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射日 第九章 文 / 葉兆言
有戎國的長老又在開會了,討論再選多少位女孩進貢。已經一年多沒下雨,這是大家自有記憶以來,從未有過的怪事情。一條條的小河乾涸了,時常要氾濫的大河也斷流了。毒辣的太陽不僅把禾苗曬死,把土地也烤得跟黑炭一樣。四季已經不復存在,天天都是炎熱的夏季,人們都不敢待在露天,一個個熱得喘不過氣來,連血管裡流淌著的血都快沸騰了。攻城掠地的戰事再也無法進行,大家已沒有興趣再進行征戰。儲備豐富的糧食早就吃完了,大地上可以讓人們填肚子的東西,正在一天天減少,人人肚子裡都燃燒著飢餓的烈火。
誰也鬧不明白為什麼會這麼多天不下雨,應該想的辦法都想過了,向老天爺禱告,天天宰豬殺羊屠牛祭祀,為負責降雨的龍王爺修了一座又一座的廟,可是雨仍然沒有降下來。誰也記不清已進貢了多少位美女,既然雨不能下下來,有戎國的長老們就不得不一次一次,重複討論這個容易引起爭議的問題。會議在一個很深的山洞裡進行,這裡差不多是唯一涼快的地方。當年這裡曾是一個巨大的冰窟,羿正是在這個地方,被吳剛閹割了睪丸。現在厚厚的冰層已不復存在,只有裸露的石頭,還在隱隱地散發出一些潮氣。
經過一番爭吵,長老們終於做出決定,再挑選九位女孩進貢給老天爺。同時要進貢的還有三條牛,五頭豬,七隻羊。九位女孩用抽籤的方式決定,老百姓似乎早就習慣了這種方式,有未婚女孩的家庭都必須參加抽籤。女孩們被編好了號,一旦抽中,就會被精心化妝打扮,用所剩不多的清水將身體洗乾淨,然後送到高高的懸崖上,放在灼熱的岩石上,等候陽光把她們烤焦。與被進貢的牛豬羊一樣,在放在灼熱的岩石前,這些女孩就已經嚥了氣,所不同的只是,畜生們是被宰殺,而女孩卻是被人用手握住鼻子和嘴,讓她們窒息而亡。
會議結束之前,長老們起身準備離開,一個鶴髮童顏的老女人蹣跚著走了進來。她頭上戴著花冠,細細長長的臉盤,長著一對不大不小的虎牙,兩隻眼睛炯炯有神。沒人知道她是誰,但是一看裝束,長老們便知道她不會是凡人。老女人也不等別人提問,自報來歷,告訴大家她是住在玉山的西王母。長老們似信非信,不約而同地把目光轉向力牧,畢竟他的年紀最大見識最廣。力牧不負眾望地打量著眼前的老女人。小時候,他曾聽老人說起過西王母,聽說這位王母娘娘有個奇怪的特徵:
「王母娘娘說自己住在玉山,這不錯,這大家都知道。不過,我們怎麼才能相信,你就是傳說中的那位女人呢?你憑什麼讓我們相信?」
老女人轉過身子,背對著長老們。長老們一個個都莫名奇妙,只有力牧明白她的意思。不過他仍然不敢冒昧,問老女人這是要幹什麼。
「不是要驗明正身嗎,」老女人回過頭來,對力牧說,「你既然知道我西王母的故事,那還猶豫什麼?」
力牧聽她這麼說,也顧不上什麼禁忌不禁忌,走過去,說了一聲「得罪了」,便在眾目睽睽之下,在老女人的屁股後面摸了一下。長老們看著十分吃驚,不明白力牧為什麼要摸她的屁股。
老女人說:「把手伸進去摸吧,這樣摸得真切。」
力牧想自己反正也是摸了,要說非禮也已經非禮了,她既然這麼說,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手伸進衣服裡去摸個仔細。沒想到這一摸,他立刻大驚失色,連聲喊「失敬,失敬」。原來力牧小時候曾聽老人說過,住在玉山的王母娘娘的特徵,是鶴髮童顏,頭戴花冠,虎牙豹尾。鶴髮童顏和花冠虎牙已都見到了,唯獨那個豹尾,非要摸了才能知道。因此力牧的這一摸,摸到了老女人屁股上確有一根尾巴,手摸上去竟然是熱乎乎的,像條火蛇一樣,由此可見她一定就是西王母。
