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41~50節 文 / 高滿堂 孫建業
闖關東第二部(41)
屋裡頭秀兒紅了臉說:「傳武哥,你也累了一天了,睡吧。」傳武說:「還早呢,你沒聽見窗外有動靜?說不定三兒還在外邊聽牆腳呢。大哥成親的那天晚上我就和三兒聽的牆腳,他們兩口子被窩裡說的那些沒羞沒臊的話我倆聽得真真亮亮,得空就羞臊他們,直到現在大嫂看見我還躲著呢。」秀兒說:「那咱還能不睡了?就這麼干守著?」傳武說:「咳!干守著做什麼?咱講故事啊!」秀兒說:「那你講故事給我聽。」
傳武說:「行。給你講個老虎長兩隻尾巴的故事?」秀兒說:「老虎長兩隻尾巴?怎麼回事?你講,快講啊!」傳武說:「那一年我在山場子幹活,我們的把頭叫老獨臂。老獨臂嘛,當然就有一隻胳膊。你知道他那只胳膊哪兒去了嗎?」秀兒說:「不知道。」傳武繪聲繪色地講故事說:「你聽我講。那一年老獨臂在老林子裡遇見了一隻老虎,一隻斑斕猛虎,那老虎看樣好多日子沒吃食了,肚子溜癟。老虎看見了老獨臂嘿嘿笑了。」秀兒說:「我不信,老虎還會笑?」傳武連說帶比畫道:「老虎是在心裡笑,嘴裡沒笑出聲來。老獨臂一看,壞了,怎麼遇見這麼個倒霉旋兒,肚子溜癟,看樣是出來下館子!老虎拿眼斜楞老獨臂,心裡的話,這個老乾柴棒子,瘦了點,老了點,拿他當點心小心塞牙。老獨臂尋思,不能跑,一跑老虎就知道我怕了,攆上來卡嚓一口我的頭就沒了,先下手為強吧,亮亮我的真功夫,耍了一套通臂。老虎在那兒納悶兒:莫非這老頭是啞巴?給我打手語?我也不懂啊!搖了搖頭。老獨臂誤會了,心裡話,你不服是吧?看這個。又耍了一套螳螂拳。老虎還是搖頭,心裡說,別和我廢話了,下手吧,嗷的一聲就撲過來了。老獨臂一看急了,你怎麼不按套路來?哪個師娘教的!老虎張開血盆大口就來咬老獨臂。老獨臂也是急了眼,就勢把胳膊捅進老虎嗓子眼兒裡了。老虎噎得直翻白眼兒,心裡的話,你這是什麼套路?可到底把老獨臂的胳膊咬掉了。老獨臂一看,娘的,吃虧的買賣咱不能幹,不能折本兒!忍著痛把手裡的木棒捅進老虎屁眼裡。老虎覺得屁眼裡火燒火燎的,沒嘗過這滋味兒,吼又吼不出來,撒歡兒跑了。」
秀兒咯咯笑著說:「這下老虎可吃大虧了。」傳武說:「可不怎麼的。老虎也找不到先生瞧病呀,忍著痛在老林子裡到處溜躂。約摸半個月以後吧,老獨臂見老虎死在林子裡。老遠地看著老獨臂就奇了怪,這老虎怎麼長著兩隻尾巴?近前一看,哈哈,一隻是真尾巴,另一隻是他的那根木棒,還插在老虎的屁眼裡呢!」聽到這裡,秀兒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合。
朱開山與文他娘聽著從新房裡傳來的笑聲,欣慰地笑了。朱開山說:「這孩子,多少年沒看見他這麼高興了,有個媳婦拴著,他的野性慢慢地就收了。」文他娘說:「也不見得,生薑斷不了辣氣,你年輕的時候倒有老婆拴著了,可你要跟著義和團鬧事,我拴住你了?」
傳武越講越有精神,而秀兒激動加勞累,漸漸地閉了眼睛,依偎在傳武的懷裡進入了夢鄉。傳武這才閉了口,小心地把秀兒放在床上,自己躡手躡腳地打開床頭的衣櫃,隨便翻了幾件衣裳,用一塊包袱包起來,悄沒聲地出了屋。月近中天,滿天的星光。傳武呆呆望著天空,好一會兒,他回過神來,聽聽左右廂房一片靜謐,自己一閃身進了鮮兒的屋。
鮮兒彷彿在等他來,默默地坐在炕頭上,其實這一夜她又何嘗合過眼啊!
