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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文 / 葉兆言

    1

    老阿林終於嚥了氣,阿林似乎一下子變得成熟起來,他是來頂替父親的職位,只有老阿林徹底在劇團裡消失,小阿林才能算是真正意義地頂替老阿林。劇團的人感情比較豐富,儘管老阿林生前,大家都不把他當回事,他一死,別人便立刻想到了他的種種好處。老阿林一輩子以劇團為家,從來就不曾搭過架子,劇團裡不管誰家有什麼粗事雜活,只要是女人去求他,只要和他說幾句好聽的,他總是屁顛顛地去幫人家做。他死了,大家到道具間去探望老阿林留下的妻兒老小,說一些慰問的話,說著說著,自己就流下了眼淚。

    到追悼會那天,在火葬場,大家更是哭成一團。阿林是在鄉下長大的,見慣了死人出殯時乾巴巴的大嚎喪,沒想到自己父親死了,居然有這麼多人真心流眼淚,總算出了到劇團來以後,老看到別人不把老阿林當回事的惡氣。

    田春霞始終沒有露過面,雖然老阿林臨終前不止一次提到她,她不但沒有去醫院看過他,甚至連他的追悼會也沒參加。劇團絕大多數人都去火葬場為老阿林送行,獨獨田春霞不去,阿林的心裡很不是滋味。他不明白父親臨死前為什麼要一再提到田春霞,很顯然,每當有人到醫院來看他的時候,老阿林的眼睛裡便閃過一道希望,而一旦知道來的並不是田春霞時,他不是失望地瞪大眼睛望天花板,就是拐著彎子用含糊不清的聲音說到田春霞。

    開完了追悼會,阿林娘和阿林的哥哥嫂嫂收拾了行李,準備第二天帶著老阿林的骨灰盒上路。田春霞突然出現在道具間門口,她站在那,斜了一眼放在那的骨灰盒,明知故問地問阿林:「這是你娘?」

    阿林點了點頭,他沒想到她會來,田春霞已經給阿林留下了反覆無常的印象,她無論怎麼做,他都不會感到太意外。

    「什麼時候走呀,」她問阿林娘,「不在這待幾天?」

    阿林娘用極土的鄉音回答,說她明天就走。

    「唉呀,待不慣也玩幾天嗎,難得來一趟。」田春霞顯得很熱情,風風火火地說,「阿林,怎麼就這麼讓你娘走了?」

    「不走怎麼辦?」阿林甕聲甕氣地說。

    二句話惹惱了田春霞,她頓時變了臉,瞪著眼睛問道:「我田春霞怎麼你了,跟我這麼說話?」

    阿林娘一聽這就是大名鼎鼎的田春霞,嚇得連忙埋怨兒子。阿林也不願他娘被嚇著,忍不住笑了起來,對田春霞說:「我又沒說你怎麼我了。」

    田春霞也笑了,就跟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說:「乖乖,你們這些小年輕呀,現在真是不得了,動不動就發脾氣,就給人看臉子。」她的臉色變得好看起來,隨手摸了摸站她身邊的阿林小侄子的腦袋,眼睛看著阿林娘說:「你兒子在外頭演出時,叫我說了幾句,你看看,記仇一直記到今天。」

    阿林娘連連說:「你莫跟他生氣,他還是小孩子,不懂事的,莫跟他生什麼氣,娃兒小,你直管罵他,直管罵他好了。」

    「直管罵他?」

    「老頭子不在,更沒人敢管他了,你真的直管罵他,莫生氣,莫生氣。」

    「唉喲喲,我哪敢罵他們,」田春霞非常做作地扭頭就走,酸溜溜地說,「我那會生氣,在這劇團我待了幾十年了,什麼樣的人沒見過,我要是生氣,還氣不過來呢,哼。」

    阿林娘被田春霞喜怒無常的樣字,弄得束手無策,想追上去陪好話都來不及。「你們這個田春霞,怎麼這樣?」阿林娘從來沒遇上過這樣的女人,說變就變,中間連個咯登都沒有,阿林說:「娘,你根本不用睬這女人,她,就這樣子,神經兮兮,理都不要理她。」

    「她可得罪不起,你那惹得起她。」

    「我憑什麼要怕她?」

    2

    第二天下午,何志清為阿林送了兩筆錢來,這時候,阿林的娘和哥哥嫂嫂已經帶著老阿林的骨灰盒走了,道具間裡就剩下阿林一個人。

    「我呢,一筆一筆給你講清楚,」何志清慢慢悠悠地說,「這三百塊,算是劇團裡給老阿林的補助吧,老阿林已死了,當然只好你幫他用了。這三百塊,是這次在外面演出的獎金,你請了那麼長時間的假,按說是要把獎金全部扣掉,你這三百塊,可是我給你硬爭來的。你好好想想,你小子竟然敢得罪田春霞,這不是拿雞蛋往石頭上撞嗎。這三百塊錢真得謝謝我,真的。」

