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31~40節 文 / 高滿堂 孫建業
闖關東第二部(31)
傳文領著那文進了屋。傳文說:「爹,那文有件事要和你商量。」朱開山對那文說:「有什麼事你就說,別拘束。」那文說:「爹,莊稼院裡的活媳婦插不上手,閒著也不好看,咱家西廂房閒著,我看屯子裡也沒有個學堂,想帶幾個村童唸書識字,不管怎麼說也可以得點束脩。」朱開山沒聽明白,可是不動聲色,以沉默應對。文他娘也沒聽明白,可就沉不住氣了問:「束脩?束脩是什麼?你呀,淨說些叫娘聽不懂的話。」那文說:「娘,束脩就是學費。」朱開山適時開口,嘿嘿笑著對文他娘說:「有些話你聽不懂別亂插嘴。那文啊,你的想法挺好,教幾個學童也好,家裡不是養活不起你,束脩就免了吧,咱來這個屯子沒少受大伙的幫扶,權當是個回報吧。」那文高興地說:「爹,您答應了?太好了!」
朱開山說:「答應是答應,現在也沒有趕考中舉的事了,咱教書就是領著念不起書的孩子們識幾個字,也別光教字,也像玉書他們的小學堂,教教算術算盤什麼的,將來好算個賬。」那文皺了眉。朱開山說:「我知道你算術算盤不在行,到時候可以讓玉書指教一下,算盤可以找傳傑。」那文說:「哎,這樣好。」
朱開山又道:「另外呢,咱這也不是正規的學堂,也不是私塾,農閒就開講,農忙就停。你看怎麼樣?」那文高興地說:「爹想得周到,這樣最好。」朱開山說:「那就準備去吧。哎,傳文,閒著沒事也跟你媳婦學著點。」傳文說:「我就免了吧,都這麼大了。」朱開山說:「活到老學到老,沒書底子你一輩子也不會長進。」傳文無奈地說:「好吧。」文他娘拍著巴掌說:「俺的娘啊,俺這哪是娶媳婦?明明是請了個先生來家!」
學堂很快就在朱開山家的一個廂房裡建成了。廂房的門上掛著匾額,上書:清風書館。總共有五六個學童,那文一句句領讀著《相鼠》中的文句,不時地瞟一眼收拾院子的傳文。講了一會兒,她招手說:「來呀,你也來聽聽講,今天講《相鼠》,是很有意思的,省得晚上再費一遍口舌。」傳文笑著撣撣身上的土,走進廂房。
那文說:「我給大家介紹一下,這是你們的大同學,大名叫朱傳文。」學童們笑道:「嘻嘻,朱傳文?同學?」
那文敲著戒尺說:「好了,別吵了,現在開講。『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胡為?』說的是,觀察老鼠,老鼠是有皮的,而有的人卻不注重儀表,人要是不注重自己的儀表,那為什麼不去死?這四句就是這個意思。可見人是要非常注重自己的儀表的,否則活著就沒什麼意思了。」一個學童起身,指著另一學童說:「先生,胡牛牛是個鼻涕蟲,不講儀表,應當死。」
胡牛牛擦著鼻涕,反唇相譏說:「你的褲子還破了呢,露了屁股,丟死人了。」傳文說:「都坐下。這裡是用老鼠說事,也就是打個比方。不死胡為,只是強調儀表的重要,並非要你去死。」胡牛牛說:「先生,你的儀表最講究,我們應當向你學習,不向朱傳文學習,他不講究。」傳文侷促不安地搓著身上的泥巴。那文嚴肅地說:「你說的對。朱傳文同學,以後得注意儀表了。」
上了一頭午課,傳文走進自家屋裡,坐在桌前說:「文兒,忙活了一頭午,沒趕上飯碗,給我弄點吃的。」那文侍候上酒菜說:「先生,請用膳吧。」傳文嗔怪道:「說你多少次了?吃飯就是吃飯,成天用不用騸的,我騸了你怎麼辦?」那文嗔道:「先生,又說粗話了!你這個人啊……」傳文說:「好了,好了,又要訓人,不是說個笑話嘛!你呀,講究就是多,說話都得一字一句照著書本,累不累呀!」那文一本正經地說:「先生,習以為常就不累了。」傳文美美地小酌。那文挨著傳文坐下,幸福地看著丈夫說:「先生,那文如今也算是十分美滿了!我這一輩子不求夫婿做高官,騎駿馬,也不求家財萬貫,能過上這麼悠閒恬靜的農家生活也就知足了。陶淵明所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也不過如此!」傳文說:「這都是命裡注定。哎,吃完飯我領你下地看看?」那文拍手道:「好啊,你教我種地。」
