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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文 / 葉兆言

    1

    翠翠的心思沒有用在學習上,她在初一時就留了一級,考試依然是幾門功課不及格。這一陣,她開始迷戀上班上的張勇。張勇長得有點像小虎隊中的一名歌星。班上搞聯歡活動,張勇唱了一首台灣歌曲,翠翠聽了,覺得很像那麼回事。她偷偷地給張勇寫了一封信,約他一起看電影,張勇沒敢去看電影,他大約是覺得翠翠雖然長得不錯,然而學習不好,又是個留級生,主動約男孩子看電影,一定是個壞女孩。翠翠不死心,又給張勇寫信,約他逛公園。張勇仍然不敢去,有時候女孩子膽太大了,男孩子反而害怕。

    翠翠開始連續不斷地給張勇寫信,她發現自己已經愛上了他,信一封接一封地寫著。她的愛漸漸發生變化,從越來越愛到越來越恨,她繼續給他寫信,她的目的是先把張勇追到手,然後像摔掉自己不喜歡的東西一樣,讓張勇好好地傷傷心。她一定要讓他傷心。除非他跪下來向她求饒,否則她絕不饒恕他。

    張勇在翠翠的苦苦追逐下,終於做了一件男孩子不該做的事。翠翠做夢也不會想到,張勇會把她寫給他的信統統獻給老師。當那位長得十分醜的女老師板著面孔,把翠翠叫到辦公室訓話時,翠翠看見老師從抽屜裡取出那疊信紙,那疊一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的信紙,她產生的第一個想法,就是自己這輩子永遠也不可能饒恕張勇。「張勇,你這個混蛋,王八蛋,叛徒!」她在老師面前做出認錯和害怕的樣子,淚流滿面,心裡卻在一千遍一萬遍地詛咒張勇。

    這樣的事當然得讓家長知道。田春霞只知道演戲,馮忠是個老實人,早為女兒成績不好煩透了神,出了這事,正好新賬老賬一起算,痛痛快快一頓揍,這頓痛打揍得翠翠心服口服,把仇都記在張勇身上。

    翠翠在課堂上根本不聽老師講課。她一心一意只想復仇,種種場面種種結局部想到了。最現實的辦法就是找個力氣大的男孩揍張勇一頓,張勇留的是小虎隊隊員的那種髮型,看上去又好看又瀟灑。翠翠不僅要找人教訓教訓他,而且要讓教訓他的人警告他,命令他永遠不許留這種髮型。永遠不許留,要是再留的話,就對他不客氣。

    總算被翠翠物色到了一位復仇天使,他叫鄧宇雄,現在比翠翠高一級,是她原來的同班同學。在一天,鄧宇雄看見翠翠在路上甜甜地對他笑,覺得奇怪,便主動地和她打招呼。翠翠因為自己留了一級,見了過去的老同學向來不理不睬。

    「翠翠,怎麼看上去瘦了嗎?」

    「我被人家老欺負,怎麼能不瘦?」

    「嗯,誰敢欺負你,我幫你找他算帳。什麼人,竟敢欺我們老同學?」鄧宇雄也不是好學生,據說他所以不像翠翠一樣留級,是因為他們班主任怕他蠻不講理的哥哥揍他。鄧宇雄的哥哥是勞教釋放人員,曾是地段上很有名氣的小流氓,現在開了架小餐館,都傳說他已經發了財。鄧宇雄學習不怎麼樣,打架卻是好手,向來在學校裡稱王稱霸,沒人敢惹他。

    「你說話算話?」

    「當然說話算話。你說,要咱哥們幫你揍誰?」

    「算了吧,我才不相信你呢。」分明是相信鄧宇雄的話,然而翠翠故意要急急他,她必須要再賣一會關子。

    「唉呀,你說吧,到底是誰敢跟你過不去,是你們班同學?」

    翠翠點點頭。

    「好,你說是誰?」鄧宇雄捲了捲袖子,不當回事地說,「揍你們班的什麼人,還不跟揍小雞似的,不廢什麼事的,你直管說就是了。只要你一句話,我不把他屎揍出來,隨你罵我什麼好了。」

    「真的?」

    「這還有假?」

    「好,那你要說話算話。」翠翠把鄧宇雄扯到一邊,一五一十提出自己的要求,「鄧宇雄,我都告訴你了,就看你夠味不夠味。」

    「一句話,一句話,」鄧宇雄難得有機會可以在女同學面前露一手,興奮得摩拳擦掌,只遺憾不能當場表演。

    第二天,翠翠看見張勇鼻青臉腫地來上學,整個身心都感到痛快。張勇坐在她的左前方,側著臉聽課,翠翠不時地偷眼看他,心裡暗暗叫著活該。他的眼泡腫得很厲害,睜都睜不開,瞇細著,好像是變了一個人。張勇的狼狽樣足以使翠翠在短時間內,忘掉了自己的仇恨。她已經教訓過他了,並且讓他吃了苦頭。如果他老老實實地低頭認錯,翠翠相信自己很可能就會心一軟饒恕他。只要他是真心認錯,也許她還能重新愛上他。重新愛上他可不是件容易事,他太沒用了,叫人打成這樣還來上課。也許他是害怕自己的缺勤影響功課,他就害怕自己當不了三好生,考不上大學。