    「該給我的,就得給我,我幹嗎要謝你?」

    「你看,不識好歹是不是,要不是我為你力爭,你他媽一分錢也拿不到,我辛辛苦苦,就得到你這句話?」

    「田春霞要扣我的,你讓她扣好了。」

    「錢到手了,你小子又何苦說這樣的狠話。田春霞這種人,天生的老娘脾氣,什麼事都得順著她,心字頭上一把刀,『忍』了就好。你跟她幹,就得準備受氣。唉,她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掛了個頭牌嗎,有什麼稀奇,演戲演得又不好,台上台下一個樣,咋咋呼呼瘋瘋顛顛,知道人家怎麼說她——」

    「我不管人家怎麼說,反正我不怕她。三百塊錢我不要了,你去還給田春霞,憑什麼我非要跟她幹,大不了我們再回去做農民,你就說,這三百塊錢,我不要。」

    何志清見阿林真不要那三百塊錢,也有些發急,連哄帶騙,一定讓阿林收下,他來的目的顯然不只是送錢,更重要的似乎是他有一肚子牢騷要發,在田春霞承包的這班人馬中,何志清也算是個比較重要的角色,既能上台演戲,又負責掌管經濟。田春霞除了演戲,其他的事可以說是一竅不通,因此名義上田春霞出來承包,真正的決策人卻是圍繞著她轉的那個小智囊團。何志清在智囊團的地位已經岌岌可危,他好像很有些失寵的冤恨。「阿林,你到這個劇團的時間不長,許多事你不會知道。田春霞這樣的女人,就知道叫人家替她賣命,你當牛做馬地為她幹,干死了也是白搭。」他也不管阿林願不願意聽,囉囉嗦嗦不肯住口。話題漸漸又轉到了田春霞的風流韻事上,這何志新也是少有的奇怪,大男人的,一提到男男女女之間的勾當,立刻眉飛色舞唾沫亂飛。

    「你不要不相信,田春霞和那什麼局長,說不定真會有一手,田春霞,這種事絕對做得出。」

    阿林不想聽這些話,表情冷淡地說「我管她有沒有一手。」

    「你懂不懂,這就叫交易,」何志新根本不在乎阿林要不要聽,繼續嘮叨繼續發揮,「男人嗎,你還不知道,只要有便宜沾,田春霞長得又漂亮,而且聽說是床上的功夫特別好——」阿林看了他一眼,何志新覺得阿林喜歡聽,更來了勁,「田春霞賤得很,你知道不知道?」他做出賣關子的樣子,眼睛眨了眨,一路說下去,「你是小伙子,太年輕了,有些話實在是不能對你說,譬如說馮忠吧,我們是一起出來的,當年在戲校,我們是一個班,多老實的一個好人,當年他娶田春霞的時候,正是田春霞臭得不像話的日子,你簡直不能想像那時候她有多臭,好,現在呢,人家馮忠好端端的一個人,給折騰成什麼樣子,你還是小伙子,這種事你還不懂——」

    3

    阿林知道何志清要說什麼,他已經聽人議論過,說馮忠有陽萎的毛病。說來說去不過是這麼一套。何志清終於盡興而去。道具間裡再次只剩下阿林一個人,已經到了吃飯的時候,他突然發現自己忘了買麵條。自從田春霞承包了一個演出隊以後,劇團裡的食堂已停辦,單身漢們只好一個個備了煤油爐自己做飯吃。燒米飯太麻煩,阿林幾乎天天下麵條吃。天正在黑下來,飢腸如鼓的阿林不得不上街隨便吃點什麼。

    他在一家小館子裡買了不少小肉包子,一邊坐那吃,一邊看電視,那是一台小的黑白電視,正播放香港的武打片。很快肉包子全吃完了,雖然他還想看電視,老闆也沒有攆他的意思,但是阿林不好意思在那久坐。一路回去,從別人家的窗戶看進去,武打正是高潮,乒乒乓乓的擊打聲慘叫聲傳多遠的。回到道具間,他耳朵邊彷彿依然聽得見那聲音。