闖關東第二部(32)
秋高氣爽,傳文扛著犁,那文跟在後邊。二人來到地頭,那文面對廣袤的田地,舒服地伸展著身體,感歎著說:「太美了!」隨後指著大豆說:「先生,這些草都是咱家的吧?」傳文哭笑不得:「對對,都是咱家的,不過不是草,是大豆!」他放下耕犁說:「文兒,過來,我教你扶犁耕地。」那文問:「先生,大秋天的扶什麼犁呀?」
傳文說:「這不為了開春做準備嘛!你要是什麼也不會,俺爹娘臉色就不好看了!人長得好壞不要緊,種地可是根本。」那文說:「人家都說女人不好扶犁,男耕女織,扶犁是爺們兒的活兒!」傳文說:「那都是迷信說法,還說晚上不好耕地呢,咱哪晚上閒著了?」那文佯怒道:「先生,說著說著就說那兒去了,我看你是中了邪了。」傳文哈哈大笑道:「中邪了,是中邪了,我朱傳文邪得還不輕呢。」那文轉過身不理他,有些出神地看著遠處……
傳文說:「文兒,又發呆了?哎,你不是說想到鎮上去逛逛嗎?一會兒我就領你去,鎮上可熱鬧了!」那文明白傳文是在有意地寬慰她,充滿感謝地看著傳文說:「咱現在過得這麼舒坦,我忽然想我阿瑪了。先生,你真好!」
一大早,文他娘站在院子裡吵吵道:「啊?這些日子都怎麼了?什麼東西都丟。這真是出了鬼了!前些日子丟鍋丟盆兒,這兩天就丟糧丟鹹菜。我去年秋裡漬得滿滿一大缸酸菜,前些日子還有小半缸呢,今天一撈,沒幾棵了。你說怪不怪?」傳文從屋裡出來說:「我也覺得怪,不是夥計們幹的?我去問問。」
傳文把長工們召集起來問道:「都說說,到底怎麼回事?你們這裡肯定有人手腳不老實,是誰把大院裡的東西倒騰出去了?」老崔不滿地說:「少東家,你說我們這些人,都是你們家雇的夥計,冬閒的時候都在自己家裡貓冬,這才回來上工幾天?你們家丟東西也不能往我們身上賴呀!再說,丟的都是什麼好東西嗎?破鍋破盆誰家沒有?酸菜鹹菜誰稀的往家裡倒騰?白給要不要?」
朱開山過來了。老崔說:「老東家,你給評評理,你們家丟了東西,也不是什麼值錢的玩意兒,也就是些破盆爛罐兒,少東家一大早就把我們叫起來,查這個問那個,有這麼做東家的嗎?啊?」朱開山說:「傳文,你怎麼能這樣呢?咱這些夥計都是些什麼樣的人你不清楚嗎?怎麼能這麼對待人家呢?他們比你大的有,比你小的也有,哪個不是靠得住的?這是一天兩天了嗎?怎麼這麼不尊重人?真給老朱家的人丟臉,還不給大伙賠個不是!」傳文無奈向大伙道歉說:「我對不起大伙。唉,我這也是急得,你說也怪了,這是誰呢?往外倒騰這些東西幹什麼呢?」老崔說:「不會是家神鬧家鬼吧?」朱開山一愣,抽著煙袋鍋子似在沉思。
3
傳武騎馬直奔小木屋。鮮兒迎了出來。傳武說:「姐,你看我又給你帶來了什麼?」他從袋子裡拿出酸菜、鹹菜還有糧食。鮮兒說:「我的天啊,你快把家都搬來了!吃沒吃飯?」傳武說:「還沒吃呢。」鮮兒說:「那就一塊吃。」
兩個人吃著飯說話。鮮兒吃得香甜。傳武卻不吃,只是用異樣的眼光盯著鮮兒。鮮兒說:「傳武,你倒是吃呀!」傳武躲開鮮兒的眼神,低著頭喘息著說:「姐,現在大哥已經成親了,他已經有媳婦了……」鮮兒說:「傳武,我聽明白了,可我是你姐!」