傳武一笑說:「我就知道你沒睡。」鮮兒淡淡地說:「我就知道你會來。」傳武小聲地說:「姐,我備了馬,趕快,和我一塊兒走!」鮮兒問:「上哪去呀?」傳武說:「關東山天高地遠,有的是地方,咱倆放排去,快活去,天管不著地管不著,那才是咱們該過的日子!」鮮兒說:「啊?原來你是誆了爹,你一走這個家怎麼辦?秀兒怎麼辦哪?」傳武說:「顧不了那麼多了,這都是叫爹逼的!快走吧!」鮮兒心裡頭紛亂,態度卻堅決,說:「不,我不走,走了對不起爹娘對我的一片心!」傳武說:「你不走也能窩囊死!事情到了這個份上了,你不走也得走!」不由分說,拖著鮮兒出了屋。鮮兒還要再說,傳武使出了渾勁:「你喊吧,你這時候把他們喊醒更說不清。」
闖關東第二部(42)
傳武從馬廄裡牽出平日裡騎慣了的紅馬,緊緊攥著鮮兒的手,就此出了院。一出村口上了大路,他立即縱馬在樺樹林邊的原野裡飛奔起來。傳武快活地叫著說:「啊!可是自由了,誰也別想再管我了!」鮮兒疲憊地倚在傳武的懷裡,輕聲地說:「傳武,你要把我帶到哪兒去啊?咱們這一走爹娘非得急瘋了不可!」傳武勒住馬,轉身朝著家的方向,大聲地快活地喊著說:「爹、娘、秀兒,傳武對不起你們啦!鮮兒跟我在一起,你們就放心吧!」
第十六章
1朱開山直奔樺樹林中鮮兒住過的木屋,他掄著棒子把屋裡的罈罈罐罐砸得稀里嘩啦。傳文默默地看著。朱開山砸夠了,自己停下來,大口地喘著粗氣。傳文小心翼翼地將他扶坐在門前,勸著說:「爹,行了,他們不會回這兒了,咱別處找找吧。」朱開山老淚縱橫道:「老大,爹丟不起這個人啊,真想一頭撞死!爹殺過洋毛子,老金溝和官兵鬥,和馬賊鬥,飛鏢斃了老果子的命,馬蹄金送金大拿上西天,可今天就敗在這個逆子手裡,我的心裡過不來呀!」傳文說:「爹,父子爺們兒沒有輸贏,別往那兒想,咱還是去找他吧。」朱開山傷感道:「不找了,關東山地方太大了,他要是不想回來,找是沒用的,想想怎麼對付韓家吧,這個坎兒可不好邁呀!」
秀兒木然地坐在新房的炕頭,無聲地流著眼淚,呆呆地看著窗上的大紅喜字。門響了一下。秀兒抬起頭,竟然是一郎。秀兒擦了擦眼淚,輕聲地說:「一郎,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快睡覺去!」一郎站著不動。秀兒說:「聽見沒有?睡覺去!」一郎像沒聽見一樣,慢慢地向前挪了兩步,突然從懷裡掏出一塊手絹,塞在秀兒的手裡,慌張地轉身跑了。秀兒看著手絹,默默地擦著眼淚。
秀兒還是回了家。韓老海在地上踱著步,牙齒咬得咯咯直響,咆哮著說:「朱開山他不叫玩意兒!他這是耍笑我,羞臊我,撕下我的臉皮扔到腳下踩,還蹍了又蹍。閨女,我非把這口惡氣出了不可!我要是再不放個屁,在元寶鎮就沒法見人,元寶鎮的狗都會笑掉大牙!我這就去找他!」
韓老海領著親戚,夥計們抄著家什,氣勢洶洶打上了門。朱家所有的門窗都大開著,朱家所有的人都老老實實地站在院子裡,一言不發。一郎偎在文他娘的懷裡,滿臉驚懼。韓老海紅了眼,發一聲喊道:「給我砸,狠狠地砸!」頓時稀里嘩啦,響成一片。傳文急了眼,朱開山一把拽住他。
韓老海不管這套,舉起橛頭,「砰」的一聲,把朱家的鍋砸了。傳文喊著說:「爹,他們欺負人欺負到家了,我和他們拼了!」朱開山輕輕抬手,一下子把傳文撂倒在地,喝一聲道:「誰要敢動一下我叫他這一輩子別起來!」那文趕忙過來扶起傳文,瞪著公公卻不敢言。一會兒工夫,朱家被砸得一片狼藉。文他娘發話了說:「親家,氣撒完啦?」
韓老海氣咻咻地說:「朱開山,咱兩家沒個完!」一揮手說,「夥計們,這是頭一回,讓他們收拾收拾,明天還來!」韓家的人走了。
全家人都看著朱開山,卻又不敢說什麼。朱開山沉默良久道:「傳文,你到韓家遞個話,今天晌午我在鎮上酒館請他喝酒說話,請他務必賞臉。」傳文哭著說:「爹,他把咱家的鍋都砸了,這跟掘咱祖墳一樣啊,憑什麼還請他喝酒!」朱開山說:「唉,這件事說到天邊咱也虧理,要是攤在咱身上這也解不了氣,將心比心吧。我和他坐坐,長輩們弄出個清理再說吧。」傳文說:「那咱就忍了?」朱開山長歎一聲道:「咱山東人闖關東,到人家的地面上刨食吃不容易啊,四周都是密不透風的關東苞米,就咱一棵山東高粱挺在地裡,孤木不成林,要萬事小心!」
朱開山在元寶鎮的一個酒館裡坐等韓老海。韓老海依舊氣勢洶洶領來了鎮裡有威望的老人和一些竄地龍(東北土語,惡棍),眾人一屁股坐下。朱開山起身抱拳說:「親家,消消火吧,咱們都這麼大的年紀了,肝火大了傷身。我朱開山現在立在這兒,可心裡是在跪著和你說話。兒女大了不由人,我們朱家對不住你,更對不住秀兒,你想怎麼著我都認了,決不說二話。」韓老海火氣沖天道:「朱開山,你們家還叫人嗎?傳武跑了,我閨女怎麼辦?還嫁不嫁人了?嫁人能嫁出去嗎?不嫁人叫她這輩子守活寡嗎?啊?」朱開山說:「親家,你說的都是實情,等我抓住這鱉羔子,當著你的面活生生地劈了他!」韓老海說:「哼!都說山東是孔孟之鄉禮儀之邦,你朱開山就是這樣教兒育女的?」
闖關東第二部(43)
朱開山不停地點頭認罪說:「養不教,父之過,我領罪。」一個老人不忿道:「你們山東人就是嘴會說,滿口的仁義道德,可做的事呢?夠評的嗎?你們跨江過海來到元寶鎮,我們此地人欺生了嗎?啊,我們不欺生你們倒欺負起人來了!元寶鎮你們說了算了?我看這件事就是不公。」