    下課的鈴聲響了,翠翠癡癡地盯著張勇的臉,毫無反應。張勇忽然起身,無意之中轉過身來,看見翠翠正盯著他看,很不友好地瞪了她一眼,非常瀟灑地甩了甩頭髮,向門外走去。翠翠突然之間又變得非常生氣。

    放學路上,她又站在路口等鄧宇雄。鄧宇雄有一點得意地向她走過來。

    「你沒有照我的話做,」翠翠板著臉,嘴翹得多高的,「哼。」

    「我,我怎麼沒照你的話做,」鄧宇雄想不明白地說,「我把他揍得難道還輕嗎,告訴你,這小子喜歡匯報,他已經告我們班主任了,我們班主任反正管不住我,說是要告校長。」

    「你怕啦?」

    「我怕什麼,」鄧宇雄剛誇完口,又改口說,「我當然怕了,校長可不是好惹的。」

    翠翠扭頭就走,鄧宇雄追後面喊道:「哎,別就這麼走呀,咱哥們為你賣了命,也不說一聲謝,就這麼走了?」

    翠翠說:「謝什麼,你又沒照我的話做!」

    「我做了!」鄧宇雄頓時臉紅脖子粗。

    「我跟你怎麼說的,我說我看著張勇留長頭髮就討厭,我不許他留那種髮型,叫他留小平頭,難看也要留!」

    「他留什麼頭,和你有什麼相干?」

    「我不管,」翠翠斬釘截鐵地說,「只要他不剃小平頭,哼,你別想我會謝你。你別想。」

    2

    劇團這一次是大敗而回。田春霞再也鼓不起重新上台的勇氣,演了二十幾年的戲,唱了十幾年的主角,她第一次產生了一種登台亮相時會有的恐怖。這種恐怖像黑夜深處的惡夢,不時地跑出來震撼心靈。她發誓不演戲了,就是要演,也絕不到那些有錢的農村去。唱戲唱到臨了,總不至於應該像個叫化子那樣,四處討飯吃。田春霞是劇團的大梁,她拒絕演出,意味著承包不久的一班人馬,樹倒猢猻散,無形中土崩瓦解。一切都恢復到了承包前一樣,又是無所事事的日子,上不上班都無所謂。劇團很快窮到了大家都只拿八折工資的地步。

    阿林獲得了一個拚命三郎的頭銜,大家都忘不了他打碎消防箱玻璃,搶了把斧子衝出去的情景。在一件小事也值得大驚小怪的劇團裡,阿林有著傳奇色彩的經歷,正被別人顛來倒去添油加醋地不斷敘述。

    「阿林,想不到你會這麼勇敢,」田春霞提起此事,對阿林就有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感激,「那天虧好是你。」

    這件事徹底改變了阿林和田春霞的對立情緒。阿林終於發現一向專橫跋扈的田春霞,也是銀樣蠟槍頭,中看不中用。他想到她那天呆立在舞台上的狼狽樣,心裡就暗暗好笑。雖然他當時非常憤怒,事後想想,又覺得就應該讓田春霞出出這樣的洋相。女人太得意了一點也不可愛,阿林喜歡女人溫柔些,喜歡她們表現出希望和需要男人保護的模樣。

    劇團裡不能老是不演戲,演戲又沒人看。除非出現新的奇跡,要不然劇團只好解散拉倒。局裡面三番五次的開會,研究討論,依然想不出一個讓劇團起死回生的絕招。解散的話當然是說著玩玩,一百多號人,解散了怎麼辦。社會主義不會讓人餓死,是鐵飯碗,不僅不會餓死,連挨餓實際上都不可能。著急的是領導,群眾一點不急。群眾急了反正也沒用。劇團到了這一步,誰急也沒用,戲是演給人看的,這年頭人都不愛看戲,劇團又太多,誰也沒那個能耐把死棋下活。劇團能夠維持半死不活的地步已經很不錯。

    終於有了各式各樣的怪事。劇團緊靠著鬧市,有一家時裝商店,看中年輕女演員的漂亮和風騷,用高薪聘請了一位去站櫃檯。那位小姐總算年紀小膽子不大,既怕劇團裡的人妒嫉,又怕領導知道了要開除公職,一口咬定時裝商店的老闆是她的親戚,因為找不到人才去幫忙的。時裝店衣服多,年輕的女演員大過不花錢穿時髦衣服的癮,一套一套換個不歇。

    其他的女演員很快跟著模仿。這事顯然有些不合法,然而劇團裡根本無事可做,當領導的只好睜隻眼閉只眼,由大家各顯神通地去折騰。年輕的男演員自然不甘示弱,憑著唱戲的功底子,到舞廳裡去學跳舞,學會了再去參加交際舞比賽,一比賽就得獎,得了獎便有某某大賽得獎選手的頭銜,可以名正言順地去當教跳舞的老師,或者是在舞廳裡表演。只要肯動腦筋,只要放得下臭架子,幹什麼都比唱戲來錢。劇團的食堂因為大家都不去就餐停辦了,現在把沿街的那堵牆拆了,稍稍裝修,辦一個小館子,生意好得大家都不敢相信。