力牧充滿歉意地說:「我們都是有眼無珠,失敬失敬,真是太對不住你王母娘娘的駕到。」
西王母說:「我呢,本來不想管你們的閒事,但看著你們沒完沒了地用無辜的女孩子祭祀,都是些活蹦鮮跳的孩子,實在於心不忍,因此過來助你們一臂之力。」
力牧聽了,不勝感激,含著熱淚說:
「老天爺這次開了眼了,王母娘娘出手相救,那我們有戎國就有救了!」
長老們一個個拱手致謝。
西王母告訴長老們,問題其實出在老天爺的兒子身上。老天爺有兩個太太,一個太太叫常羲,常羲是月亮女神,她與老天爺生了十二個月亮公主;另一個太太叫羲和,她是太陽女神,與老天爺生了十個太陽王子。羲和與王子平時住在東方海外的湯谷,所以叫湯谷,是因為王子們和羲和老是在這洗澡,把水都弄熱了,弄得像沸騰的開水似的。湯谷附近是一棵巨大的扶桑樹,有上萬米高,樹樁粗得幾千個人才能將其抱住,十個王子平時就歇在樹上。太陽王子們輪流值班,每天只可以有一個出來遛達,出來的時候,天就亮了,等到回去,天便黑了。多少年來,王子們一向循規蹈矩,不料近來卻調皮搗蛋起來,完全壞了天上的規矩,動不動就是十個太陽一起出動。他們一起出來,人間的老百姓便遭了殃。
聽西王母這麼一說,長老們都傻了,彷彿迎頭潑了一盆冷水。既然是老天爺的王子們在闖禍,這件事情又怎麼才能擺平?西王母說,老天爺早預料到會有這一天,因此,如何解決此次劫難的人選,也早就派到人間來了。長老們聽她這麼一說,無奈的臉上立刻舒展了眉頭。西王母說,事到如今,老天爺只能大義滅親,只能用箭把那些太陽王子給射下來。長老們聽了目瞪口呆,都覺得這事不可思議。力牧想了一會,問西王母怎麼才能把太陽給射下來,那個老天爺派來解救劫難的大英雄,現在又在哪裡。
西王母說:「我想羿這孩子,應該已經長大成人了?」
「羿?」長老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對,我說的就是羿。」西王母不容置疑地說。
長老們突然都明白了,原來羿是天上的神仙下凡,難怪他會是那麼優秀的一個射手。
「不過,挽弓當挽強,真要把這件事情做好做完,」西王母關照長老們,「就得先為羿造出一副好的弓箭來。」
化身嫦娥的西王母為了讓羿相信自己說的話,突然從嫦娥的身體上消失了。這時候,一切又回到了現實中,羿發現一旁的嫦娥,果然還沉睡在夢鄉裡,對剛剛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羿開始有些相信那女人說過的話了。他突然有些開竅,對著空中喊著:「好吧,王母娘娘,就算你說的都是真話,你出來吧。」西王母聽他這麼一說,立刻又藉著嫦娥的身體,出現在了羿的面前。
羿說:「你真的就是那位他們所說的王母娘娘?」
「一點不錯,我就是。」
「他們所說的,難道都是真的?」
「差不多吧。」
「那麼我也是一個神了?」
「這話也不錯,」西王母笑了,「你確實就是。」
「我既然也是神,為什麼我不能拉開那把弓?」羿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有人告訴他答案,「你們都要我去射日,可如果不能拉開那把弓,我又怎麼可能去射日呢?」