竄地龍龍小三拍著桌子說:「我他媽就看著不公!傳武這鱉羔子,別叫我碰上,要是讓我撓著,非捆到林子裡讓野獸分屍不可!」另一個乾脆揪住朱開山的脖領說:「還抓他的兒子做什麼?今天先把他老子教訓教訓!」朱開山怒喝一聲道:「混賬!這兒沒你們這些竄地龍說話的份兒!」話畢,暗運掌力,向下拍去,只聽「呯」一聲一掌把酒桌砸趴下了,酒菜灑了一地。
眾人被朱開山的神力震懾,臉色大變。韓老海神色尷尬地溜走了。這個當,一個韓家的夥計氣喘吁吁地跑進來說:「不好了,秀兒跳井了!」朱開山和韓老海不約而同地站起來說:「啊!」來人大喘了幾口氣說:「還好,救過來了,老韓叔,你快回去看看吧!」
2
過了有半個月,朱家日子才算安生點,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頓平穩飯。文他娘說:「唉,這些日子叫傳武的事鬧騰得不輕,一家人沒好好吃頓飯,這才安穩了點,趕明兒咱烙蔥花大油餅。」那文嘴甜說:「娘,我拉風匣。」文他娘說:「你也就會拉個風匣。」那文笑道:「娘,我是楊排風,幹的就是火頭軍。」文他娘說:「拉倒吧,就你這份火頭軍?拉起風匣來一會兒緊一會兒松,像月孩子抽風,不稀說你。」傳文說:「娘,咱家的風匣不好使,也怨不得那文。」文他娘說:「你看看,一說你媳婦你就護著。咱家的風匣怎麼不好使的?生生叫你媳婦拉壞了!娘耶,她那叫拉風匣?趕上拉大鋸了,呼嗒嗒,呼嗒嗒,咬著牙閉著眼,像是跟誰有仇。」朱開山威嚴地說:「行了,吃頓飯你的嘴拾不閒。一郎呢?」文他娘說:「咦?剛才還在院裡耍,掉腚兒沒有了。哪兒去了?」
正說著,一郎氣沖沖地走進院,臉上掛著傷,衣服也被撕破了,不停地揮舞著手臂,卻不說一句話。文他娘一愣,問道:「可傷了,俺的老兒,你這是怎麼了?誰打的?快告訴娘,是誰?誰下這麼狠的手?」傳文也忽地站起來說:「一郎,告訴大哥,誰把你打成這樣?俺叫著你三哥去收拾他!」
一郎坐在凳子上喘著,憋著氣,還是一句話也不說。朱開山說:「不用問,一定是讓屯子裡的孩子欺負了。這可不行!傳文,你去給我打聽打聽,我得親自登門去說說這個理兒!」話音沒落,一郎砰的一聲躺在地上,渾身抽搐著。一家人大驚,又是捋胸口又是掐人中。半天,他拔出一口氣,哇地哭出聲來。文他娘心疼地說:「俺老兒氣背過氣兒了。」朱開山說:「這孩子,怎麼氣性這麼大呢!」
吃了飯,傳文把一郎領到院當中,扯開個架勢,說:「一郎,俺教你幾手絕招好嗎?」一郎說:「哈咿!」傳文說:「給我說中國話!」一郎說:「好,教吧!」傳文一邊說一邊比畫著道:「記著,這是絕招,別人再欺負你的時候,你一看打不過人家,怎麼辦呢?你得側著身子慢慢地走,可眼睛不能閒著,幹什麼呢?你得看地下有沒有石頭,你走到有石頭的地方,首先是喊一聲跳起來,趴到地上,兩掌一拍地……」一郎問:「拍地幹什麼?」傳文比畫著說:「拍地呀,你看我手裡抓的是什麼?」一郎說:「黃土。」傳文說:「這就對了,這兩把黃土噗地朝他眼睛揚去,一下子他就迷眼了。這個時候你再撿起石頭,你想怎麼收拾他就怎麼收拾,明白了嗎?這招還是你二哥教的,百戰百勝!」一郎自己琢磨著,笑了……
文他娘正在拉風匣做飯。一郎從背後摟住了文他娘。文他娘說:「小老兒,幹什麼呢?又饞了是不是?別急嘴,鍋裡烀著豬蹄兒呢,一會兒鍋開了你先吃,可別讓你大哥看見,又好說俺偏心眼子了。」一郎不說話。文他娘拉著風匣說:「怎麼了?小老兒,說話呀。」一郎輕聲地說:「我,看黃歷了,今天,我過生日。」文他娘一愣,旋又樂了說:「天啊,你怎麼不早說呀?好,咱換飯!今晚咱炒八個熱菜,娘給你擀長壽麵吃,咱吃出點動靜來!」
闖關東第二部(44)
當夜,朱家還真擺了一桌豐盛的宴席。打傳武走後,就沒這麼熱鬧過。朱開山喝了個大紅臉,說:「咱一郎的生日酒喝得差不多了,上面吧。」那文端著一碗碗熱氣騰騰的山東打滷麵放到八仙桌上。文他娘說:「一郎,吃麵吧。」一郎捋著圓滾滾的肚子說:「我,吃不下去了。」朱開山說:「一郎,這碗麵你得吃,咱中國人過生日就得吃長壽麵,這是個講究。什麼意思呢?就是圖個吉利,長長遠遠,順順當當。你看看,這是山東打滷麵。我告訴你,你吃了這碗麵一輩子都能記得住,你看這鹵裡都有什麼,醬油打鹵,漂了一層蛋花,還有鹹肉片、黃花菜、山木耳,這鹵,只有地道的山東人才能打出來,以後不管你走到哪兒吃什麼面,真要吃上一碗山東打滷麵就不那麼容易了。來!」他挑起長長一根麵條,不由讚道,「好長,這是你娘的手藝,沒個比,接著!」一郎張開嘴接著這根長長的麵條,吃得吸溜吸溜的,一家人都給逗樂了。
正熱鬧著,忽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傳文忙去開門。片刻,傳文領著一對穿戴不俗的中年夫婦走進來。全家人愣怔怔地看著他倆。一郎突然呼吸急促起來,用日語喊了聲:「爸爸媽媽!」哭著撲到中年夫婦懷裡。朱家人全明白了,也全傻眼了。