傳武哭了說:「姐,你別再裝糊塗了,我已經是個大人了!我從進山場子那天就沒把你當姐,我和紅姐真的沒幹那事,就是因為心裡有你!姐,在山場子不是你救了我,我早就沒命了!我這條命一半是你給的,我早就在心裡發了狠,這一輩子除了你誰也不娶!」鮮兒沉默著。傳武低聲地說:「你說句話!」鮮兒說:「不行。」傳武抬高了聲音問:「怎麼就是不行?」鮮兒說:「不行就是不行!」傳武說:「這不行那不行到底是為什麼?」
鮮兒閉著眼睛一句話也不說,良久,輕聲地說:「傳武,我知道,都知道,你是個好弟弟,可是我怎麼能嫁給你呢?」傳武問:「你為什麼就不能嫁給我呢?」鮮兒說:「傳武,我的事你還真不知道,就是天塌地陷了我也不能嫁給你!」「我嫁過人!」傳武說:「這我早就知道了!就為了這個?我絕對不會嫌棄你!」鮮兒打斷傳武的話,抬高嗓門說:「可有些事你根本就不知道!除了我誰都不知道!」傳武從沒見鮮兒這麼大聲過,一下愣了……
闖關東第二部(33)
鮮兒平靜一下自己的情緒,緩緩地說:「傳武,不是讓你逼急了我不會說這件事,我從張大戶家逃出來,又進了戲班子,為救我師父,我被惡霸糟蹋了,從那以後,我一直嫌棄自己,你可能會不嫌棄我,可這件事傳出去你爹你娘怎麼能受得了呢!」傳武呆呆地看著哭泣的鮮兒,突然猛地摟住她,近乎歇斯底里地說:「這不是你的錯!天不嫌,地不嫌,我更不嫌!」
突然,門開了,朱開山站在門口。傳武和鮮兒都愣住了。朱開山見勃然大怒,順手抄起屋內的一根木棒就向傳武打去,邊打邊罵道:「你這個畜牲!怪不得成天往林子裡跑,今天我打死你!」
傳武躲閃著,同時急切地解釋著說:「爹,你聽我說不好嗎?我大哥已經成親了,鮮兒姐救過我的命,她現在無家可歸,我要娶她,死活要娶她,我不能扔下她不管!我知道你不能讓,我帶著她走,走得遠遠的不行嗎?」鮮兒死死地抱著朱開山胳膊,哭著說:「大叔,你聽我說,聽我說完了再打,連我一塊打,打死我也不喊屈,你讓我說句話不行嗎?」哭著,哭著,閉了眼。朱開山忙搖著她,呼喚道:「孩子,你醒醒,有什麼話跟叔說,叔聽你說!」
鮮兒好不容易才平靜些,哽咽道:「大叔,我和傳文哥的緣分斷了,早在來關東的道上就斷了,我賣身嫁過人,當過戲子,又被惡霸糟蹋過,在別人眼裡我是個賤女人,我已經沒臉見你們家的人了。我來元寶鎮也是被逼無奈呀,是老天爺的安排,本想躲著你們,本來也可以躲過去,可我的心躲不過去啊!不管怎麼說,我和傳文哥是你和我爹給訂的娃娃親,我的心裡一直放不下他,就是想看他一眼,看他成了家我就放心了,沒求別的。」
朱開山心裡酸楚,說:「鮮兒,你對傳文有恩啊,可你糊塗啊,你是為了他遭了那麼多的罪,受了那麼多的屈,再怎麼著他也會娶你,我們家的人也不會慢待你的!可是都怨你自己呀,你來晚了,我不能讓傳文休妻再娶呀,要是那樣我就是不仁加不義,沒法做人了!」鮮兒說:「大叔,我不怨你,也不怨傳文,就怨命,我沒有和傳文哥做夫妻的命。」朱開山說:「鮮兒,可是你和傳武……」鮮兒說:「大叔,你聽我說,傳武一直把我當姐姐看待,我也把他當弟弟待。那一年老天爺安排我們倆在山場子相遇了,你是知道的,能從山場子滾出一條命容易嗎?那時候我們姐弟倆相依為命,他護著我,我護著他,沒想別的,臨分手他想讓我到元寶鎮等傳文哥,我沒答應,可誰想到今天事情會這樣呢?他說我是為了救傳文哥才落到這一步,說老朱家不能扔下我不管,他要娶我,讓我這一輩子有個著落,我一直沒應承。可他癡心不改,我也沒辦法啊!」朱開山說:「孩子,別說你沒應承,就是我也不能應承,不管你和傳文成沒成親,你們畢竟差半步就是叔嫂的名分,這是亂倫啊!傳出去讓人家怎麼說?不過你放心,大叔不會扔下你不管,你先在這兒住著,我會給你個交代,讓你好好過一輩子!」
朱開山帶著傳武回了家。文他娘給他撣著身上的灰塵問:「他爹,你這是怎麼了?滿臉的官司,又是哪個惹著你了?」朱開山說:「唉,事情弄糟了,一盆糨糊扣咱家裡了,都粘巴住了,進屋我跟你慢慢說。」