西王母說這事說起來也簡單,畢竟你還是個沒開竅的孩子。羿想起不久前,嫦娥也對他說過同樣的話,他說我明明已經不是孩子了,你們為什麼都要這麼說。西王母告訴羿,你可以覺得自己已不是個孩子了,可是你畢竟還不是男人,你必須從女人身上獲得力量。男人只有通過女人,才會讓自己變成真正的男人。羿便問西王母,怎麼樣才能算是個男人,怎麼樣才能從女人的身上獲得力量。西王母笑而不語,過了一會,她說羿提出來的這個問題,恰恰是只有小孩子才會想不明白。西王母說你既然什麼都不懂,就讓我來告訴你吧。她伏在羿的耳朵邊輕聲說了幾句,羿聽了之後,立刻臉紅起來。西王母說他用不著不好意思,這件事是天經地義,有戎國的人都以為羿被閹了,就不再是個男人了,其實他既然是神,不要說是被割了兩個睪丸,就是被割了十個八個,依然會是個十分出色的男子漢。人的法則,對神是不起作用的。
讓西王母這麼一說,羿的生理上果然就有了反應。西王母顯然也知道他有了反應,便慫恿他不妨先試一試雲雨之歡,如果他不介意的話,可以先在她身上嘗試一個新鮮。說著說著,她便一件接一件地解去了身上的衣服,露出白花花的肉體,因為西王母是化身在嫦娥的身上,此時羿見到的,其實就是一個赤身裸體的嫦娥。對於這個充滿活力的身體,羿也不陌生,嫦娥對他也從不刻意隱藏,但以往每次見到,他並無一點慾念,可是今天的情況卻有些大不一樣。羿突然感到呼吸很困難,身上到處就跟著了火一樣,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強烈感受。他突然地開竅了,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出去,很放肆地去撫摸她的那個地方,撫摸她柔軟而濃密的陰毛,撫摸她高聳而稍帶些彈性的陰阜。她充分地舒展著自己的身體,像一朵盛開的鮮花那樣怒放,聽任他的撫摸,每一次撫摸都會做出不同的回應。
好事就這麼開始了。就在渾身抽搐的那一瞬間,羿醒了過來。一時間,他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漸漸地,才知道自己是做了一場春夢。這時候,嫦娥正睜大了眼睛,在一旁看著氣喘吁吁的他。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很不放心地問他怎麼了,為什麼要這麼恐怖和緊張。羿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覺得這夢醒得很不是時候,覺得這樣的美夢根本就不應該這麼快就醒了。過了片刻,他不無遺憾地告訴嫦娥,自己剛夢到王母娘娘。
嫦娥很吃驚,十分好奇地問他王母娘娘長什麼樣子。
羿說:「她長得跟你一模一樣。」
「你瞎說什麼,」嫦娥覺得羿是在胡扯,「王母娘娘是什麼人,她怎麼可能長得跟我一樣呢。」
「她真的長得跟你一模一樣。」
羿把夢中的一切,都仔仔細細地說給嫦娥聽,沒有一點點隱瞞。從西王母如何化身嫦娥,到自己如何撫摸她的身體,如何進入,如何一瀉如注。嫦娥一邊聽著,一邊依然有些不相信。她知道羿從來不會對自己說謊,絕不會編了故事來騙她。為了檢驗他這次是不是說了真話,嫦娥伸出手去,摸了摸羿的那個地方。不摸也罷了,這一摸,真把她嚇了一大跳。那裡果然是一片冰涼,粘糊糊的,已濕了一大片。
「我的天哪,你、你怎麼了?」她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不可以這樣的。」
「為什麼不可以?」
「當然是不可以。」