一郎的父親不停地向朱家人鞠躬,用日語夾雜著漢語哭著說:「謝謝你們給了我的兒子第二次生命,我們以為他死了,我們回到日本後,又聽說他被一家好心的中國人救活了,還曾經去找過我們,我們又從日本趕到這裡。謝謝你們,你們是他的再生父母,我想領他走,可以嗎?」見朱家人面面相覷,他急忙從兜裡掏出一把錢來說:「這是我的補償,不好意思,如果不夠我還可以送來,請收下吧。」朱開山看著文他娘。文他娘說:「孩子你可以領走,錢,你給俺收起來,你別把俺們看扁了!」一郎母親小聲地問:「你需要什麼?」文他娘輕聲地說:「今天是孩子的生日,俺想按照中國人的規矩,你們讓孩子吃完了這碗麵再走!」一郎父母點頭如搗蒜:「當然可以!」文他娘不看他倆,俯下身對一郎說:「一郎,吃麵!都吃下去!這可是長壽麵!」
一郎看著文他娘,端起碗來,慢慢地吃,吃著吃著,肩膀抖動起來,突然放下碗,跪到文他娘面前,哭著喊了一聲道:「娘……」文他娘輕聲道:「面吃完了,跟你爹娘走吧。」一郎說:「娘……」文他娘一揮手,抬高了聲音說:「走!跟你爹娘回家去!」說罷緩緩地走進裡屋,臉上早已掛滿了淚……
朱開山扶起跪在地上的一郎,動情地說:「好孩子,你是老朱家的第四個兒子,爹娘會一直想著你……」一郎再次跪地,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然後轉身向門外跑去。眾人皆愣,傳文欲要追去,朱開山阻攔著說:「讓他去吧,我琢磨著他是想到秀兒了。」
一郎淚流滿面地跑到外頭,跪在地頭上,向著空曠地田野呼喊著道:「秀兒姐,秀兒姐……」
3
傳文哭喊著跑到屋裡說:「爹,不好了,咱家馬廄裡的馬丟了一匹,圈裡的豬也死了不少,你快去看看吧!」朱開山面不改色說:「我早就說了嘛,不會這麼太太平平安安穩穩,該來的都來了。」傳文說:「爹,肯定是韓老海干的,我去找他算賬!」朱開山苦笑道:「找人家算賬?你的證據呢?誰能證明是他偷了咱的馬,毒死了咱的豬?找人家算賬是把臉送給人家打!」傳文說:「這還用證據嗎?誰跟咱家有仇?這不明擺著的嗎?我去告官!」朱開山說:「你以為就你鼻子下長的是嘴,人家的也不是窟窿!」傳文說:「那就這麼算了?俺嚥不下這口氣!」
朱開山厲聲地說:「嚥不下也得咽!人心向背這句話那文教沒教你?咱家的人現在出門人家都戳脊樑骨,你現在去找人家說理,元寶鎮所有的人都不會向著你說話!」說著語音悲愴起來道,「孩子啊,人這一輩子創出個好名聲不容易呀,可要想臭了名聲不費事,只要你一句話說得涼了大伙的心,一件事做得傷了大伙的情,再想挽回好名聲就難上加難了!傳文哪,咱老朱家的名聲全讓傳武當成揩腚紙扔到茅坑裡去了,咱得把它撿回來,洗淨了,晾乾了,曬它幾個伏天的太陽,讓老冬的冰雪凍幾個來回,你再拿回來聞聞,說不定還有臭味兒呢!」
闖關東第二部(45)
傳文跺著腳號啕道:「傳武啊,傳武,你這個不是人揍的,咱這個家叫你一個人毀了!抓著我活扒了你的皮!」文他娘一個高從屋裡蹦出來,呵斥道:「傳文,你罵誰?俺和你爹不是人?打了鍋說鍋,砸了盆說盆,你罵傳武俺說不出別的,罵俺老兩口可不能答應!俺看你這些日子越來越不像話了!他爹,你就讓老大這麼罵咱倆?啊?屁也不放一個?」
朱開山有點火了,高高地舉起銅盆,砰地摔到地上,跺著腳說:「去你娘的呱噠噠,我還不管了呢!」這是罵誰呢?文他娘和傳文都糊塗了。一家人正吵吵著,村裡的黃木匠帶著一個小學徒進了院。朱開山忙露了笑容。黃木匠問:「老當家的,這回要打造什麼傢俱?莫非小三兒也要成親了?打箱子打櫃?」朱開山笑道:「他呀?還早呢。黃師傅,想請你打十副我們山東人使喚的犁杖。」黃木匠說:「怎麼?你們山東人使喚的犁杖?你們的犁杖和我們的不一樣?」朱開山說:「不一樣,你們的那叫滿犁,和我們山東的大不一樣。」黃木匠大搖其頭說:「罷了,我們就會做滿犁,你說的犁杖什麼樣我可沒看著過。」朱開山說:「你等著。」回屋拿來自己畫好的圖紙,「不難,我給你畫了大樣兒,你照著做就是了。」黃木匠接過圖紙,仔細地看著說:「就按著這樣子,這尺寸?」朱開山說:「嗯!」黃木匠說:「打造十副?」朱開山說:「一副不能少!」黃木匠問:「你打那麼多幹什麼?」朱開山說:「你打就是了,我自有用項。」傳文十分不解道:「爹,打十副犁杖,用料咱先不用說,光工錢得多少?花這個冤枉錢幹什麼,你倒是說說。」朱開山笑了笑說:「傳文哪,什麼事你都得往前看十步,到時候自有它的用處!」
天涼了,朱家人早早歇了夜。傳文躺在炕上,頭枕著胳膊翻白眼兒,撲哧一聲笑了。那文說:「先生,你笑什麼?」傳文說:「沒笑什麼。」那文說:「不對,肯定有什麼高興的事。」傳文高興地坐起來說:「咱爹今天跟我說,今後夥計們的事讓我看著辦。」那文說:「這有什麼好高興的?」傳文一梗梗脖子說:「今天讓我管夥計們,明天呢?後天呢?將來這家裡的一切……啊?」那文說:「別得意得太早,千里之行,始於足下,你先想想怎麼把夥計們管好吧!」傳文聞此氣不打一處來說:「咱家這些夥計,現在越來越不像話,昨晚打了一宿紙牌,今天找個由由就不上工了。說說吧,一個個嘴辟里啪啦的,脖子還挺硬,屬酸棗刺的,一打一梗梗,甩頭撥拉角,不好整,氣死我了!」說完又躺了下去。