    道具間現在成了阿林一個人的世界。無所事事的阿林往床上一躺,不知道如何打發時間。道具間裡又髒又亂,堆滿了廢棄的舊道具。阿林在床上躺了一會,突然想到擱板上老阿林留下的一個上了鎖的舊木箱子,翻身下床,把梯子放好,爬上去把箱子搬了下來。老阿林生前,阿林曾經問起過他,箱子裡面究竟放了什麼,老呵林神秘兮兮地說,裡面放的全是好東西,又說只有等他死了才能打開看,阿林知道這麼個破木箱子裡不可能放什麼寶貝,大不了放著幾個他自認為做的最得意的道具,除此之外,阿林想來想去,覺得不可能是別的什麼東西。

    沒有鑰匙,阿林找了把螺絲刀,三下兩下就把鎖給撬了,打開來一看,亂七八糟什麼都有。有好幾本書,一本是還有五十年代常見的掃除文盲的語文課本,一本是少了一大半的《水滸》,一本是紅本本的《毛主席語錄》,還有幾本民間故事一樣的小冊子。一把做的太像真的駁殼槍,一根皮帶,一大串鑰匙,一盞絕對是真的風燈,一疊廢紙和一大紙包照片,打開包照片的紙包,琳琅滿目讓人吃驚,有劇照,有畫片,有一般的生活照,也有老阿林化過妝以後拍的一張戲裝照片。阿林注意到照片中最多的是田春霞的,在一張田春霞的大照片背後,有一行歪歪倒倒的字,寫得張牙舞爪:「你田春霞有什麼了不起的,老子照樣日你,日你!」這語氣活脫脫就是老阿林的口吻,充滿了一種英雄主義的怨恨。阿林看著那行字,不由得暗暗發笑。

    第二天太陽爬得很高了,阿林還沒起床。田春霞的女兒翠翠跑來打門,咚咚咚敲得直響。

    「喂,幾點了,你還睡懶覺?」翠翠的眼睛瞪得很大,對眼屎汪汪前來開門的阿林說。

    「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喂,你知道現在幾點了?」

    阿林看看手上的表,說:「我又不上學,管他幾點呢。都幾點了,你怎麼不去上學?」

    「我上什麼學呀,今天是星期天。」

    劇團裡清閒得連星期幾都記不清,阿林看著有幾分天真,同時也有幾分流里流氣的翠翠,問她找上門來有什麼事。

    「喂,你上次代我們家裝的什麼窗簾呀,有一個已經又掉下來了,再去重搞,真是的,要裝嘛,就應該裝好,你怎麼裝的?」翠翠的表情非常的不耐煩,她用力推門,幾乎是從阿林身邊硬擠進了道具間,四處看看,不耐煩變成了不滿意,「你這真髒,髒死了,喂,你不能理一理?」

    「我們是鄉下人,不知道髒不髒。」阿林說了就後悔,翠翠畢竟還是個小丫頭,沒必要和她說這些。

    「鄉下人怎麼啦,再說你現在又不是什麼鄉下人了。喂,你聽見沒有,去幫我們家窗簾搞一搞,不要裝死好不好。」

    「你怎麼這麼說話?我該給你們家裝窗簾的是不是,我裝死,我幹嗎要裝死,小丫頭說話,不要一點數也沒有好不好。你媽是大名角,動不動就差使人,你用不到學的像她一樣。」

    「你不去拉倒,」翠翠立刻不高興,一張小嘴高高地翹了起來,「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去就算,你嚇唬誰呀?」

    阿林也被激怒,他看著翠翠,彷彿面前站著的是田春霞,頓時積累的不高興全部爆發:「我嚇唬誰?就嚇唬你!」

    「嚇唬我?」翠翠一頭一臉的不買帳。

    「回去跟你們家田春霞說,我沒空。」

    「不去就不去,少找借口,什麼沒空,你在幹什麼大事呀,哼,不去拉雞巴倒!」

    阿林做夢也想不到,從一個小女孩子的嘴裡會吐出這麼兩個字,不禁目瞪口呆。翠翠臉色微微有些紅,掉頭走了,一路走,一路忿忿不平地小聲嘀咕。

    4

    阿林騎著老阿林留下的一輛破自行車去郵局,寄了三百塊錢回去,就便又在糧站買了一斤麵條。糧站的營業員是個極漂亮的女孩子,一時沒零錢找,讓他站邊上等一等。這一等就是半天,接連來了幾位顧客,都是大票面,都站在邊上乖乖地等。漂亮的女營業員發火,顧客也發火,很快鬥起嘴來,阿林站著那始終沒有插嘴,看著女營業員的表情生悶氣。城裡的女孩子一個個顯然都被寵壞了,阿林想到翠翠那種把人不放在眼裡的神態,內心就像是讓什麼東西咬了一口,感到非常的不自在。