    蝦走蝦路魚走魚路,劇團裡亂成了一團,卻又有了從來沒有的生氣勃勃。於是獲得一個新名詞,叫劇團的第三產業。名正而言順,原來被視為邪門歪道的玩意,得道成仙,由地下轉入地上,從副業變為專業。

    市裡有位領導的親戚,看中了劇團的劇場,打算承包下來,辦一個文化娛樂中心。志願承包人穿著一身西裝,戴一副變色鏡,文皺皺的樣子,大搖大擺地出現在團長的辦公室裡。他看重的是地點實在太好,位於市區的黃金地段,不利用它一下太罪過。劇場是劇團的一塊肥肉,看中它的人很多,團領導輕意不肯讓它出手。一來二去,總算講妥了一個雙方都滿意的價格。這是出賣主權的大是大非問題,承包人要獨包獨攬,團領導堅持兩家合辦,談著談著又談崩了。

    承包人說:我承包,當然凡事都得由我做主,否則我承包個屁。你們劇團是坐享其成,到哪去找這種便宜事。

    團領導說:我們不管。反正我們得出個人當經理,起碼是副經理。

    承包人一氣之下,揚長而去。

    事後雙方都有些後悔,劇團方面想,劇場閒置在那也是浪費,既然旱澇保收死賺錢,不賺白不賺。承包人想,小不忍則亂大謀,不妨給劇團的人一個位置,萬一買賣做砸了也是個退路。

    隔了不到一個星期,承包人又出現在劇團的辦公室,還是那身西裝,換了條大紅的領帶,開口說話前,先把那副變色鏡取下來抓在手上。這次談判比雙方預料得都要成功,劇團的領導再三解釋他們必須派人的理由。

    承包人說:「老實說,我就怕和官場打交道。你們派個人來當領導,讓我給他當小二子,你說我怎麼肯幹?」

    「不是當領導,不是當領導。」團領導連連解釋。

    「難道是當群眾?」承包人吸取上次談崩了的教訓,始終面帶微笑。

    「人事上的事情比較複雜,當然,我們不可能整個地放棄領導權。」

    「所以說,你們當慣官的,權在手上,死活是不肯撒手的。」

    「話不能這麼說,這樣吧,劇團裡的人,任你挑——」

    「挑個經理?」

    「正的副的無所謂,反正你挑一個。」

    「當然是副的,正的應該是我。我得做主,是不是?」

    「無所謂,你做主就做主。」

    承包人忽然有了一個絕好的主意,這就是讓大名鼎鼎的田春霞做他的副經理。他的父母都曾經是田春霞最熱心的觀眾,他自己小時候也常看她的戲,事過境遷今非昔比,承包人為自己想到的主意暗暗叫絕。

    3

    翠翠和鄧宇雄在他哥哥的那間小房間裡。房間裡很簡陋,沒什麼傢俱,既髒又亂,地上扔的全是煙頭,一股腳臭味。鄧宇雄正全神貫注聽耳機,翠翠笑迷迷地看著他,不時地問他怎麼樣。他們身後的那堵牆上貼著一張美國電影女明星的照片,女明星穿著極小的比基裡泳裝,她的嘴唇上方被圓珠筆塗了幾道很滑稽的鬍子。

    「絕對,真他媽絕對。」鄧宇雄摘下耳機,問翠翠,「你那兒還有什麼好磁帶?」

    「我好磁帶多著呢。」

    「那還不再借幾盤我們聽聽?」

    「你又沒有錄音機,再說,我爸爸知道了,也不會答應。」

    「不讓你家老頭知道不就行了。錄音機有什麼稀奇,我馬上就叫我哥代我買一個,媽的買一個原裝的,比你這個不知好多少倍!」

    鄧宇雄動不動就表示他哥哥有錢。翠翠有些不高興,說:「曉得你哥哥有錢,嚇唬誰呀?」鄧宇雄把磁帶換了個面,打算繼續聽,翠翠說:「好了,你有完沒完,我不是答應借給你兩天嗎,你急什麼。人家來玩了,你不跟人家說會話,就顧自己聽,哼。」

    「說什麼呢?」鄧宇雄愣頭愣腦地說。

    「說什麼都行,反正不能不說話,你不跟我說話,那我走了。」

    鄧宇雄連忙上前拉她的手。翠翠手一甩,說:「喂,男女有別,你少動手動腳地好不好。」她這句話,把鄧宇雄說得臉通紅的:「我我——讓你不要走呃。」翠翠見真嚇住他了,哈哈大笑。鄧宇雄見翠翠笑,自己也笑,嘴裡嘀咕著:「搞得不得了,不要嚇唬人好不好?」

    「你本來就給我嚇住了嗎,」翠翠十分得意地說,「想不到你揍張勇的時候,倒是蠻勇敢的。嗨,你揍他時,他怎麼樣?」

    「喔喲,你們班的那個張什麼勇,真是一點鳥用也沒有。他起先還嘴凶,我說,我說你他媽下次再跟翠翠神氣,我還揍你。」

    「你怎麼能跟他提到我呢?」翠翠心裡咯登一下,想張勇已經知道是自己叫人揍他,他一定恨死她了,說不定還會告訴老師,「誰讓你跟他提起我的,你真討厭。」她一賭氣,真的扭頭走了,一路走,一路在埋怨鄧宇雄,這個鄧宇雄簡直莫名其妙,稱什麼能呀,她想到張勇知道自己和鄧宇雄這樣的壞學生一起玩,心裡就不舒服。她覺得張勇所以不喜歡她,肯定是把她也當作壞學生了,誰讓她是留級生的呢。張勇肯定會想,壞學生只配和壞學生在一起玩。他肯定把自己當作了壞女孩子,一種自報自棄的悲哀籠罩在她的頭頂上。

