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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章 文 / 葉兆言

    解放後,追捕白臉,起先由縣公安分局負責,緊接著上升到省局直接部署。爾勇自始至終處在第一線。事實上,早在大車渡江前夕,白瞼便沒了蹤影。他手下的隊伍,讓爾勇領的挺進支隊,打得落花流水。多少年來,自從爾勇從白臉手裡脫身之後,目從他又回到太平鎮一帶為謝司令報仇,白臉一直處在追殺爾勇的位置上。這個位置的顛倒顯然來之不易。爾勇不止一次陷入絕境,又不止一次死裡逃生。多少次,爾勇被迫離島遠去。但是他總是重整旗鼓,不屈不撓,一有可能,就再次回到老地方和白臉較量,即使在極短的時間內又告失敗。

    追捕白臉,一開始就斷了線索。有人說他已經逃往浙西,有人卻說他在安徽大別山。沒人相信白臉會賴在太平鎮上不肯走,更沒人想到他就藏在爾勇身邊,躲在他嫂子岫雲的房間裡。雖然這日子極短,卻是爾勇和白臉生死搏鬥,最末了的一次死裡逃生。當南京市局發現了白臉的線索,爾勇火急火燎趕到南京,從隱匿的地方,看著白臉和岫雲同出同進,爾勇如同五雷轟頂,根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白臉成了太平鎮的主人以後,他和岫雲的關係早已不是什麼瞞人的秘密。寡婦風流已是樁不可饒恕的罪過,何況她勾搭的是殺夫仇人。除了爾勇有自己的看法之外,岫雲處在萬人唾罵的地位。沒人相信岫雲曾有過的強烈反抗,甚至白臉的手下也為她的順從感到生氣。多少年以後,白臉像條狗似的死在離城牆洞不遠的地方,三和尚拎包袱一般把岫雲扔在草垛上,一邊動手撕她的衣服,一邊惡罵她給男人帶來的不幸。外面槍聲吵得讓人心亂,爾勇正領著人在喊繳槍不殺。三和尚處在那種絕對的瘋狂之中,他光著下身在城牆洞裡跑來跑去,手裡提著槍管冒熱氣的駁殼槍,不時地伏在洞口,朝外頭沒目標地亂打一氣。

    岫雲左邊臉頰上有幾顆痣,看相的都說不是吉相。筱老闆就一個愛女,心肝寶貝地疼著,家裡一有災難,忍不住要看女兒臉上的痣。那痣是黑的,排成一個三角形。痣的黑,襯出了皮膚的白。皮膚的白,更顯得那痣的黑顏色黑得人。岫雲三歲死了媽,岫雲自小就多病,岫雲注定了要吃苦,注定了要遭罪,注定了一生的恩恩怨怨。

    當年看著岫雲從那城牆洞裡衣衫不整走出來的人,都記得她那種淡漠的表情。那是一種不成表情的表情。頭髮是亂的,眼圈發黑,目中無人沒有知覺向前走,甚至對站在顯要位置的爾勇都沒看一眼。爾勇注視著她默默從眼前走過,先是看她的正面,然後是側影,最後是越來越遠的背影。

    那只是具行屍走肉。被稱作為生命的那個玩意,對岫雲來說,已經失去全部意義。自從白臉留下的那個罪惡之夜,岫雲便算徹底完了蛋。那天晚上,岫雲的一去不返,使得剛剛和緩的妯娌關係又恢復水火。白臉留下一場永遠做不完的惡夢。晉芳躺在床上,對岫雲痛苦無望的呼喚,漸漸只能在岫雲的想像中才能聽見。沒人知道晉芳腿斷了最初的幾天是怎麼熬過來的。

    想像中的岫雲早死過許多次。沒人能夠理解她心靈經過的不平凡歷程。她從來沒有死心塌地地愛過白臉,她所做的不過是對命運的一個順從。很難想像。像她這樣的懦弱女子,憑一把繡花用的剪刀,就能致白臉這樣的悍匪於死地。也許老天爺壓根不願意成全她,也許老天爺壓根不贊成那些本來不大可能的可能性,反正在岫雲胸揣剪刀,心敲鼓一般亂跳的一周裡,白臉連影子也沒有出現過。除了讓人送來一小箱女人用品之外,白臉似乎對岫雲並沒有多大興趣。他向來不把已經到手的女人當回事,即使是岫雲這樣看來很不錯的女人。他是尋花問柳的高手,在岫雲鼓足了勇氣,準備用剪刀對付他的同時,他早又在動別的女人的腦筋。

    白臉在這個孤單單的島嶼上的霸業,有一段時期彷彿很牢固。日、蔣、汪三方面的人都和他有來往。他一改土匪習氣,把司令部紮在太平鎮上,正正經經地擺出統治者的模樣來。他甚至扮演過清官這樣的角色,凡是被搶劫過的老百姓,被強姦過的婦女,只要有膽量告狀,白臉便要嚴懲一二以樹威信。為了解決弟兄們的那個問題,白臉親自到揚州去挑了幾個妓女回來。太平鎮第一次有了妓院和露天的唱戲舞台,良家婦女的安全似乎有了些保障,戲班子零零落落來了幾次,看的人真不少。