那文安慰著傳文說:「這有什麼可生氣的,當年我們王爺府……」忽然意識到說漏了嘴。傳文先是不經意地說:「接著說啊,當年你們王爺府……嗯?」忽然反應過來,猛然坐起,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文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這是第二次說到『王爺府』,你給我說實話,你家原來是幹什麼的?」那文笑了笑說:「先生,咱們一塊過了這麼長的日子,你看我們家像是幹什麼的?」
傳文猜測著說:「王爺府……莫非你真是——格格?」那文努力找著格格的感覺說:「你看我像不像?」傳文仔細地打量著妻子喃喃道:「我的媽呀!你真是格格呀?」那文嫣然一笑說:「先生,你好福氣啊,你說心裡話,從嫁給你之後我做得怎麼樣?」
傳文情不自禁地說:「好,好得沒法再好了!」隨後也說不清是哭是笑,幸福地感歎著說:「哎呀,老天爺,我真的找了個格格!」猛然間抱住那文親了兩口,然後故作嚴肅說,「格格怎麼了?格格也是我朱傳文的媳婦,也得老老實實地伺候我!」說話的同時高興地在炕上來了一個前滾翻。那文笑著說:「行了,行了,別發瘋了!接著說夥計的事吧。」
傳文興奮地湊近那文說:「格格請講,哎,對了,你們王爺府過去也是雇了不少的下人,你家是怎麼調理的?」那文說:「怎麼調理?擒賊先擒王。你別看那些下人在主子面前地位都一樣,背後裡都有個頭兒,你要是把頭兒制服了,其他的人都乖乖地聽話。府裡有個叫大巴掌的奴才,盤絲頭一個,可不好對付了,我阿瑪略施小計就把他調理得熨熨帖帖。」
闖關東第二部(46)
傳文忙問:「怎麼調理的?你教教我。」那文說:「教的曲兒唱不好,咱家缺材料。」傳文說:「缺什麼材料?」那文說:「我跟你說說阿瑪是怎麼調理大巴掌的吧。有一天晚上阿瑪把大巴掌灌醉了,故意派了一個俊俏的使喚丫頭去撩撥他。大巴掌酒後色膽包天調戲丫頭,正待入港……」傳文打斷她:「你等會兒,入什麼港?怎麼說著說著到碼頭了?」
那文說:「你看你,問你《石頭記》看沒看你說看了,那是第幾回來?想起來了,十九回,說秦鍾看好了饅頭庵的小尼姑智能兒,晚上去偷情,說正待入港被寶玉捉了個正著。入港就是……明白了?」傳文說:「哎呀,就這種書你也看?怪不得和你初次見面,看著你穩穩當當的,進了洞房就不是你了,吃人的老虎!都是那些閒書把你教壞了。說了半天說哪兒去了?說說你爹怎麼制服大巴掌的。」
那文咯咯笑著說:「阿瑪揪住了大巴掌的小辮子要告官,大巴掌跪地求饒,打那以後就乖乖的了。」傳文琢磨著說:「嗯,這個辦法好,不過咱家是缺材料……」看著那文不說話了。那文一板臉說:「你想幹什麼?」傳文馬上賠著笑說:「你放心,再怎麼樣俺也捨不得拿你當魚餌,俺是在想啊,你剛才說得那個招給俺引了條路。」那文忽然有些撒嬌說:「先生,你已經知道了我的真實身份,以後……」傳文猛地一把將她摟在懷裡說:「這一輩子我都會好好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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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年輕的女人低著頭坐在夏家客廳裡,模樣還算周正。夏元璋微笑地瞅著她,隨後遞上一杯茶,年輕女人低著頭接過茶杯。玉書走進客廳說:「爸,你喊我?」夏元璋說:「玉書,我給你介紹一下,這就是我跟你說的你巧雲姨,從山東過來投奔親戚,親戚現在不在咱元寶鎮,沒處安身了,我打算……」玉書說:「爸,你別說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也早該成個家了。」巧雲說:「先生,這就是玉書姑娘?蔥俊兒的人兒。」夏元璋說:「玉書,爹想這幾天就把事辦了。辦也不想太聲張了,請請親朋好友坐坐就是了。」玉書說:「爸,你想怎麼辦都行,我沒意見。」夏元璋說:「那好,領著你姨到馬裁縫的成衣鋪做幾身衣服,衣料要選最好的,別不捨得花錢。」玉書說:「知道了。巧雲姨,走哇!」
元寶鎮上,酒館買賣興隆通四海,南來北往都是客。一個老藝人唱著關東大鼓傳統老段子,聲情並茂。春和盛對面福興祥的吳老闆蹺著二郎腿哼著鼓詞,眼睛卻緊緊地盯著門外,見夏元璋進來,趕忙起身,拱手說:「哎呀,夏掌櫃的真是金身玉體,這麼難請,我這壺酒溫了又溫,再不喝酒味兒可就全飛了。」
夏元璋撩起長衫坐下,客氣道:「吳掌櫃的請酒哪敢怠慢?櫃上正好接了筆生意,一時沒脫開身,還請您老兄見諒。」吳老闆說:「不不不,我可沒有怪罪的意思,就是久等不至有些著急罷了。來,喝酒,也就要了幾個時令小菜,不成席面。」夏元璋說:「這就挺好,挺好。哎呀,這幾個小菜多好,顏色鮮靈,一看就鉤出了饞蟲。不錯。」二人端起杯子喝酒,眼睛卻都在偷偷地打量對方。
一個穿長衫的人背著個包裹進了酒店,覓了個安靜角落坐下,吩咐了酒館夥計幾句。夥計上一碟花生豆,一壺酒。那人伸蘭花指捏起酒盅,揪揪起小口兒慢慢滋飲,喝得極雅。這一舉一動被夏元璋盡收眼底。