    然而當翠翠在學校裡再一次見到張勇時,看見他剃了小平頭的滑稽模樣,她的悲哀頓時跑到了九天之外。他張勇有什麼了不起的,在鄧宇雄的拳頭教訓下,還不是要他怎麼樣就乖乖地怎麼樣,什麼好學生壞學生,一點男子漢氣都沒有的男孩子根本不可愛,她忽然想到還是鄧宇雄不錯,有男子漢氣,勇敢,而且聽她的話。

    星期天上午,翠翠又跑去找鄧宇雄。鄧宇雄還在睡懶覺,見她去,臉上一陣高興,很快又有些沮喪。

    「你怎麼啦,大懶蟲,到現在還不起來?」翠翠上前掀他的被子,發現他下身只穿著條小三角褲,連忙把頭背過來。

    鄧宇雄忙不迭地穿衣服,穿好了,說:「呀,我都不曉得你要來,你的機子給我哥拿去聽了,怎麼辦?」他滿臉惶恐,想翠翠又得板臉。「要不你在這等著,我去找他要去。」

    「討厭,我說要你去啦?」翠翠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你哥哥不是很有錢嗎,幹嗎聽別人的機子。你不是吹要買一個比我更高級的嗎?」

    鄧宇雄磨磨蹭蹭刷牙洗臉,吃早飯,他臉上掩飾不住的沮喪讓翠翠覺得奇怪:「喂,你怎麼了?」

    鄧宇雄不作聲。

    「真討厭,你怎麼了。」

    「我沒怎麼。」鄧宇雄勉強地笑了笑。

    「今天我們出去玩玩,」翠翠興致勃勃地說,「想不想跟我一起去玩,去公園。」

    鄧宇雄不相信地瞪大眼睛。

    翠翠說:「喂,去不去,給個話?」

    一個小時以後,兩個人己到了公園裡。鄧宇雄喜氣洋洋,和翠翠這樣漂亮的女孩子逛公園,他覺得很露臉。這年頭中學生早戀很時髦,鄧宇雄真心希望能碰上熟人,最好是碰上他們班的男生。他們班的男生給翠翠打的分數最高。一致認為她在班上最漂亮,長得像電影演員。

    可惜學習成績不好,這麼如花似玉的小美人,卻是留級生。

    兩個人在公園裡亂轉,見到有飲料的地方,鄧宇雄便請客。玩得忘記了疲倦,好不容易在一張長椅子上坐下來,翠翠說:「你這會像個人了,剛剛在你家時,你幹嗎陰陽怪氣的?」

    鄧宇雄不好意思地說:「我說老實話,你會罵我的。」

    「你不說老實話,我才罵你呢。哼,不說老實話,我就不理你。」

    「我覺得,我覺得你有些喜歡張勇——」

    翠翠臉刷地紅了:「我幹嗎喜歡他,他是什麼東西?」

    「我覺得你好像喜歡他。」

    「我喜歡他又怎麼啦?」

    鄧宇雄臉上漂過一層陰雲。

    翠翠不忍心看著鄧宇雄難過,說:「真莫名其妙,你哪來的這種怪念頭?」

    鄧宇雄咬了咬嘴唇,右手握成拳,朝自己的左手心捶擊。

    「喂,你不要傻,我才不會喜歡他呢,」翠翠覺得鄧宇雄現在的樣子可愛極了,「他一點都不像男子漢。」

    「女孩子有時候就喜歡男孩子不像男子漢,哼!」

    「我覺得你比他好。」

    「你少來哄我。」

    「你這人真滑稽,我幹嗎哄你!」

    鄧宇雄臉上的烏雲頓時消失,雨過天晴。滿心歡喜的鄧宇雄,彷彿注入了興奮劑,重新活躍起來。兩人在公園裡瘋得像是開了鎖的猴子。為了一點點小事,鄧宇雄臉紅脖子粗地要和人打架。翠翠在一旁起哄,推波助瀾湊熱鬧,圍了好多人看,終於公園管理人員來了,鄧宇雄拉著翠翠往人群中一鑽,笑著溜之大吉。這一天玩得實在太快活。

    4

    田春霞當真當了娛樂中心的副經理。她演了幾十年的戲,當副經理依然和演戲一樣。

    她當的是什麼事都不管的副經理。上任一個星期以後,她向承包者提出的唯一個請求,就是讓阿林也到娛樂中心幹事。「小伙子還是挺能幹事的,上次在外面,你沒看見他拿著斧子衝出去的樣子,真是敢玩命啊。」