文他娘聽了,跺著腳說:「你說傳武這個畜牲,這可怎麼了得!雖說傳文沒娶鮮兒,可傳武要是那麼做了也叫弟娶嫂啊!再說韓老海為咱放水救了莊稼,咱把成親日子也跟人家定了,這筐爛桃子可怎麼收拾?」朱開山一拳砸在桌子上說:「不行,有我這口氣在,這個畜牲就別想那美事!」
傳武進屋來,撲通一聲給爹娘跪下說:「爹,娘,你們就成全了我們吧,鮮兒我是娶定了,她救過大哥的命,也救過我的命,咱老朱家的人可不能忘恩負義啊!爹,你說過,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這句話可不能掛在嘴上!」朱開山歎口氣說:「傳武,起來吧,這些都不用你教我,鮮兒對咱家有恩我都知道,有恩必報我也明白,可是報恩不等於可以弟娶嫂!」傳武說:「爹,鮮兒沒和大哥成親,她不是我嫂子!」文他娘淚水漣漣,拖著傳武說:「兒子,你不懂啊,他們的名分已經有過了,印在大伙的心上了,擦不掉了!」傳武忽地站起來說:「我不管別人怎麼看,我自己的事不用別人管!」說罷轉身推門走出去。沒想到傳文站在門口,他早已是淚流滿面了。
闖關東第二部(34)
傳文滿腹心事折回自己屋,那文正在研墨,傳文沒說話一腚坐在炕沿上。那文湊過來說:「先生,你到哪兒去了?我又有了新題目,給你寫一首新詩。來,給我研墨。」傳文不耐煩地說:「去去去,沒看人家煩嗎?」那文卻是百般柔情:「先生,有什麼煩心事對為妻的說嘛!我給你解憂。」傳文氣得拿起毛筆,在那文鋪好的宣紙上一頓亂抹,一邊塗著一邊哭道:「寫寫寫,你成天除了寫就是唱,哪知道這個世上還有愁!」那文氣得火了說:「我哪兒惹著你了?朝我發什麼火啊?這要擱我在王爺府的時候……」傳文一愣說:「你說什麼?什麼府?」那文自知失言,忙嫣然一笑岔開話題說:「你是不是餓了?」傳文有些發蒙……
4
朱開山擺了一桌酒席,韓老海、夏元璋和幾個鄰里圍坐在桌前。文他娘、那文出出進進地上著菜。韓老海問朱開山說:「不年不節的,你請的什麼客啊?」一個鄰里說:「是啊,老海,你家秀兒和傳武的親事不是都定下來了嗎?辦喜事的時候喝你們的喜酒就是了,今天還請什麼客啊?」夏元璋微笑著說:「老朱大哥,今天喝的什麼酒你就說了吧,寶葫蘆該揭蓋了。」朱開山說:「火候不到。先透個風,天老爺賜給了我一件寶貝,住會兒就獻給大伙看看。」
酒過三巡,朱開山見傳文、傳武、傳傑和那文、鮮兒都落了坐,起身高聲道:「諸位老鄉台,我朱開山自從到了放牛溝,沒少得到大伙的幫扶,也多虧了大伙的幫扶,我們家的日子越過越紅火。想想十幾年前,我朱開山在北京鬧義和團,被官府畫圖緝拿,穿一身破衣爛衫,光腳板逃到咱元寶鎮放牛溝,鄉親們沒有嫌棄我,沒有告官卻收留了我,讓我安身立命。四年以後,我的妻兒又投奔而來,漸漸地就有了這份家業。當年文他娘是帶著三個兒子闖關外,走海路的時候把老大撇下了。為什麼?就是因為老大沒過門的媳婦偷著從家裡跑出來,攆了上來。為什麼攆了上來?這兩個孩子情意深!深到什麼樣?夏掌櫃的看到了,當時傳文一見閨女沒趕上船,嗖地跳下海就去接!那可是入了冬的天氣,海水刺骨地冷啊!孩子連滾帶爬地上了岸,一對有情人緊緊地抱在了一起。」
傳文極力地控制著眼裡的淚花,他旁邊的那文認真地聽著。文他娘慈愛地撫摸著鮮兒的肩膀。鮮兒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感情。傳武似乎預感到什麼,神色頗不安寧。