    終於有了零錢,女營業員氣鼓鼓地將該找的錢扔在櫃檯上。阿林產生的一個衝動,就是將她一把揪出來,在她漂亮的面孔上,狠狠地打幾記耳光。他悶悶不樂拿了麵條往外走,跨上自行車,心裡面還在教訓那女營業員。不僅是女營業員該打,田春霞以及她那個剛剛發育不久的女兒翠翠也該打。一頓痛打都解決問題。他忽然想到他父親留在田春霞大照片後面的那句話,情不自禁地笑了,並感到一陣得意:「媽的,你們有什麼了不起的!」

    阿林一手捧著麵條,直接去田春霞家,按響了電鈴。出來開門的是翠翠,眼睛瞪得滾圓:「你不是不來的嗎?」滾圓的眼睛轉了一個圈,落在了阿林手中的麵條上,「你買麵條幹什麼?」

    「你媽呢?」

    「不在家,喂,你怎麼了?我媽剛出去。」

    「到哪去了?」阿林甕聲甕氣。

    「我怎麼知道!」

    阿林又一次產生了那種把翠翠痛揍一頓的衝動。

    「喂喂,你到底是什麼意思?」翠翠依然不把他放在眼裡。

    阿林轉身下樓,剛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從口袋裡摸出三百塊錢,遞給翠翠:「等你媽回來,你把這錢給她,就說我不要。」

    翠翠說:「我不管,要給你給她。」

    阿林一時性起,將那疊鈔票往她手上一扔,在她的驚叫聲中,充滿了一種勝利感地下了樓,「有什麼了不起的,」阿林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痛快,大步下樓如騰雲駕霧,得意洋洋地回道具間。「我又不是你田春霞雇的長工,你搭什麼臭架子,不把我放眼裡,我還不把你放眼裡呢。」他一邊下麵條,一邊好像跟誰吵架似的自言自語:「老子就不伺候你,你能把我怎麼樣?哼,給你裝窗簾,老子就不裝,不就是三百塊錢獎金嗎,扣就扣,老子不要了,你又能拿我怎麼樣?」

    田春霞當天沒有來找阿林,這很出乎他的預料。第二天也沒來,第三天還是沒來,阿林早做好了她來了以後會怎麼樣的種種準備。田春霞遲遲不露面,阿林難免一種落空的惆悵。他想像中,田春霞可能會大怒,跑來將他劈頭蓋臉臭罵一頓,也可能會意識到自己做得太過分了,不應該這麼把他阿林不放在眼睛裡,因此不是跑來罵他一頓,而是親自上門道歉。在道歉時,她一定會責怪翠翠不懂事,或者是向他解釋,她說的要扣他的獎金,完全是何志清的挑撥,何志清那樣的人,真要是挑撥,一點也不奇怪。說不定田春霞還會向他說明,向他說明她不來看老阿林的理由。有的人特別害怕死人,這一點阿林自己就深有體會,他不是那種膽小的人,但是他自小見了死人就感到恐懼。老阿林臨死前的樣子實在是可怕,田春霞完全有理由拒絕去看他。

    劇團很快又要出去演出了,阿林突然覺得為難起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跟出去,沒人叫他去,也沒人叫他不去,他在劇團的位置太不重要。

    終於田春霞找上門來,根本不提退獎金和裝窗簾的事,從天而降地出現在阿林面前,看著他,好一會不說話,然後搖搖頭,說:「你還跟不跟我干?」

    阿林無言以對。

    「喂,這次你出去不出去?」

    阿林仍然無言以對,眼睛想看田春霞,叫她咄咄逼人的眼鋒壓著,想看而不敢看,低著頭,有點像認錯的樣子。

    「喂,你去還是不去,我等你一句話。」

    「我又沒說我不去。」

    「那你是去了?」田春霞的眼鋒逼著他,「不得了,你才來幾天,翅膀就硬得想飛上天了。我隨你便,你要不想去,我不求你。」

    阿林發現自己原來準備的話都用不上。

    「這麼說你是去了?」田春霞又問了一句。

    「要我去我就去吧。」阿林覺得田春霞的口吻中顯然是要他去,既然是這樣,他多多少少也有了些面子,關鍵的問題是田春霞主動要他去,而不是他主動要跟田春霞去。

    「那好,就這麼講定了。」田春霞臉上露出了極神秘的笑,阿林頓時心有點拎緊,彷彿是叫她發現了什麼秘密,她眼睛亮了亮,細聲細氣地說:「你還是像上次一樣,出門在外,除了炊事員的本職工作,其他的事也帶著做一點,怎麼樣,沒意見吧?」