吳老闆笑著說:「哎呀,前些日子您續絃怎麼也不告訴我一聲?應該備點禮賀賀喜。結果呢,您偷偷摸摸地就辦了,不夠朋友!」夏元璋說:「唉,也不是頭婚,張羅什麼?再說了,她是隻身從山東來投奔親戚的,親戚又走了,娘家這邊沒什麼人了,也沒什麼可操辦的。」吳老闆說:「聽說新嫂子非常漂亮,人也賢淑,可就是沒見過,連我這個對門兒的也沒能一睹芳容,您可真是金屋藏嬌啊,究竟要藏到什麼時候?」夏元璋說:「急什麼?她這個人啊,靦腆,初來乍到的還有些害羞,不願出門,早晚還看不著?哎,吳掌櫃的,您今天不會是為這事討伐東吳吧?有什麼話不妨請講當面。」吳老闆說:「夏掌櫃的就是精明,什麼也瞞不了您。那我就說了?」夏元璋說:「說吧,誰也沒堵著您的嘴。」
闖關東第二部(47)
吳老闆說:「唉,上番沒聽您的話,跟您抬價收山貨栽了個大跟頭,到現在一直沒緩過乏來,幹什麼都不敢幹了。這不,手裡有兩個閒錢兒攥得緊緊的,就不敢輕舉妄動了。我聽說您準備秋後大幹一場,錢上也不太湊手,正在四處拉股。我也尋思了,干山貨行和您比拚沒戲,不如把錢投到您那兒入個股,不知道夏掌櫃的肯不肯賞臉。」
夏元璋說:「好啊,有錢大伙掙,您入股那是抬舉我,能不歡迎嗎?」吳老闆說:「那咱今天就把話敲定了?」夏元璋說:「敲定了。」這時,那斯文的長衫客人小酒喝得淚流滿面,仰天歎息。吳老闆瞥了一眼道:「咦?這個人挺面生,好像不是此地人。」夏元璋說:「從來沒見過。我看這個人舉手投足很不一般,不是大戶破落,就是懷才不遇。」吳老闆說:「我看也差不多。看樣是有什麼愁事。咳,咱這不是看三國流淚,替古人擔憂嗎?臘月二十三過小年,自家的灶王爺自己送,不去管他,喝咱的酒。」
兩人閒聊幾句,各自散去。夏元璋回了春和盛,見常先生和傳傑正忙著,自己笑了,坐在櫃檯裡,面露得意之色,旁邊的傳傑恭敬地說:「掌櫃的,有好事兒?」夏元璋點頭說:「好事兒。昨兒對過兒吳掌櫃的繳槍了,不和咱們爭著做山貨生意了,入了咱的股,說了,以後想改做雜貨生意。嘻嘻。」傳傑說:「那好啊,這樣咱就少了個對手,生意也好做多了。」
夏元璋有些飄飄然說:「你說咱元寶鎮,說起來也不大個地盤兒,你看這做山貨的造了多少家?不算咱們的春和盛,對過兒有福興祥,這條街還有乾聚號、德興裕、天合成、富連德……不下十家,還有日本人開的山田洋行也做山貨。為什麼一個鎮子這麼多做山貨的?關東山物華天寶,咱這元寶鎮地角好,背靠深山老林子,面對一馬平川的大甸子,天生是山貨聚散地,別說十幾家做山貨的,就是二十幾家也不夠做的。可這些年有些家生意做得不地道,要麼欺行霸市,要麼坑蒙拐騙,把咱元寶鎮的名聲搞得有點臭。我就是想把咱的生意做大做強,做個龍頭,把咱這行的規矩立起來,也算是造福一方吧。」
傳傑說:「掌櫃的抱負真大,想得也長遠。元寶鎮現在的山貨生意這麼做,最後吃虧的是誰?不是貨主就是買主,市面忽高忽低忽冷忽熱,咱的風險也大,要是有個大家兒能挑起頭來維持秩序最好不過。我看了,將來能挑起這個頭來的非掌櫃的您莫屬。」夏元璋躊躇滿志地說:「這個日子不會太遠了吧?」他昂頭看著對過兒,內心一股豪氣,把眼光收轉回來,卻見方才在酒店裡見的那個長衫客人在自己鋪子前徘徊著。傳傑也瞅見了,說:「這個人不像本地人啊。」
夏元璋說:「我和對過兒吳掌櫃的在林香園喝酒就看見過這個人。看他的舉手投足拿捏得恰到好處,不是出身官宦就是大家子弟,看樣是落魄了,遇到難事了。傳傑,你去把他請到客廳說話。」傳傑說:「掌櫃的,不認不識的請人家幹什麼?」夏元璋說:「這樣的人多結交些不吃虧,去吧。」傳傑答應了一聲出了店門。
傳傑把人請了進來。巧雲給客人上茶。那人有些惶惑地說:「掌櫃的,您找我有事?咱們可是素昧平生啊!」夏元璋微微一笑說:「這位先生,您我不是初次謀面,在林香園咱們見過了。請問先生台甫?」那人愣了一會兒說:「哦,哦,哦,是的,是的。在下佟傳璽,字安國。」夏先生說:「我是這兒掌櫃的,夏元璋。」佟傳璽說:「久仰,久仰,夏掌櫃的找在下有何見教?」
夏元璋說:「我看佟先生言談舉止落落不凡卻鬱鬱寡歡,似有難言之隱,是不是遇見什麼難事了?能不能對我說說,或許我會給您點幫助。」佟傳璽低下頭不說話,眼淚大滴地滾下臉頰。夏元璋大驚道:「佟先生這是怎麼了?有話請講,別流淚呀!」佟傳璽長歎一口氣說:「有道是鬚眉男兒有淚不輕彈,那是沒到傷心處,我實在是有難處,還是天大的難處。」夏元璋說:「佟先生有什麼難處何不說出來,也許我可以給您分憂。」
闖關東第二部(48)
佟傳璽說:「實不相瞞,在下是旗人,正黃旗,家父大清國的時候在京為官,官至三品。這不,皇上遜位了,和革命黨本也相安無事,可誰知道家父受人攛掇參與復國之舉,如今惹了官司被押在京城大牢。」夏元璋說:「哎呀,這可麻煩了。」
佟傳璽說:「說的是啊!這不,前些日子家父托人捎來口信兒,說是如果使錢運動可免殺身之禍。家裡這幾年可以變賣的早已賣空了,哪裡還有錢財?情急之下我想起了家裡還有一棵珍藏多年的老山參,想拿出來換些錢財進京運動救家父一命。可是家父有話在先,寧肯赴死也不許出售此物。可作為人子豈能不救父命?出售又違父命,難啊!」
夏元璋笑了笑說:「佟先生,我是做山貨生意的,恕我直言,一棵老山參就是出售所值幾何?也救不了你父親的命啊。」佟傳璽急了說:「你見過什麼?這棵山參本應該是進貢朝廷之物,是家父偶然所得,一直秘不示人。家父說了,若在前朝,皇上知道了就是殺頭之罪,現在拿出來也恐怕招來諸多麻煩。為什麼?因為找不到買家,它太值錢了!」
