了門口,老喬讓夫人照應傘,掏出鑰匙來,門不重不輕地關上了。雨依然自顧自地下,岫雲舉傘的手有些酸。她想像中的自己已經跟進院子,登堂入室,名正言順。多少年前,白臉被擊斃在荒涼的山坡上,四腳朝天躺著,岫雲衣衫不整地從城牆洞裡走出來。她當年確實就是這麼走的,每走一步,人便有飄然欲仙的感覺。白臉死了,岫雲最實在的感覺,是他依然拖著她東躲西藏。永遠的東躲西藏。兒子是她最後的驕傲,如今這最後的驕傲也將煙消雲散。老喬的家就在眼前。岫雲步履蹣跚,走向那熟悉的碰上和塗了漆的木門。她像讀一本書似的,注視著木門的漆紋,注視著門牌上的阿拉伯數字,無形的手指戳向門鈴的紅撳鈕。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轉過身去,毫無知覺地往回走,無論哪條都是回那破舊簡陋的小屋。兒子勇勇還躺在小床上,小鐵床一翻身吱吱卡卡直叫。等候在門口的一定是小五子,穿著出客的衣服,新洗了臉,抹了零拷的鳳凰珍珠霜,遠遠地迎過來,迎過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