    「我並不在乎打雜,」一股委屈油然而起,聲音也有些不對頭。要是田春霞用這種態度和他說話,她叫他幹什麼都無所謂。他不在乎幹什麼,也不怕吃苦,更不計較報酬。他最怕的就是被人看不起,就是把他當作一個來自鄉下什麼都不懂的土包子、一個人人都可以欺負的傻瓜蛋。

    5

    劇團這次在外面的演出極不景氣,來看戲的越來越少,票賣不出去,不得不三天兩頭地挪地方,買了票的觀眾也常常是戲看到一半就退場,最慘的一場戲,到了最後就剩下幾十號人,又不能不往下演,台上的人看著下面空空的劇場,悲哀得一點情緒也沒有。於是只好想急辦法,每到一地,派人打好前站,先拜訪當地的頭面人物,或是找那些路子粗有門道的能人,採取包場提成的形式,由鄉鎮企業出錢,演一場,劇團折賬拿錢。凡是能聯繫到包場的,可以拿一筆不小的回扣。有錢便能通神,因為是包場,索性連收門票也免了,敞開大門,隨意進出。當地的農民有白戲看,管它好玩不好玩,不看白不看。反正是鄉鎮企業拿錢,鄉鎮企業有的是錢,大家倣傚大家擺闊,你包得起,我也包得起。劇團已到了狼狽得無原則可講的地步,過去出門巡迴演出,通常是以演一台戲為主,最多再帶一台戲變變花樣,一改為包場,包的人說看什麼就演什麼。好在這樣的戲根本用不著認真去演。鑼鼓響了,上台兜兩圈唱幾句,把個故事敷衍出來了,便算萬事大吉。

    阿林也比以前省力,既然是包場,條件中便有一條要包吃包住。有人管了飯,炊事員經常閒著無事可幹。

    劇場裡開始變得一團糟。大家都不對號,都揀好位子搶,搶不到的就鬥嘴就打架。戲還沒開演,舞台下面的戲已經熱鬧非凡。有時候亂得太厲害,客隨主便,戲只好延時開場。演戲時,台上唱,台下也唱。喝彩或是喝倒彩,全憑高興。見亂不亂,演員很快也就習慣,你鬧你的,我演我的,都不受影響。雖然是在劇場裡演出,無論是觀眾還是演員,都覺得和在露天差不多。

    劇團到了白牛鎮演出,白牛鎮是個大鎮,新翻修的劇場,十分氣派。周圍有幾家很大的鄉鎮企業,都想擺闊,各家都提出要包一場戲看看。於是劇團下塌在劇場後面的招待所裡,主要演員住四個人一間的房間,其他的人均睡大統鋪,就像非常時期一樣,男男女女兩個大房間都解決了。安定下來,劇團的人紛紛到鎮上去轉轉,也不指望買什麼,只是無目的地逛逛街。

    幾位年輕的女演員,打扮得花枝招展,引人注目地從鎮上那條最主要的大街上走過。當地的小痞子一個個看得眼睛發亮,跟在後面搭訕,說輕薄話。年輕的女演員哪會把鄉鎮上的土包子放在眼裡,說一句,還一句,格格格不住傻笑。臨了,小痞子們說:「別走了,就留在鎮上給我們做老婆算了。」

    年輕的女演員感到受了污辱,就不甘示弱地罵。

    「看不出,一個個小美人似的,也會罵人,」小痞子們來了勁,「看不起我們鄉下人,是不是?」

    女演員甲說:「就是看不起,怎麼樣?」

    小痞子甲說:「媽的,你們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演戲給我們看嗎,我們他媽不看,你們怎麼辦?」

    小痞子乙怪聲怪氣地對小痞子甲說:「晦,人家和我們是不一樣,你沒看見人家臉皮有多白多嫩,這叫時髦——」

    「時鳥的髦,把褲子脫了,還不是一個鳥樣。」

    小痞子肆元忌憚地大說下流話,人越圍越多,年輕的女演員說話也有些出言不遜,得罪了當地的老百姓,大家在一邊袖手旁觀看笑話。年輕的女演員想走,讓那麼多人圍著脫不開身,一個個花容失色急得要哭。

    「媽媽的,就這麼欺負我們鄉下人,不行,不當眾認個錯,不許走。」

    「不許走,不許走!」一片跟著起哄的聲音。

    「你們他媽神氣什麼,我老婆還比你們漂亮呢,塗脂抹粉,都是做假的,當我們鄉下人不懂。不要看臉上抹那麼多粉,說不定是個麻子呢。」

    「認錯認錯,不認錯不讓走。」

    已經有人帶信給劇團的人,這樣的事出門在外不是第一次碰到,由何志清帶了幾個人去,把被圍困的女演員解救回來。何志清一味說好話,小痞子們來了勁,抽了他的香煙,又一個勁地要找女演員們的領導問話。何志清說:「我就是領導,有話和我說好了。」