夏元璋連連搖頭說:「恐怕言過其實,我做這麼些年的山貨了,什麼大貨沒看見過?山參值錢不假,也不至於沒人買得起呀!」佟傳璽被激怒了,說:「好好,我也不和你爭辯,東西就在我身上,信不信由您。」夏元璋說:「那就拿出來讓夏某養養眼?」佟傳璽猶豫再三,示意屏退他人。
夏元璋回頭說:「傳傑,你到櫃上照看著,順便把門關上。巧雲,你也不用在這兒陪客了,屋裡歇著吧。」巧雲和傳傑退了出去。佟傳璽揭開包袱說:「夏掌櫃的請過目。」包袱裡是一個精緻的緞盒,打開緞盒,盒裡一棵酷似人形的老山參躺在那裡,須尾俱全,成色飽滿。夏元璋倒吸一口涼氣說:「啊!」
佟傳璽說:「夏掌櫃的,七兩為參,八兩為寶,我這件東西可以吧?」夏元璋掏出手絹擦著額頭的汗,眼裡卻冒出貪婪的光芒說:「可以可以,佟先生打算怎麼處理?」佟傳璽說:「出售肯定是不會的,就是出售也不會找到買家,我說這東西無價不為過吧?」夏先生說:「不為過,不為過,那您的意思是……」
佟傳璽說:「我的意思是拿它作抵押借些錢財,先把家父救出牢獄,待家父出獄之後求求親朋好友討些銀兩再贖回來,他老人家京城故交好友不少,這不成問題。」夏元璋說:「那你想借多少?」佟傳璽說:「不多,大洋兩千,為期半年,到期本息翻番還您。」夏元璋說:「逾期不還呢?」
佟傳璽說:「東西歸您。」夏元璋說:「提前還貸呢?」佟傳璽說:「本息不變。」夏元璋說:「別急,東西我再好好看看。」佟傳璽說:「隨便看。」夏元璋仔細地看著盒裡的人參,不住地點頭。
佟傳璽說:「夏掌櫃的,看樣您對大貨也不太在行,要不要找行家看看?」夏元璋說:「不用,不用。哎,如果到時候我給你掉了包,你怎麼能證明東西不是原物呢?」佟傳璽說:「說實話,到櫃上之前我打聽了您的口碑,您不是那樣的人。」夏元璋說:「不,我要是那樣的人呢?」佟傳璽說:「我的東西我當然認得,到時候我自有辨認的辦法。」夏元璋哈哈大笑道:「我說的是笑話,我夏元璋決不是那樣的人!好,咱們成交。」佟傳璽說:「慢,咱們得找個中人立下字據。」夏元璋說:「佟先生辦事果然有根底,對過兒吳掌櫃的這方面是行家,咱們就請他做個中人。」
生意談成了,夏元璋心情大好,逗著籠中鳥兒低吟淺唱道:「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巧雲說:「先生,您唱戲真好聽。」夏元璋說:「好聽嗎?好聽以後就經常唱兩句給你聽。」巧雲問:「先生唱的是《借東風》吧?」夏元璋說:「對對對,就是《借東風》,你也懂戲?」巧雲說:「多少懂點,俺爹是個戲迷,小時候經常領著俺聽戲。」
傳傑進來了說:「掌櫃的今天真高興,又唱上了。」夏元璋說:「高興,怎麼不高興?哪天不高興?哎,傳傑,想沒想著咱們那年在龍口等船,天就是不起風,風船開不了,周大善人急眼了就裝神弄鬼兒,扮成諸葛亮祭天,唱的就是這段。周大善人,戲唱得那叫一個好啊!是不是這麼唱的?」傳傑問:「掌櫃的,您喚我來不是要我聽戲吧?」
闖關東第二部(49)
夏元璋說:「咳!你看,我把正事忘了。傳傑呀,那天佟先生要把大貨拿出來給我看,我把你支走了,有想法了是不?」傳傑說:「也沒有什麼想法。」夏元璋說:「你瞞不過我的眼睛,我看出來了,你當時不太痛快。也別怪人家小心了加小心,這可是件寶啊!」傳傑說:「掌櫃的,我當時是想看看,想幫著您長長精神,怕您叫假貨打了眼。」
夏元璋說:「拿假貨打我的眼?誰敢!傳傑,這個佟傳璽在元寶鎮一露面我心裡就是一動,就覺得我和他之間會有點什麼事,果不其然。其實啊,他的東西沒拿出來我就沒有懷疑了。為什麼?我這雙眼睛別看近視,毒著呢,看人看到骨頭,一打眼我就看出他是個有來歷的人,那言談舉止做派,不是一天兩天就模仿得了的,深在骨頭裡,他就是成了叫花子也掩蓋不了。這號大戶人家的子弟,就是窮到家了也不會使詐,他們出手的東西你看都不用看,沒有假的。」傳傑說:「那是,想蒙您可不容易。」夏元璋說:「來來來,我今天高興,讓你開開眼。」說著取了錦緞盒。巧雲知趣地走了。
傳傑說:「掌櫃的,這麼好的寶貝人家肯定會回來贖走的。」夏元璋說:「也難。他就是救出老爺子,出來以後湊足兩千塊大洋也是癡心妄想。有道奇$^書*~網!&*$收*集.整@理是人走茶涼,何況一個蹲過大獄的人?人家不會買他的賬,避之猶恐不及呢。退一萬步說,他就是湊足贖金,咱也不吃虧,半年就賺回兩千塊大洋,上哪兒找這樣的買賣!」他打開了錦緞盒,傳傑湊前仔細地看著盒裡的山參。
夏元璋說:「傳傑,你記住了,棒槌這東西,七兩為參,八兩為寶,這棵參重七兩二錢五,我長這麼大個人了,頭一遭看見這麼大的東西,興奮得好幾天晚上睡不著覺。」傳傑看著看著,卻皺起了眉頭。夏元璋問:「怎麼了?」傳傑說:「掌櫃的,您把放大鏡給我使使。」夏元璋把放大鏡遞給傳傑說:「對,好好看看,機會難得啊!」
傳傑拿著放大鏡看了半天,突然大呼道:「掌櫃的,您上當了,這是棵假參!」夏元璋臉色大變道:「什麼?不可能!」傳傑說:「老山貓爺爺教過我辨別山參真假的方法。他說了,有人專門拿桔梗冒充山參騙人呢。」夏元璋笑了說:「桔梗我還不認得?桔梗長成人型的也有,可不會長出參顱、參須。你看這參顱上的葉痕,你數數,多少處!還有這參須,多長!」