    承包者擺出了經理的寬宏大量,表示樂意接受阿林:「那好,他既然這麼勇敢,就讓他看大門好了。」

    阿林於是成了娛樂中心的看門人。所謂娛樂中心,不過是劇場肢解成一個個能賺錢的小單位。門廳改成了卡拉ok舞廳,售票處沿牆放一大排電子遊戲機,劇場無戲可演,便用來放錄相,全是通過關係搞來的內部片子,經理果然是個能人,什麼樣的點子都想得出,什麼樣的錢都敢賺,水漲船高,錢賺多了,娛樂中心的人福利也高,動不動就發獎金。劇團裡一向是窮慣了,出門演出的話,還能得幾個辛苦錢,閒在家裡拿八折工資,看著在娛樂中心幹活的人大把撈錢,心裡癢癢的,不止一個人去找田春霞,想通過她到娛樂中心幹事,好歹她也是副經理。

    有一天經理無意中對阿林說:「你小子好運氣,田春霞對你不錯嗎!」

    阿林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眼睛看著他,不吭聲,他不喜歡經理那種絕對自以為是的脾氣。

    「田春霞嗎,長得是不錯,可惜老了些,是不是?」經理自顧自說下去,「乖乖,我們小時候看戲,田春霞在台上,那真是一朵花。」經理的年齡比阿林大出有限,因此這話儘管不入耳,阿林卻深有體會。「這田春霞也是的,老是拉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哎,阿林,我不是說你,我是說她後來介紹的幾個,管那麼多事幹什麼……」經理越來越不把田春霞放在眼裡,他覺得給她最大的面子,就是讓她天天晚上以副經理的身份,在卡拉OK舞廳唱兩段為客人助興。唱戲出身的田春霞在舞廳冷場時,站出來唱兩段,往往可以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這也是一舉兩得,田春霞借此過過戲癮,顧不上丟不丟面子。她的收入不算小,看在鈔票的份上,總不能不幹活白拿錢。

    阿林知道他是因為田春霞的求情,才有了這份差事。到劇團還沒有一年,什麼樣的怪事都讓他碰到了。他沒想到田春霞竟然會這麼窩囊,而且感覺良好到了有些遲鈍。她似乎根本不明白掌聲的確切含義,不明白自己的作為和賣唱沒什麼區別。難怪做為承包人的經理會藐視她。不知怎麼搞的,阿林並不喜歡田春霞盛氣凌人,但也不願意她太窩囊。

    當花花綠綠的娛樂中心的看門人,神氣十足地坐在那,阿林覺得挺有趣。尤其內部錄相片,通常一放就是兩部,頭一部因為要驗票沒法看,第二部卻可以從頭看到尾。他不算太聰明,也不算太笨,連看帶學,很快掌握了放片子的那套技巧。劇場太大,當時還沒想到買什麼鐳射大屏幕投影電視,只是一台最普通的單放機,加上五台十八英吋的彩電,劇場裡隨便坐,想看哪一台就看哪一台。內部電視看多了,阿林大開眼界,知道了許多從前不懂的事,當看門人拿錢多,幹事少,還開了眼界,阿林覺得這一切都應該感謝田春霞。他發現自己對於田春霞的惡感已經一點都沒有了,人要是變起來實在是太快,田春霞現在在阿林的印象中,既不是那位那舞台上輕盈來去的赤腳醫生,也不是那位動不動就濫發老娘脾氣的頭牌演員,田春霞開始越來越像普通女人,女人只有首先像一名普通女人才可愛。

    就在這時候,馮忠騎車摔斷了一根肋骨。他母親風癱在床上,每個星期三都得送去醫院治療,借一輛三輪車,把老太太從三樓背下來,從擁擠不堪的馬路上踩到醫院,再吭哧吭哧背到醫生那。一來一去,病人和送病人的都累得夠嗆。馮忠斷了一條肋骨,這事再也幹不了。他是孝子,一個星期三沒送母親去醫院,到了下一個星期三,他躺在床上不能動彈,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田春霞對丈夫說:「你光急有什麼用,我去找個人就是了。」

    「這種吃苦事,怎麼好意思叫別人干呢?」馮忠是真正的厚道人。

    「不叫別人,怎麼辦。總不能叫我背著你媽去醫院吧?你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又不是你去求人,我臉皮厚,求求人不要緊的。」

    阿林幾乎沒任何猶豫,一口答應了田春霞的請求,他正想著為田春霞做點什麼事,以表示她對他提攜和關心的謝意。很快就去借了一輛三輪車,在馮忠口口聲聲的抱歉中,阿林將老太太背下了樓,由田春霞親自陪著去醫院。她一路發不完的牢騷,臉色難看得就好像不是她在麻煩別人,而是別人在麻煩她一樣。她恨自己攤上這麼一位倒霉婆婆,真不如早點死了的好,省得不死不活地拖在那害人。老太太不會說話,臉上的表情也麻木了,但是阿林知道她還聽得見,心裡還能夠明白,就這麼當著面損她,真有些於心不忍。從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上,阿林看到了人類最悲哀的表情。

    「不要緊,」阿林誠懇地說,「以後由我負責送老太太來醫院,就包在我身上好了,沒關係的。」

    5

    中學生早戀已經成了很嚴重的社會問題,在那些學習成績差的學生中尤為突出。男孩子都以自己有沒有漂亮的女孩子為時髦。鄧宇雄開始把他的零用錢都花在翠翠身上,他為翠翠買了她喜歡的港台歌星錄音帶,請她吃各種小吃,到處看錄相和電影。

