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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文 / 葉兆言

    謝司令是無錫人,家鄉口音極重。爾勇最初給他當警衛員時,常常為聽岔了音,鬧出笑話來。司令部的警衛員,平時閒著開玩笑,便是模擬謝司令的腔調。謝司令十十足足一副書生模樣,原先是縣中學的校長,地下黨,抗戰爆發,領了一群人在這一帶打游擊,隊伍發展得很快。爾勇投身革命,最想不通的一件事,就是收編白臉的人馬。多少年過去了,爾勇仍然覺得謝司令當年棋錯一著。

    自從刺殺白臉不成,爾勇第一次和白臉見面,是白臉接受改編後一個月。那時候日本人已經注意到了這個孤立的島嶼,幾次和白臉發生衝突。那白臉手下一幫烏合之眾,先不把日本兵放在眼裡,仗著地頭熟,小打小敲鬥了幾次。等到正式接觸,叫機關鎗壓住了一掃,一個個頓時傻了眼,潰不成軍。幸好謝司令帶了人馬趕來接應,白臉才在絕境中,有了條活路。

    白臉因此躲著不敢見人,謝司令派人和他談判,談妥了,封白臉為第四小隊隊長。當謝司令領著爾勇到白臉那裡視察時,白臉已經恢復了原氣,烏合之眾依然湊攏起來。

    謝司令自然要用共產黨的一套,對白臉的隊伍進行改造。但是大敵當前,許多事情事實上也顧不過來。謝司令約法三章,白臉一口答應,高聲說謝司令既是他白臉的救命恩人,不要說約法三章,就是成千上百條意見,也不敢說個「不」字。

    白臉在謝司令面前裝足了孫子。爾勇再次眼睜睜地失去送白臉歸天的機會。他和謝司令在白臉的大本營住了三天,幹掉白臉可說是唾手可得。那天晚上,白臉和謝司令談了許久,臨走,謝司令囑咐爾勇送他一程。

    這是爾勇和白臉之間,唯一的一次正面交往。他們倆你死我活,追過來,殺過去,實際上的面對面並不多。這次機會失之太可惜。雖然爾勇只是個普通警衛員,白臉卻放下小隊長的架子對他百般敷衍。那是個星光之夜,細細的月牙兒尖刀一般地戳在天上。微風吹過,莊稼沙沙響。青蛙叫著,彷彿在叫「報仇,報仇」。鄉間小路忽寬忽窄,白臉一會和他並排,一會又走在他前面。第一次刺殺白臉失誤的陰影重現在爾勇心頭,他發誓這一次務必要幹得出色些。頭一槍當然是打腦袋,然後可以從容地打完其他子彈。或許以匕首更好,不聲不響從後面撲上去,乾淨利落,也捅他個千瘡百孔。天下之大,何處不可以抗日,只是,只是這麼做有些對不起謝司令。猶豫這玩意一出現,爾勇到手的機會便沒了蹤影。

    白臉的手下突然從路邊冒出來。他們和爾勇打著招呼,然後擁著白臉揚長而去。

    多少年後,時過境遷,輪到爾勇領著人緝拿白臉。白臉已經窮途末日,喪家之犬似的到處亂奔。如果不是為了一網打盡,爾勇早把白臉抓獲歸案。大約有半個月,白臉的一舉一動,始終處在爾勇的嚴密監視之下。這是貓和耗子一起玩的遊戲。甚至爾勇也覺得這結局,太可笑太可悲。惡有惡報,白臉殺了他的哥哥,奸了他的嫂子,又打斷了他老婆的一條腿,當三和尚被押回原籍公審時,整個太平鎮的人,都為不能親眼看見槍斃白臉感到遺憾。三和尚剃光了腦袋殼,讓開花子彈打成一攤稀泥,血漿噴出去多遠。相比之下,白臉的死實在有些大便宜。

    謝司令直到臨死,才認清白臉的真面目。死到臨頭,一切都變得太晚,太無濟於事。謝司令生前威名遠揚,死後又豎碑立傳,但是他的遇害太慘,太不明不白,太叫人心碎。想不到英雄一世,日本人聽到名字就頭疼和膽寒,卻毫不值得地死於白臉的暗算。那時候長江南岸的新四軍,或是揮師西撤,或是渡江北上。日本人為了疏通長江下游的航運,調集了重兵圍打這孤立無援的島嶼。