傳傑焦急地說:「老山貓爺爺說了,造假參的人都是精心雕刻了假參顱粘到桔梗上,參須也是粘的。這棵參的顱和須都是粘的,您眼神不好沒看出來!」夏元璋一把奪過傳傑手裡的放大鏡,仔細地看著,猛地摔了放大鏡,大失風度道:「果真叫他媽的騙了!我玩了一輩子鷹,到頭來叫鷹叨了眼,丟不起人啊!」
傳傑勸慰說:「掌櫃的,誰都有走眼的時候,以後注意點就行了。咱不動聲色,等著佟先生來贖取就行了。」夏元璋搖著頭說:「不會來了,老龜擺脫金鉤去,搖頭擺尾不再來,他現在還不知躲在哪兒偷著樂呢!就這麼認栽了?我這心裡過不去啊!」夏元璋在院裡踱著步,長吁短歎,轉悠了半天回到客廳。
巧雲過來送茶說:「先生,你太累了,回屋歇著吧。」夏元璋溫柔地撫摸著巧雲的手說:「巧雲啊,我遇見難事了,腦子有些亂了,讓我一個人好好想想。你先去睡吧。」巧雲邊走邊說:「唉,要是能想個辦法讓那個姓佟的回來贖他的東西就好了。」夏元璋沉思著,驀地,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
第十七章
1夏元璋背著手在屋裡踱步,傳傑領著吳老闆進屋說:「掌櫃的,吳掌櫃的請來了。」夏元璋滿臉的沮喪說:「吳掌櫃的,請坐。」巧雲獻上茶。夏元璋說:「吳掌櫃的,你不是說沒見過新嫂子嗎?這一回見著了吧?」吳老闆開始稱兄道弟了,說:「哎呀夏兄,新嫂子果然俊俏,夏兄真是交了桃花運了。哎,我看夏兄的氣色不太好,新嫂子漂亮,不是晚上砍伐過度了吧?嘻嘻。」
闖關東第二部(50)
夏元璋唉聲歎氣道:「唉,吳掌櫃的,不瞞您說,我在那方面還真是沒什麼興趣,不然怎麼會年近半百才想起來續絃呢?」吳老闆說:「那麼是哪兒不舒服?」夏元璋說:「不是不舒服,是很不舒服。」吳掌櫃的說:「哎呀,那得找先生瞧瞧,別耽誤了。」夏元璋說:「我這個病先生看不了,是心病。」吳老闆說:「哦?」夏元璋說:「吳掌櫃的,您也不是外人,我把實底兒交給您吧,咱們讓佟先生耍了,他給我留下的是棵假參!」吳老闆大驚失色道:「您說什麼?不會吧?」夏元璋說:「他瞞了我,也瞞了您這個行家,可沒瞞過我的這個小學徒。傳傑,把東西拿給吳掌櫃的看看。」傳傑捧來參盒,巧雲又知趣地走了。
夏元璋打開盒蓋,拿來放大鏡說:「吳掌櫃的好好看看。」吳老闆看了半天說:「還真看不出來。」夏元璋說:「不是傳傑提醒我也沒看出來,這是棵不值錢的桔梗,顱和須都是假的,刻出來粘上的。」吳老闆又看了半天說:「哎,您這一提醒還真是這麼回事。這個姓佟的,真是太狡猾了!」
夏元璋說:「是太狡猾了,我被他的外表蒙騙了,就尋思大戶人家出來的子弟,不至於幹出這種卑鄙齷齪的事來。可他就幹出來了。」吳掌櫃的低頭道:「這麼說我這個當中人的……」夏元璋說:「哎,不關您的事,您就是做個中人而已,當時東西您也沒過目,怨不得您,我自認倒霉。」
吳老闆憤怒異常:「這個姓佟的,真他媽的喪盡天良,捉到他非送官府不可!」夏元璋說:「算了,背後跺腳人家也聽不見,干賺了自家地面受委屈。傳傑呀,你去把火盆端來。」傳傑說:「掌櫃的,還沒上秋呢,要火盆幹什麼?」夏元璋瞪著眼睛說:「叫你拿你就拿,哪兒來的這麼多廢話!」傳傑溜溜地走了,一會兒端來火盆。
夏元璋說:「吳掌櫃的,這件事就您知我知還有我的這個小學徒知道,就不叫外人知道了吧,丟人啊!東西我不能留著,看著它鬧心,也不能讓它再騙人了,這東西也確實亂真,留著是個禍害,我把它當著咱仨人的面燒了,以後誰也不許提起這件讓我丟面子的事,您看行不行?」吳老闆說:「夏兄說的也是,這是個惹禍的根苗。」傳傑哭著說:「掌櫃的,不能啊,這可是兩千塊現大洋啊!」
夏元璋一邊燒著參盒,一邊哭著說:「這哪是現大洋啊,明明是我的半世英名,毀了,全叫它毀了!」老山參片刻工夫化為灰燼。
吳老闆說:「夏兄,我有件事想求求您。」夏元璋說:「哦?那就說吧。」吳老闆說:「是這麼回事,我想了好些日子,一直不好意思開口。您說我不幹山貨生意別的還真幹不了,想來想去還是覺得重操舊業合適,想從您這兒把股撤了。」
夏元璋說:「哦?您要撤股?這可給我來了個措手不及,那些錢我都押在貨上了,能不能容我緩兩天?」吳老闆說:「我不急,不急。那我就告辭了。」吳老闆滿臉的同情,步履沉重地走了。夏元璋看著他的背影,冷冷地笑了。傳傑也笑了。夏元璋收了笑臉說:「傳傑,你笑什麼?」傳傑說:「掌櫃的,您笑什麼?」
夏元璋點著傳傑的額頭說:「你這機靈鬼兒,想瞞住你還真不容易,敢情你剛才不是哭皇陵!我就奇了怪了,你的眼淚是怎麼擠出來的?」傳傑伸開手說:「我這兒有辣椒面兒。」
三天後,夏元璋在院裡逗著鳥,傳傑進院說:「掌櫃的,來了!」話音沒落,吳老闆領著佟傳璽走進屋子。吳老闆拱手說:「夏兄,您看我領著誰來了?」佟傳璽也拱手說:「夏掌櫃的,別來無恙。」夏元璋大吃一驚道:「佟先生?您……您不是上北京了嗎?這麼快就回來了?老爺子的事辦妥了?」
佟傳璽說:「我壓根兒就沒去。」夏元璋問:「怎麼?事兒不辦了?」佟傳璽說:「咳!不用辦了,我還沒動身呢,這不,家父又捎信兒來了,說沒事了。」夏元璋說:「您這是……」佟傳璽說:「哦,我是來贖我的東西。」夏元璋目瞪口呆,站在那兒半天沒說出話來,額頭上冷汗直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