    經常去鄧宇雄家,翠翠和鄧宇雄的哥哥鄧宇強也有些熟悉。鄧宇強兩條手臂上各刺了一條青龍,他比弟弟宇雄結實,長得也比他神氣。鄧宇雄平時和翠翠吹牛的兩大永恆主題,一是他哥哥勞教前打架如何英勇,一是他哥哥現在開館子怎麼賺錢。哥哥是鄧宇雄心目中的英雄,翠翠受了影響,對鄧宇強的印象很不錯。他雖然說話粗魯,滿嘴的下流話,然而出手大方,鄧宇雄每次開口要錢,他總是毫不在乎地打開錢包,最多罵弟弟一句,就把錢扔給鄧宇雄。

    「你小子倒真能用錢啊!」鄧宇強在翠翠面前一向表現得非常慷慨。

    「哥,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年頭票子不經用。」

    「我是不知道。」做哥哥的瞄了翠翠一眼,笑著說,「花點錢也就算了,你們不要沒有數,一個個還是毛孩子呢,別他媽的搞出事來。」

    翠翠和鄧宇雄頓時臉紅。鄧宇雄說:「小狗日的,你不要瞎講好不好。」

    「我瞎講什麼,我要你們當心的。哎,雄雄,我跟你講,你他媽以後跟我說話,別老是小狗日的,我是狗日的,你呢?」

    鄧宇強揚長而去,他和某個女人有個約會。

    房間裡只剩下翠翠和鄧宇雄兩個人。

    翠翠笑著說:「你哥哥說話真流氓。」

    「他絕對流氓,翠翠,你信不信,他保證是出去找女人去了,你不知道,跟他好的女人絕對多。」

    「你說,你哥哥剛剛說那話是什麼意思?」翠翠似天真又不天真地問,她顯然是故意在挑逗鄧宇雄。他們對男女之事,說懂還不懂,說不懂,卻又都懂了。鄧宇雄同年級有一名女生已經墮過胎,這人和翠翠及鄧宇雄都很熟悉。他們年齡都處於心理學書上所說的所謂青春期危險期。翠翠見鄧宇雄避而不答,覺得非常好玩地又問了一遍。

    「你別聽他瞎講——」

    「什麼瞎講,你哥哥保證真是這麼想的。」

    「不會不會,他肯定是瞎講。」

    「才不是瞎講呢。」

    「肯定是瞎講。」

    「你——」翠翠眼睛又圓了,「你不是吹跟你哥無話不說嗎,你肯定跟他瞎吹,說不定還和別人亂吹,喂,你說老實話,是不是吹了?」

    鄧宇雄連連賭咒發誓。

    其實也沒什麼好吹的。翠翠發現鄧宇雄雖然很勇敢善打架,和女孩子在一起,不僅膽小,而且非常害羞。事實上,一直處在主動位置的是翠翠。翠翠總是不斷地逗他,每隔一段時間,便讓他嘗到一點小小的甜頭,她先讓他學習外國的紳士,嚴肅而又莊嚴地吻她的小手。在看過一次由瓊瑤小說改編的電影以後。他們第一次接了吻,初次接吻給翠翠留下非常惡劣的印象,鄧宇雄嘴裡一口大蒜味,她不知道該怎樣調整自己的呼吸,也不知道該把鼻子放在何處。鄧宇雄瘋狂可笑地亂咂嘴,弄得她氣都透不過來。

    鄧宇雄絕不會把他們接吻的說出去。翠翠覺得他和自己一定深有同感,這就是接吻一點意思都沒有。

    「今天我們幹什麼呢?」儘管接吻沒什麼樂趣,只要一可能,鄧宇雄忍不住要親親她。

    「喂,你文明一些。」

    鄧宇雄頓時變老實了,他摟著她不敢動,等她的反應。

    「今天我們不出去玩了?」翠翠問。

    「老出去玩有什麼意思,我們就待在這,怎麼樣?」

    「待在這有什麼意思。」

    「那你說怎麼辦?」鄧宇雄不願意出去。

    翠翠接連出了幾個她自己也不太滿意的主意,一邊把主意說出來,一邊緊接著否定自己。

    鄧宇雄說:「算了,叫我說,哪兒也不要去,就在這待著,蠻好。」他依然摟著翠翠,忍不住在她那張又紅又嫩的臉上啄了一記。

    「不出去就不出去,不過你要老實一點。」翠翠警告說。

    翠翠,我給你看個東西怎麼樣,」鄧宇雄突然神秘兮兮地說,「絕對嚇你一跳,信不信?」

    翠翠轉過身來,很有興致地等著,不明白他要搞什麼名堂。

    鄧宇雄掀開了被褥,拿出一本印刷精緻的《人體攝影藝術》,剛想遞給翠翠,猛地想到了什麼,半路中又收了回去,「不給你看了,你這人難說話,人家好心好意地給你看了,看完了,肯定又罵我不要臉。」