    已經有情報證明,白臉和日本人進行了接觸。如果謝司令當機立斷,動用優勢兵力,在日本人大舉進攻之前,迅速解決白臉,歷史便明擺著是另外一個面貌。可是謝司令又輕犯了英雄脾氣,他領著爾勇直闖到白臉那裡,找到了白臉兒子一般地教訓。謝司令的輕率嚇得白臉手足無措,對於送上門的肥肉卻不敢下手,他小心翼翼地向謝司令賭咒發誓,又把日本人惡罵一通。白臉過分的表演並不高明,爾勇第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把戲。當時已是劍拔弩張,白臉的手下都把手按在槍柄上,千鈞一髮,十萬火急,但是謝司令依然大聲叫喊,全不把這幫土匪放在眼裡。

    謝司令從白臉那裡回來,立即著手準備和日本人的決戰。他決定誘敵深入,來一個反包圍。他萬萬沒有想到,既然白臉已經決心背叛,他的決戰方案便失去了意義。在最後關鍵的一剎那間,謝司令表現得書生氣十足。他為了換取白臉的信任,不是把他調去打頭陣,而是讓他作為預備隊。

    當白臉領著手下從背後撲過來,謝司令的人馬全垮了。暗箭難防,這種偷襲太出乎意外,司令部十多個人幾乎如數活捉。日本人坐山觀虎鬥,事後憑一張空頭委任狀,極輕鬆地拿下了夢寐以求的地盤。這場交易也注定了日後白臉對日本人的背叛。在抗戰結束前夕,用的差不多是一樣的偷襲手段。白臉的手下把捉住的日本人殺得一個不剩。

    謝司令的隊伍,因為群龍無首,相約到蘇北和主力部隊會師。做了階下囚的謝司令,依然不失英雄本色,對白臉罵不絕口,又鼓動白的手下奮起抗日。白臉說:「謝司令,我這麼做,也是不得已。你是我救命的恩人,我哪敢背信棄義。誰若是敢碰你一根毛,我先揭了他的皮,你信不信?」謝司令只是蔑視地冷笑,不願和白臉對話。白臉又說:「若論為人,謝司令,我要是不佩服你,我就是這地上的磚頭。有人勸我把你交給日本人,真是太看輕我白臉了。謝司令什麼人?我能這麼做……胡說八道。我白臉就是自臉,不是黑臉。這幾位弟兄,我留下了。你謝司令,我派弟兄送你走。你放心,我白臉也還數得上條漢子,你的性命安全,保在兄弟我身上。」說完了,冷笑著看自己的手指甲,剔了一下,又剔了一下。

    爾勇過後才知道謝司令怎麼死的,不過大家早就意識到了他必死無疑。謝司令昂首挺胸離開的時候,任何人都可以從他臉上,看到異常的光芒。那光芒叫人激動,更叫人害怕。白臉畢恭畢敬目送謝司令離去,然後懶洋洋地回過頭來,懶洋洋地看著剩下的幾個人,懶洋洋地想著,又懶洋洋說:「你們怎麼辦?不比人家謝司令,對我大恩大德,你們呢?」沒人回答,爾勇想到了死,感覺中死近得彷彿一抬手就可以觸摸到。

    「我不為難你們,想回家的,滾他媽蛋,回家抱老婆養兒子去,不想回家的,跟老子干,老子正他媽缺人呢,我虧不了你們的,跟我干,比跟著謝司令有味,不信你們問他們。」白臉手點出去,頓時有人笑著答:「我們這兒可沒什麼規矩,你若幹好了,見著漂亮的娘兒們,撲上去就是了,沒人管。」白臉聽了,笑著罵:「放你娘的狗屁。」

    謝司令讓兩個匪徒押上一條小船,小船向江心駛去。江水滔滔,風很大,謝司令想立在船頭上,兩匪徒不允許,非要他坐在船中間。忽然,站在謝司令身後的一個匪徒,舉起事先準備好的麻袋,猛地往謝司令的身上一套,另一個匪徒急忙捆住謝司令的手和腳,又綁上兩塊大石頭。綁好之後,大石頭往江心一扔,就勢輕輕一撥,一代英豪謝司令便永遠沉入江底。那麻袋很快就浮了上來,兩匪徒靜對著毫無動靜的江水看了一會,搖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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