    「你是鳥的領導,看你這樣子,就他媽不像。」

    「好說好說,」何志清連連陪笑臉,「出門在外,有什麼得罪,大家包涵包涵。」

    「不行,那海報上吹得天花亂墜的叫什麼的,對,叫田春霞,我們要找她問話,我們倒要問問她,你們唱戲的來演戲,是想讓我們高興,還是有意來氣我們的。知道你們是為了賺錢,賺錢可以,這年頭誰他媽不賺錢,但是你們不能來氣我們,是不是?」

    「走,找他媽田春霞去!」一時間大呼小叫,圍觀的人本來都要散了,聽說還要去找田春霞,都來了勁,都想去見見她是什麼樣子。

    6

    一大群人向招待所湧過來的時候,田春霞正捲著袖子在院子裡洗衣服,當時,院子裡放了一張桌子,幾位好賭的打著麻將,阿林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嘰嘰喳喳的一群人湧了進來,賊喊賊叫,把劇團的人嚇了一跳。

    何志清雙手做出攔的姿式,大聲說:「跟你們說田春霞不在,她找你們鎮長有事去了,你們要找她,到你們鎮長家去找。」

    田春霞剛要開口,聽了何志清的話,只好閉嘴。在外面撞了禍的一個女演員,偷偷掩到田春霞身邊,一邊幫她洗衣服,一邊輕輕地匯報。田春霞只聽懂了個大概,衣服也懶得再洗,端起臉盆和那個女演員一起回房間。在房間裡,田春霞總算聽明白了女演員說了什麼,怪罪地說:「你們也真是,自己撞了紕漏,還要連累到我,真不像話。」

    「他們都是流氓。」女演員有些委屈。

    「是流氓你們幹嗎還去招惹他們?」

    外面的聲音忽大忽小,來的人聽說田春霞不在,漸漸離去,剩下的幾個全是鬧事的小痞子。劇團裡也有一幫小伙子,見女演員受欺負,自然不甘示弱,捋了捋袖子便要打架,何志清急得連連跳腳,在旁面顛來倒去他說:「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小痞子說:「我們是鄉下人,膽子小,我們害怕,你們唱戲的有功夫,拳頭比火箭還利害,在這裡打一拳,能把美國的總統都打死。來來來,打一拳我們看看,打死人不償命,只管打,來呀。」

    「大家都回房間,不理他們,」田春霞出現在二樓的窗口,她氣鼓鼓地看著樓下,「都回房間,都回去,讓他們說去。」

    「喂,你是什麼人?說話的派頭不錯嗎,長得也不醜。」

    劇團的人站在院子裡不動。

    「都回去,聽見沒有,和小流氓有什麼好鬥的,」田春霞揮揮手。

    「這話說的,我們成了小流氓?喂,是不是也太不客氣了,誰,誰他媽是小流氓?怎麼開口就罵人,喂,你到底是什麼人?」

    「你們不是嚷著要找我嗎?」

    「你是田春霞?」

    「難道不像?」

    「像,唉喲,太他媽像了。田春霞就應該你這個樣子,」能說會道的小痞子甲說,「到底是唱主角的,像,就是像。」

    小痞子乙說:「可惜老了些!」

    「不老不老,生薑老的辣,老有老的味。」

    「生薑老的辣,女人老了就不值錢。」

    「無所謂,能有個名氣也好……」

    勃然大怒的田春霞對一旁的聽眾叫道:「你們既然不肯回房間,這麼多人在那聽,有什麼好聽的,攆他們走,攆他們走呀。」

    一聲令下,劇團裡的一幫小伙子像轟什麼似的,把那幾個小痞子往外攆。免不了推推操操動起手來。阿林抓住一小痞子又瘦又細的胳膊,用勁一擰,往大門口送。劇團這邊人多勢眾,氣勢洶洶。

    「唉喲喲,君子動口不動手,你們仗著人多是不是?」

    「都攆走,統統攆出去。」田春霞站窗口指揮若定,「這幫小流氓,不能對他們客氣,對他們客氣,他們就當福氣,一起請他們滾蛋。」

    何志清明白土生土長的小痞子最難纏,事情已到了這一步,急也沒用,知道他們不會善罷甘休。果然,還沒出門,那些小痞子就放出話來,說是要讓劇團好看,讓劇團的這幫人吃不了兜著走。何志清算不上老演員,可在劇團裡也待了二十多年,在江湖上跑碼頭早跑出了經驗,喋喋不休地怪田春霞:「我馬虎眼算是打得好了,人家都以為你不在,你出來幹什麼,非要出來,跟這些小流氓嘔屁的氣。」田春霞也有些事過後悔,說:「算了,事情過都過了,大不了讓這幫小雜種喝幾聲倒彩好了,我現在反正臉皮厚,有什麼大不了的,剛剛實在是太氣人了。」