    「什麼東西?」

    「你不要看,不是好東西。」

    翠翠動手就搶,鄧宇雄連忙討饒:「別搶別搶,當心弄壞了,這是我哥的寶貝,他從來不讓我看,弄壞了,他非知道了不可。」

    「有什麼了不起的!」

    「真的,千萬不能弄壞。」

    翠翠打開《人體攝影藝術》,「唉呀,你哥這人真流氓,」她一邊匆匆瀏覽,一邊驚歎地嘖嘴說,「這照片真下流,你看這張——」

    「這張算什麼,你再往後翻。」鄧宇雄有些得意地在一旁指點。

    「好噯,你平時就偷看這種下流的東西。」

    「這有什麼,這東西外面能買到,書店裡就有。」鄧宇雄把《人體攝影藝術》合上,讓她看是哪家出版社出版的,「我跟你說,我哥上次搞到一本外國的,乖乖,那才叫下流呢!」

    「怎麼下流?」

    「怎麼下流,連幹那種事都有。」

    翠翠突然生氣了,把《人體攝影藝術》往床上一扔,說:「不出去玩,原來就是讓我們看這種下流玩意,哼,鄧宇雄,我曉得你不懷好意。」

    「你瞎說。」

    「我瞎說?」

    鄧宇雄不作聲,滿臉不高興和委屈。

    「喂,又啞了。」

    「我就知道會這樣,」鄧宇雄悻悻地說,「我他媽活該,明知道你喜歡過河拆橋,真是活該找罵,我他媽活該!」

    「你本來就活該嗎。」看他真急了,翠翠笑起來。拿憨厚的鄧宇雄捏在手心裡耍著玩,她覺得非常有趣。房間裡就他們兩個人,鄧宇雄變得極度緊張和敏感,翠翠又一次拿起那本《人體攝影藝術》,翻開來,開始從頭細看。鄧宇雄耷拉著腦袋在一旁生悶氣,翠翠說:「好了好了,別生氣了。」鄧宇雄依然還有些不高興。翠翠一邊翻閱,一邊側過頭來,在他的腮幫上不輕不重地親了一下。

    6

    春天來了,翠翠覺得自己已經是大人了。她對鄧宇雄感到很滿意,他很聽話,叫他幹什麼就幹什麼,忠心耿耿的鄧宇雄在翠翠身上肯花錢。他像一條忠實的狗一樣,跟在她後面出出進進。

    她和他好了已有幾個月,一切都是無師自通,從不會接吻,到吻得非常老練。挑逗鄧宇雄是翠翠的樂趣。她早就注意到了他的那種慾望,當他們摟在一起接吻時,她不止一次感覺到他那男孩子的玩意彷彿小棍子似的頂著她。她只是挑逗他,故意一再提醒他不許越軌,雖然自己遲早都是鄧宇雄的人了,但是對於幹那種事,她還有一種本能的慎重。慎重之外,她還真心地覺得那種事有些下流。為了牢牢地控制住鄧宇雄,有時的確也是為了表示感謝,譬如他為她買了一件太讓人喜愛的東西,翠翠會適當地放寬一些界限。除了接吻,她讓他把手放在自己胸前隆起的那對玩藝上,她覺得那是一對鴿子,乳頭是鴿子的嘴,在鄧字雄的撫摸下,小鴿子會抬起頭,用嘴去啄他的手。她發現自己也成了一隻飛在天空中的鴿子,藍天白雲,自由翱翔,忽而飛向遠方,忽而收緊了翅膀直往下俯衝。

    翠翠有時候覺得鄧宇雄比她更膽小。她喜歡他聽話的樣子,然而在潛意識裡,似乎又有些希望他有時候用不到太聽話。春天的太陽暖暖地照在她身上,她變得懶洋洋的,什麼事也不願意做。上課集中不了思想,下了課也不高興和別的同學玩,她老是有意無意地往鄧宇雄所在的那個教室望。

    她開始故意和鄧宇雄鬧彆扭。老是吵,終於把他給逼急了,於是兩個人擺出斷交的樣子來,大家退還信物,翠翠把凡是鄧宇雄送給他的東西,能弄壞的就弄壞,不能弄壞的便把它弄舊,然後一古腦地還給鄧宇雄。鄧宇雄也只好依葫蘆畫瓢,把翠翠的禮物一五一十地還給她,他退還的東西中,只有一盤翠翠最喜歡的磁帶不能完壁歸趙。鄧宇雄先扯謊說,磁帶已經壞了,扔了,後來又說借給了別人,最後才說是在他哥哥那裡。

    翠翠決定自己去找鄧宇雄的哥哥討還磁帶,這是她的東西,他哥哥有什麼權利扣住了不還。

    一個星期天的上午,翠翠到了鄧宇雄家,她去的時候,聽見哥哥鄧宇強正在教訓弟弟。開了門,一見是翠翠,鄧宇強說:「喂,丫頭,你不是跟我們家雄雄吹了嗎,你又跑來幹什麼?」

    「我來要我的磁帶。」

    「什麼磁帶?」鄧宇強顯然明知故問。

    「你弟弟說的,我那盤磁帶在你這。」翠翠不願意再理睬鄧宇雄,情願直截和他哥哥對話,她喜歡他身上流露出的那種流里流氣的瀟灑。

    「噢,是在我這,怎麼樣?」

    「那你趕快還給我。」

    鄧宇雄賭氣走了。翠翠到他家以後,竟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鄧宇強見弟弟走了,眼睛一亮,說:「就算你送給我還不行?」

