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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文 / 葉兆言

    多少年以後,爾勇對在南京做保姆的岫雲拜訪的時候,實際上她已經和老喬那個上了。老喬叫喬發品,人都叫他老喬。用人們常說的話,他們早勾搭上了。爾勇看在眼裡,心中不願意這麼想。

    爾勇去,正是岫雲坐床上,穿著城裡人的短褲,哄老喬女兒睡覺的時間。很可能當時岫雲也迷迷糊糊地睡著,隱隱聽見門外有人敲門,爬起來,開了門,爾勇已站在小院子裡。

    爾勇來南京參加一個治安方面的會議。通過公安局的熟人,爾勇很輕易就找到了岫雲的地址。像岫雲這樣的女人,只有公安局才能找得到。聽爾勇說他想去見見她。公安局的熟人不免吃驚,總覺得去見一個在局裡掛了號的女人,多多少少有些冒昧,起碼也是不合適。爾勇說:「她好歹還是我嫂子,按禮上說,我也該看看她。就不知道那家人家怎麼樣?」公安局的熟人說:「我們具體也不太清楚,反正夫妻倆都是幹部,那女的好像一直不在家,這女人——你嫂子在那,主要是帶小孩。」

    恰好是梅雨季節,出門時,公安局的熟人讓爾勇穿他的雨衣,爾勇嫌悶熱,取了把舊紙傘,沒料到有一陣無一陣的雨忽然大起來,那紙傘上不止一處破洞,半邊身體都淋濕了。地方不算難找,要尋的那條街道,問了幾次便在眼前,只是門牌上的號碼有些繞人。敲了半天門,沒人應,爾勇索性一推,人進了院子。

    岫雲幾年不見,人似乎又胖了些,那兩條極白的大腿匆匆在眼前晃過,忙不迭地找褲子穿。爾勇十分自然地看著岫雲,歲月磨練了人的意志,他已由當年過度的靦腆,變得恰到好處的成熟。等岫雲慌亂套上長褲,又草草地把頭髮撣了撣,爾勇才正式開始說話。他一直覺得自己不善言辭,這是典型的鄉巴佬的遺憾,因此,他輕易不說什麼話,簡單的敷衍之後,便望著岫雲微笑。

    這幾年是個空白。岫雲不由地兩頰發熱,羞愧地低下頭來,就像那年白臉被打死後,她隨著那些舉了手的匪徒,從爾勇面前走過時一樣,岫雲想自己實在無臉面對爾勇。她覺得自己不可饒恕,罪在不赦,而爾勇流露出來的那種善意的微笑,自然而然地顯得過分寬容。對於岫雲來說,那熟悉的善意寬容的微笑,同時又是十分殘忍。它勾起她難以忘懷並且最不想回憶起的舊事。

    爾勇自己撿了一張椅子坐下。在岫雲眼裡,人胖了些總是好事,她對爾勇的腰身注視了一會,又重複那句:「真想不到你會來。」

    爾勇笑著說:「幾次想來看嫂子,你的地方不好找,要不然,要不然早來了。」

    岫雲想問,爾勇又是怎麼會問到這個地方來的,話到嘴邊,又沒問。她知道爾勇在公安局做事,一起做保姆的人常說,像她這樣身份不明白的人,躲到天邊去也瞞不了公安局。她因為自己和白臉的關係,真想一輩子也不要再見到爾勇。

    「嫂子這一向還好吧,」爾勇抓了抓叫雨淋濕的頭髮,繼續笑著說:「看看氣色,也還不錯,聽說這家一家——」

    岫雲突然臉一紅,低著頭說:「你別叫我嫂子了。」她想說:「我沒臉做,我——不配,」心裡一陣絞疼,眼睛已經酸了,連忙極做作地笑出來。

    爾勇怔了一怔,有些吃不透:「嫂子這話什麼意思?」又說,「我是一直沒把自家嫂子當外人,除非嫂——子,」一抬頭,看見岫雲眼淚刷刷流下來,話到嘴邊說不下去。

    岫雲流了一會眼淚,心裡頭倒痛快了許多,她看著爾勇不言語地坐在那裡,嘴裡忍不住又說了聲:「真想不到你會來!」爾勇不由笑著說:「嫂子老說這句話,該不是不歡迎我來吧。」岫雲聽了,情不自禁地說;「不要說你親自來,只要你還能想到一點嫂子,我就感激死了。」說了,破涕為笑,轉身去拿臉盆毛巾,讓爾勇擦把熱水臉,又叫他把半濕的衣服脫了,連聲問他涼不涼。這情景彷彿又回到了當年在南京的避難。岫雲找了個大白搪瓷缸,放了些白糖,衝開水給爾勇喝。