    結果當天晚上演出平安無事,原以為會有小痞子來搗亂,大家都擔了一層心思。第二天也沒事,到了第三天,戲演到一半,台下毫不相干地鼓起掌來。阿林當時正在後台玩,清匡清匡的鑼鼓聲中,何志清奔了來,說:「不好,今天那幫搗蛋的可能來了。」語音剛落,就聽見劇場裡一片哄笑。

    阿林跑到舞台前沿,躲在一邊往台下看,台上亮,台下暗,又怕自己被台下的觀眾看見,他什麼也觀察不到。又是幾個演員上場,表演一段舞蹈,鑼鼓聲忽然變得熱鬧不堪。接著是田春霞背朝觀眾上場,轉身一個亮相,起唱,表演舞蹈的演員在她的唱詞中間,一個接一個退場,台下怪聲怪氣叫起好來。阿林連忙地拉住退下場的演員,問台下是怎麼了。被問的演員說:「怎麼了,這你還看不出來,小狗東西的在起哄,媽的,也沒人管,劇場的工作人員都是吃乾飯的呀。」

    台下忽然有人大聲叫道:「田春霞,你演的是什麼戲,下去,下去,我們不要看。」

    劇場裡的混亂可想而知。愛看戲的一般都是老實人,對於有人搗蛋敢怒不敢言,還有一些觀眾本來就覺得戲不好看,有人出來搗蛋,反倒覺得比看戲還好看,因此情不自禁跟著起哄,熱情洋溢地喝倒彩。台上的人硬頭皮往下演,台下的人看著覺得好玩,搗蛋搗得更起勁。

    何志清找到劇場的工作人員,請他們出來干涉。他們說:「鄉下人看戲,就這樣,想看就看,想叫就叫,管他們幹什麼?」顯然是工作人員也想看看笑話,要不然,就是工作人員中,有什麼人和那幫小痞子是一夥的。再說,本地人總是向著自己人,這一點根本無需懷疑。

    戲還在令人提心吊膽地往下演,田春霞終於有機會退場喘口氣,她氣得臉發青,恨急了地說:「劇場裡這麼亂,就沒人管一管。」

    阿林說:「我們去把搗蛋的人攆出去。」

    「攆出去?」有人提出疑義說,「怎麼攆,劇場裡弄不好更亂。弄不好會打起來,誰敢去攆?」

    「有什麼不敢去的?」阿林看看田春霞,說,「我去好了,我不怕。」

    「就去攆,大不了今天的戲不演了。」田春霞已經顧不上什麼後果。又到了她上場的時刻,她恨恨地說了句:「太不像話。我們成了舊社會賣藝的了,實在是欺人太甚。說完,大步上場。

    7

    阿林和幾個暫時沒事可幹的年輕人,穿過後台的一扇小門,走進劇場。劇場亂得像集市,沒人注意到他們的出現。幾乎沒有一塊平靜的地方,到處議論紛紛有說有笑。阿林他們一時都沒辦法感覺到哪兒最亂。

    自從進了劇團,阿林這是第一次有機會從台下往台上看。世界大舞台,舞台小世界。他已經習慣了在後台看戲,假作真時真亦假,看多了,只覺得所有的戲都有些滑稽。演員跑上跑下,在後台吊兒浪當,一上場頓時板著臉做戲。哭也好笑也好,都是假的,說來就來說去就去。

    站在台下往台上看,極短暫的一段時間內,阿林童年時第一次看田春霞演戲的經歷又一次被喚起。他彷彿又見到當年那位褲腿捲得極高的女赤腳醫生,翠綠色的綢褲,白白的腳丫子,印著鮮紅十字的藥箱,一陣輕煙似的在台上溜來溜去。清清匡匡的鑼鼓聲中,夾著嘰嘰喳喳的人聲,台上的田春霞已從年輕嫵媚的女赤腳醫生,變成身著古裝戲衣正打情罵俏的少婦。