    「我幹嗎要送給你?」

    「我弟弟在你身上花的那些錢,都他媽哪來的,難道是偷的不成。你這丫頭真沒良心,說把我弟弟踢了,就一腳踢了,這一手是誰教你的?」

    翠翠不想和他鬥嘴,她只想討回她的磁帶。

    鄧宇強繼續用話撩撥她。他這幾年賺了些錢,同時和幾個女人廝混,眼下面前這位漂亮的小女孩,早讓他動心了,他所以遲遲沒有吊她的膀子,完全看在她是弟弟的女朋友面子上。既然他們已經吹了,他覺得白白地放過翠翠太可惜,「磁帶暫時還不能還你,沒那麼容易。」

    「為什麼?」

    「不為什麼?」鄧宇強突然變得很生硬,嚇了翠翠一大跳,「你要的話,讓你家人來要,我倒是要和你家人好好談談。」

    「這和我家人有什麼關係?」翠翠似乎非常害怕這一手,她漂亮的臉上顯出驚慌的樣子,如果讓她爸爺媽媽知道她的事,那還得了。馮忠非把她往死裡打不可。翠翠知道自己的父母最忌她小小的年紀交男朋友。

    翠翠的表情全落在鄧宇強眼裡,他充滿威脅地問道:「怎麼樣,我是不是要和你父母談談,我得告訴他們,告訴他們你和雄雄都幹了些什麼。」

    「我們又沒幹什麼。」

    「還沒幹什麼,你們他媽的出格的事,幹得少了,想想你們才是多大的孩子?」

    「我們沒有出格……」

    「賴,就能賴掉嗎?」

    「我們就是沒有出格嗎。」

    「好,不談這個,我就告訴你父母,你是怎麼騙我們家雄雄花錢的。」

    「我沒騙!」翠翠的眼圈都急紅了。

    「那你們出去玩,都是誰花的錢。」

    「錢有什麼稀奇,你說,一共多少錢,我以後還給你。」翠翠的眼淚落了下來,她覺得自己根本說不過他。

    「別哭呀,你看,我這人心軟,」鄧宇強又開始哄她,「見不得人落淚,尤其是女孩子,多漂亮的一張臉,全是眼淚,太難看。」翠翠禁不起哄,立刻破涕為笑,他笑著說:「這樣多好,這樣多好,女孩子一笑,就可愛,這樣吧,磁帶再給我聽一天怎麼樣,就一天?」他的眼睛又是一亮。

    翠翠剛剛被他一嚇,都不想要那盤磁帶,聽他這麼一說,覺得自己再說不要磁帶,倒好像顯得是真的怕他。

    「喂,怎麼樣,明天來取,我鄧宇強說話算話,說給你,就給你。」

    「我明天要上課。」

    「上什麼課呀,你們逃的課難道還少。對了,你不是和雄雄吹了嗎,你明天來,他正好不在,這多好。」

    這主意不錯,翠翠今天來,鄧宇雄竟然敢賭氣走了,她覺得自己再也不想見到他。

    於是就算說定,翠翠要走,鄧宇強說:「我正好也要出門,帶你一段吧,你說送你去哪?他有一輛摩托車,翠翠曾看他十分威風地來來去去,一直沒機會坐一次,今天總算給她趕巧。在大門口,翠翠往嘟嘟嘟響的摩托車上跨的時候,她看見鄧宇雄正傻坐樓梯口,氣鼓鼓地瞪著她。好像是為了存心氣氣他,翠翠故意板著臉看了他一眼。摩托車轟地一下開了出去。

    摩托車從小巷中穿了出來,奔馳在大街上。鄧宇雄又大聲問她要去什麼地方,她大聲說去什麼地方都可以。坐在摩托車上兜風實在是太有意思。他問她感覺怎麼樣,她格格地笑著說:「太好了,當然好了。」

    「好玩不好玩?」

    「好玩。」

    刺激不刺激。」

    「絕對刺激。」

    「想不想吃點什麼?」他大聲地問。

    翠翠笑著搖了搖頭,不過她坐在後面,只是搖搖頭,鄧宇強根本看不到。摩托車的速度減了下來,停在一家咖啡館門口。翠翠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的時候,他已經跳下車,領著她走進咖啡店,找了兩個空位子坐下來。服務員小姐走過來招呼,鄧宇強很瀟灑地讓她問翠翠,翠翠覺得自己這時候再客氣,別人一定會譏笑她沒見過世面。便老氣橫秋地隨點了兩樣飲料。

    鄧宇強喝飲料的架式,一看就知道他是經常迸咖啡館的老手。他顯然和咖啡館的好幾位服務員都認識,大家微笑著點點頭以後,那些女服務員老是偷眼看她。鄧宇強在公共場合不像他弟弟那樣咋咋呼呼,他表現的是一種恰到好處的文雅,不急不慢地喝著飲料,突然打了個很脆的響指,讓服務員小姐再送些點心過來。

    從咖啡館出來,鄧宇強一直把她送到她家的巷口,臨分手,他面帶微笑,再三關照她不要忘了第二天去拿磁帶。

    翠翠心裡想,她怎麼可能忘掉呢。

    鄧宇強開著摩托車路過一家商店,看見那裡正在賣過時歌星的清倉磁帶,他將車子停在路邊,引擎仍然開著,揮手示意要買十盒磁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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