    兩人顯然都想把中間有過的不愉快事迴避掉,因此都只談眼前的事。岫雲與過去相比,老了許多,已是個十足的婦道人家。雖然臉上也會一閃而過那種羞答答的神情,但是那種少女時代的餘韻,猶如人臨死之前的迴光返照,更容易引出人的一段辛酸來。爾再喝著白糖甜水,心裡是另一種滋味。哥哥爾漢死得太慘太早,他做弟弟的,卻沒能保護好寡嫂。

    老喬的女兒,在床上翻了個身,說著夢話又睡。這是個三歲左右的孩子,看上去十分白哲。岫雲笑著跑過去,坐在床沿上,一邊拍哄早已不做聲的小孩,一邊回過頭來,說:「這孩子,人不大,睡著了老做夢。」

    爾勇的原意,是看看岫雲就走。治安會議已經結束,他打算明後天回太平鎮。沒想到臨了留下吃了飯,還住了一夜。男主人老喬是個極好客的熱心腸,見了爾勇,倒像是認識了許多年一樣。他在一個機關工作,是個科長之類的幹部。人十分瀟酒,除了眼睛略小一些,算得上是個美男子。爾勇第一次發現,男人裡頭,也有皮膚和女人樣細膩的人。老喬比爾勇高出了一個頭,因此說起話來,總有些居高臨下。他是個話多的人,一說了,就沒有完。

    岫雲做了兩樣拿手菜,又上街剁了鹽水鴨和三毛錢的豬頭肉。老喬新開了瓶白酒,取了兩個極小的酒盅,嘴裡十分熱鬧地要爾勇不客氣。爾勇不客氣地坐了,心裡暗笑那酒盅半爿雞蛋殼似的太小,太精緻。岫雲哄孩子吃飯,嘴裡哄著,耳朵裡聽兩個男人說話。老喬口若懸河,說到有趣處,岫雲便抿嘴一笑。這笑裡面有種種含義,爾勇沒法不往心上去。

    老喬的女兒。本來是送幼兒園的,偏偏老要生病。她母親一年半載地在外頭工作,官做得比男人都大,已經是副縣長。岫雲來了以後,小女兒身體漸漸好了,和醫院絕了緣,老喬因此逢人必誇岫雲。誇完了岫雲,老喬又和樂勇講他解放前怎樣參加地下工作,講得十分驚險,爾勇聽了,又信又不信。

    「我們這些人參加革命,老實說,老實說和你們不一樣,」老喬喝了兩盅酒,示意自己酒量已到了極限,又示意爾勇盡情喝,「喝,這酒,能喝掉,我最高興。你知道,為什麼說我們不一樣呢?你想,你們是苦大仇深,為了自身的解放,才投身於革命工作的。我們呢,我們不一樣,你想,你只要想想我們是什麼出身。像我和我愛人,都出身於剝削家庭,我們參加革命,那是背叛家庭。為了人類的解放,我們背叛了家庭。」

    老喬的女兒似懂非懂地聽著,一個極小的孩子臉上已有了些大人的表情,爾勇覺得非常有趣。岫雲總是在偷偷地注意他,他不得不做出十分認真聽講的樣子。老喬說:「像我這樣的家庭,那還算不了什麼,你知道我愛人,我是說我愛人她家,當年有半個縣城都是她家的。半個縣!」

    「半個縣?」爾勇吃了一驚,想像不出半個縣有多大。

    「可不是半個縣,」老喬拎起酒瓶,給爾勇斟滿了,喊著:「來,你能喝,看得出的,一口一杯,喝完,幹掉!」爾勇生性貪杯,喝酒是爽快脾氣,藝高人膽大,一氣喝了大半瓶。老喬說,留一點沒意思。於是喝個精光。

    那老喬最佩服能喝酒的人,佩服之餘,又嫉妒爾勇當真喝了這麼多酒。爾勇臉微紅,話也多了幾句。趁爾勇去上廁所,老喬便向岫雲說他已經醉了。岫雲連忙留心,果真覺得爾勇走路似乎搖晃,而且多多少少有一些垂頭喪氣。外面又下起大雨來,爾勇要告辭,老喬和岫雲執意不讓他走。

    爾勇也奇怪自己竟然會住下來。老喬和岫雲都以為他醉了,他也不願意強辯,索性由他們說去。兩個人背著他做了幾次眼色,只當他酒後糊塗,不知道他一肚子算盤珠,心裡全有數。岫雲倒了水,伺候他和老喬洗了臉,又洗了腳,又說了會話,大家睡覺。岫雲和小孩睡一間屋,哄睡著了小孩,又從床上下來,聽見老喬還在那邊大聲說笑,一眼瞥見爾勇的衣服孤單單地掛在那,情不自禁上前摸了摸,還是濕的。爾勇和老喬睡一張床,說了大半夜話。他有些後悔不該來看什麼嫂子,他已經沒有嫂子了,心頭有的只是一種厭惡和疲倦。究竟厭惡誰他說不清。天亮時他才迷迷糊糊睡著,在夢中,他第一次夢到了早死的謝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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