    「田春霞演得不錯,是夠騷的。」

    一聲怪叫讓阿林想起了他到劇場裡來幹什麼的。

    「他媽的,田春霞你演得怎麼這麼下流呀,喂,你那話是什麼意思?」

    阿林他們已到了那幾位鬧得最凶的小痞子面前,說這話的正是那天被阿林扭住胳膊的小瘦猴。

    「喂,你們要麼看戲,好好地看戲,要麼出去好不好?」

    「出去?你讓我們出去,我們就出去了?怎麼,想吵架是不是?不吵架,想打一架,也行,我們陪幾位玩玩。」小痞子們既然有心鬧事,自然是做好了充分準備。怎麼說,我們花錢看戲,想不讓我們看,是不是?」

    劇場裡頓時更亂,小痞子那邊故意把聲音提高。

    「喊田春霞下來問問看,我們花了錢的,是不是應該出去?」

    「田春霞這會正在台上發瘋呢,怎麼下來?」

    「沒關係,下來說幾句話,再上去接著演嗎。」

    小痞子們肆無忌憚越說越來勁,他們似乎吃準了來管他們的人不敢大聲囔囔。那小瘦猴那天稍稍吃了些虧,今天不翻本報復回來,絕不罷休:「不能太欺負我們鄉下人,這種戲,也要我們掏錢來看,看了,還不許說話,也太欺負人了是不是?對了,我們他媽的說的還是好話。」

    「這樣好了,」一個小痞子惡狠狠地說,「我們先看戲,不服氣,散了場以後,我們就在門口擺場子打一架好了。」

    「幹嗎在門口,到戲台上擺去。」

    阿林他們怒目以對,越是不敢開口,對方越是話多。周圍的人已經都不看戲,腦袋都挪過來看熱鬧。鑼鼓依然清匡清匡響著,劇情也進入了高潮。劇場的工作人員終於跑來維持秩序,搖搖手,示意那幾個小痞子不要鬧,好好地看一會戲。小瘦猴說:「不是我們要鬧,是他們不讓我們看戲!」於是劇場工作人員又揮揮手,請阿林他們走開。小痞子們十分得意地說:「真是的,請他們走,他們不走開,我們怎麼看戲呢?」

    憤怒的阿林想和劇場工作人員說理,剛開口,那個叼著香煙的工作人員不耐煩地說:「好了好了,不要影響人家看戲。」揮手叫他們往旁邊讓,回後台去。阿林兩眼要冒出火來,站他身邊一起來的人趕緊把他往邊上拉。

    劇場裡安靜了真正一會工夫。阿林他們貼牆靠邊上站著。小瘦猴看看他,做了個鬼臉,並向他慢慢地揚起拳頭,轉了轉。阿林悻悻地瞪看他,拿他毫無辦法。離阿林不遠處的牆上掛著一個消防箱,透過透明的玻璃,看得見裡面有一盤消防用的水帶,一把塗著紅漆的斧子。阿林盯著那把斧子看了一會,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雙手抱著,咬牙切齒地看著那幾個小痞子。

    「不要演了,不要演了,什麼鳥戲,我們不要看,不要看。」

    「田春霞,別出醜了,趕快回家洗屁股吧。」像犯神經病似的,安靜了沒一會的小痞子們又大鬧起來。叼著香煙的劇場工作人員無動於衷地看著,看了一會,搖著頭,臉上帶著笑,掉屁股就走。阿林他們攔住了他不讓他走,質問他為什麼不管。

    劇場工作人員把煙頭往地上一扔,理直氣壯地說:「真正滑稽,我管,我管什麼,我管不了。」

    小痞子這一次是徹底的大鬧,看來戲只要不停下來,他們就絕不會罷休。和阿林一起走進劇場的人不免有些束手無策。

    「田春霞,你他媽滾下去。」

    「真他媽臉皮厚,還有臉演呀?」

    誰也想不到會到這一步,田春霞唱到一半,再也唱不下去,清匡清匡的鑼鼓聲繼續,她站在那,失魂落魄地看著台下,長長的水袖拖落在地上,彷彿是具殭屍。

    「好——」又是一聲走了音的怪叫。

    田春霞演了幾十年的戲,各式各樣的場面也見識過,各式各樣的洋相也出過,有時忘了台詞,有時說錯了台同唱走了調,大不了吃吃倒彩,像今天這地步,她是第一次也將是最後一次見到。她木木地站在那,任憑台底下怎麼亂,毫無表情毫無動作。

    匡啷一聲,阿林揮拳將消防箱上的玻璃打碎了,碎玻璃掉了一地,他一把搶過那把塗著紅漆的斧子,高高地舉過頭頂,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從亂成一團糟的人群中擠過,朝那幾個小痞子衝過去,幾個小痞子見阿林來勢兇猛,真是要拚命的架式,好漢不吃眼前虧,嚇得拔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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