    這太平鎮說大不大,說小又不小。它形狀如蜘蛛,中間極密集的一團,有好幾條腿延伸出去。南北兩條細腿上,各住著一位美人。南美人青春年少,只有十六七歲,正做著押寨夫人的美夢。北美人是白臉一個手下的婆娘,三十歲光景,一身肉摸不到骨頭。一段時間內,白臉把愛情平均地用在這兩位女人身上。常常可以看到白臉攜著南美人從街上招搖走過,那北美人只好在床上暗下功夫,弄得白臉神魂顛倒,然後再找盡偏心一類的字眼,向白臉發嗲撒嬌。北美人收拾起男人來另有一種門道。她丈夫相貌堂堂,活像《水滸》中的打虎英雄武松,難得他有一身力氣,卻一貫不吃醋。知道內情的人都曉得他怕的不是白臉,而是怕他那嬌精一般的媳婦。

    白臉迷上岫雲明顯是在日本人完蛋之後。雖然還都的南京政府沒與他過分頂真,但是做過漢奸的罪名並非輕易就可以抹掉。如果不是共產黨勢力一天天增大,老蔣苦於打內戰,他這支半兵半匪的隊伍,早讓人家開了刀。時過境遷,南美人懷了胎做月子,難了一回產,從此花容失色。北美人又畢竟是人家的老婆,相好歸相好,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白臉已經走下坡路。走下坡路的白臉又一次看上岫雲。

    那天自然是偶然相逢,冤家路窄這種舊小說中迂腐的套話用不上,人都處在太平鎮上,碰碰面從來不稀罕。偏偏這次相遇非同一般。對於岫雲來說,時間的流逝,甚至仇恨也變得模糊。她記得是這個人讓她成了寡婦,又是這個人毀了她的貞節。她知道自己最應該恨的無疑就是這個人。但是,就連岫雲自己也不曾意識到,她最恨的,是白臉根本不把她當回事。白臉的風流韻事一直是太平鎮上公開的笑話,人們背後沒完沒了地說南美人北美人,世上或許沒有什麼比玩弄女人,又不把女人放在眼裡,更傷女人的心。白臉那種無動於衷,彷彿根本不樂意認識她的態度,在岫雲胸中引起莫名怒火,這怒火熊熊燃燒,使她不僅仇恨白臉,同時也仇恨什麼南美人北美人。

    大約岫雲狠狠瞪了一眼,反正白臉突然停步,目不轉睛看岫雲,臉上是想不通的表情。也許他一時想不起面前的女人是誰,也許正因為想起這個女人是誰,白臉好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尷尬起來。岫雲已從他身邊擦肩而過,這個不可一世的土匪頭子,正在走下坡路的魔王,看著岫雲離去的背影發怔。岫雲走著,忍不住地想回頭,背後卻有雙眼睛知道白臉准盯著她看,腳步一陣亂,人已經拐了彎。

    白臉和岫雲的下流關係,第一個知道者是晉芳。沒幾天就鬧得太平鎮風風雨雨。大家對這種關係的前因後果毫無興趣。岫雲的聲譽頓時跌落千丈。北美人調唆南美人大鬧一場,這位因為憔悴而不再美麗的失寵姑娘。披頭散髮有失體統地趕了來,當眾扇了岫雲兩耳光,又揪住了胸口要拚命。作為更不幸的女人,岫雲一次又一次出盡洋相。她越來越糟糕,無可救藥。沒人想得通到底怎麼一回事,甚至她自己也百思不解。以一個床上的男人來說,白臉絲毫不比爾漢出色。這種比較常讓岫雲充滿負罪之感。但是也許正因為有了負罪感的緣故,白臉的邪惡反顯得和她般配。是白臉把她毀了,因此惟有在一種毀滅的狀態中,帕雲才能得到心靈深處的滿足。岫雲很快喜歡上了白臉溫文爾雅的粗話,喜歡他那種把人不當人,或是把她當作下流女人的態度。女人一切的弱點,彷彿都體現在她一個人身上。她無疑成了那號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了石頭抱著走的女子。作為女人,尤其處境不好的女人,她需要男人的保護,哪怕是壞男人也一樣。她已經被釘在恥辱架上,除了自暴自棄,別無出路。沒人知道路遇的戲劇場面,沒人去管那麼多閒事,誰也不知道多少年前,還有岫雲受辱這一幕。

    天才知道白臉怔在那裡想什麼。岫雲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簡直就感受到大地在顫抖。事實上,當岫雲拐彎之際,白臉就向前極機械地追了兩步,又突然停下來,繼續怔在那裡看岫雲的背影。看起來僅僅是憑直覺,岫雲便知道白臉一定會來,她似乎早晚都要落入白臉的手心,一回家慌忙把門閂了,又徒勞無益地搬了張八仙桌把門頂住。那天晚上天彷彿黑得遲了些,周圍的貓無緣無故一起亂叫。沒有月亮,也沒有雲,只有滿天星星毫不相干瞎眨眼睛。岫雲微弱地反抗有點滑稽而且多餘,門閂和八仙桌也只能是擺擺樣子。白臉說得理直氣壯,「是我讓你做了寡婦,就應該還是我讓你不守寡。」他既然能夠落草做土匪,破門入民宅便明擺著的輕而易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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