「人家好端端地,正做著一個美夢,」羿似乎也有一點點害羞,意猶未盡,「好端端地就被你弄醒了。」
嫦娥說:「夢是你自己要醒的,怎麼可以怪我呢。」
羿的神情依然還有幾分茫然。
嫦娥又說了遍:「這夢可是你自己醒的。」
羿不依不饒:「賠我的夢,你得賠。」
「賠什麼的都有,賠什麼都可以,可就是沒聽說過,連這夢還有能賠的。」羿的故事讓嫦娥心咚咚直跳,她紅著臉說,「我倒是很想賠呀,怎麼賠呢?我又不是那個什麼王母娘娘。」
「你得賠!」
「怎麼賠?」
羿也不跟嫦娥多說什麼了,他孩子氣地解開了她的衣服,撲到了她懷裡,繼續做他的美夢。嫦娥並沒想到事情最後會是這樣,她覺得自己起碼也應該掙扎一番,那怕只是做做樣子。可是就在這麼想的時候,她已經緊緊地抱住了羿。嫦娥緊緊地迫不及待地抱住了他,好像這麼多年來,一直處心積慮地都在等待著這一天。現在,羿的美夢,同樣也是嫦娥的美夢。此時的嫦娥彷彿一把枯萎的乾柴,遇上了羿這團烈火,立刻轟轟烈烈燃燒起來。一時間,無論是羿,還是嫦娥,都弄不明白自己是在做夢,還是正處在活生生的現實之中。
羿挎著弓箭去射日的那一天終於到了。現在,羿再也不只是一個人高馬大,光長個子不長心眼的傻孩子。他已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便能輕而易舉地拉開造父為他定做的那把寶弓。很多原本不明白的事情,一下子都明白了。臨行之夜,嫦娥與羿之間難免又有一番纏綿,兩人情投意合極盡恩愛,就在嫦娥心滿意足昏昏欲睡之際,西王母又一次借助她的身體顯了靈。她笑著向羿表示了祝賀,然後很關心地問他準備帶上幾支箭出發。羿告訴她造父已為自己準備好了十支箭,因為天上一共有十個太陽。西王母聽了,歎氣說你們怎麼這麼糊塗,如果把那十個太陽都射下來,便會永遠處在黑暗和陰冷之中,沒有了太陽,人類過的將會是一個更糟糕的日子,黑暗要比光明更可怕,陰冷要比酷熱更恐懼。
羿根本就沒想那麼多,他懶得去想這些。別人怎麼安排,他就怎麼做。西王母也不多說什麼,她從身上掏出了一粒紅顏色的仙丹,告訴羿在射日之後,立刻服下這粒仙丹,一旦將仙丹吞服下去,他便可以重新回到天上。西王母說,羿本來就是天上的神,他來到人間的一切活動,都是老天爺事先安排好的。一旦他完成了射日的使命,天上將會有一個很好的位置在等候他。西王母千叮萬囑,要羿保管好這粒仙丹,因為如果沒有了它,他便再也可能回到天上去了。對於天上的神仙來說,沒有什麼更糟糕的事,能和永遠淪落人間相比。天上是天堂,人間是地獄。
就在羿伸手接仙丹的時候,西王母偷偷地在他箭囊裡拔了一支箭,然後便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羿一下子完全明白了西王母所說的話,也立刻明白自己應該怎麼做。昏昏沉沉的嫦娥醒了過來,對剛發生的事情一點都不知道。看著睡眼惺忪的嫦娥,羿告訴她西王母又出現過了,一聽說西王母,嫦娥首先感到的是嫉妒,她酸溜溜地說:
「她跑出來幹什麼,總不會又要跟你做那事吧。」
天隱隱約約亮了,是羿應該上路的時候了。現在,羿沒有時間向嫦娥解釋,他必須立刻啟程,去完成射日的偉大使命。臨行前,他把西王母給的那粒仙丹,鄭重其事地交給了嫦娥保管。對自己的未來命運,羿已經做出了安排,他不願意再回到天上去,他要永遠和她在一起。他們永遠也不分離。
「我不會再回到天上去的」,羿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