朱開山繼續道:「正趕上日俄在旅順口開戰,封海了,兩個孩子改走旱路,相依為命奔元寶鎮而來。道上傳文病了,差點死了。閨女多義氣!插草為標賣身救傳文!傳文病好了,閨女送走了傳文又隻身出逃奔關東而來。好一個節烈的女孩子,好一個糊塗的閨女!救了我兒子的命卻不願辱我朱家名聲,一直在關外流浪了八年不肯登我的門!有情人不能成眷屬,這裡的苦情有誰知道!這還不算,諸位高鄰都知道,那一年老二傳武為了找我誤入山場子,遇見了他沒過門的嫂子。傳武拍山門,把頭不收留,差點凍死在老林子裡,又是閨女救了老二的命。閨女對我們老朱家有恩啊,天大的恩,她應該是我老朱家的媳婦!可傳文等了她八年,整整八年,她是音信皆無,無奈之下傳文只好另和那文結親。」
屋內眾人唏噓不已,好幾個女人掉了淚。
朱開山說:「可就在傳文結親的那天閨女露面了,你們都見過,她就是那文的生死姐妹,我的好閨女鮮兒!」朱開山拖過哭成了淚人的鮮兒說,「那天辦喜事,鮮兒姑娘露面了,為什麼單單這個時候露面?她是看到傳文成親心裡的一塊石頭落地了,她是想和傳文見上最後一面就遠走他鄉!多仁義善良的閨女!我朱開山能讓閨女走嗎?今天我把她找回來了,請大家來就是要告訴諸位,我要把鮮兒收為閨女,當我的親閨女!以後大家多照應點,今後鎮裡屯裡誰要是敢欺負我閨女就是欺負我朱開山,我和他對命!等她嫁人的那一天大家都要來,喝喜酒!」
闖關東第二部(35)
朱開山的一番話贏得一陣喝彩聲,傳武卻目瞪口呆。傳文泣不成聲,那文則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傳傑別有意味地笑了笑,隨即又皺緊了眉頭。鮮兒的淚水簌簌而落。朱開山問:「鮮兒,你願不願意?」鮮兒有些猶豫,旁邊的文他娘親切地說:「好孩子,從今往後咱就是一家人了。」鮮兒苦苦一笑悄聲地說:「爹,娘。」文他娘高興地應著。朱開山大喜道:「好!閨女,認認長輩高鄰兄弟嫂子,給他們敬酒。」
鮮兒抹乾淨臉上的淚水,給長輩們鞠恭敬酒,來到傳文和傳武跟前的時候,她的聲音哽咽了說:「傳文哥,傳武兄弟。」傳武沒接酒杯,一跺腳,逕直出了屋子。鮮兒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
第十五章
1韓老海家的雇工小丁趕著一輛小馬車,秀兒坐在車上,眼見秋天已到,婚期臨近,她去了鎮裡裁縫店量了新衣。這回來的一路上,她高興得就沒合上嘴,邊走邊哼唱著一首關東民歌:
正月裡來正月正,
姑嫂二人去逛燈,
坐在炕上巧打扮,
不用盤墮馬髻,
不用系紅頭繩,
兩耳戴的是五穀豐登……
走了一半路,小丁停了車,二人下來活動活動身子,忽然聽到路邊底下的河溝裡,傳來一陣「哇啦哇啦」的說話聲。秀兒仔細地聽著,像是日本話還雜著哭喊聲,秀兒好奇,向傳來聲音的地方尋去。
秀兒順著斜坡溜到溝底,慢慢地蹲下來,扒開草叢,朝溝裡望去。只見五個穿著日本鐵路服的人正點起一堆篝火,要把一個躺在地上的孩子架到火上焚燒,旁邊扔著一副破擔架。那個孩子滿嘴日本話,「哇啦哇啦」叫著喊著。秀兒不知哪裡來的膽,站起來大聲地喊道:「殺人啦,殺人啦!」那幾個穿制服的人一驚,慌亂中扔下孩子便跑。
篝火還在燃燒著,那個孩子靜靜地躺在篝火旁,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瘦弱得幾乎就剩下一把骨頭,發如茅草,胸骨隨著沉重的呼吸一起一伏,幾乎要撐破胸膛。少年望著秀兒,艱難地伸出乾柴似的手臂,兩隻眼睛空洞得可怕。秀兒慢慢地往後躲著,顫著聲問道:「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麼在這兒?」少年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秀兒說:「你說話呀。」少年望著秀兒,伸出的兩臂慢慢地垂落下來。
韓老海慌慌張張地跑到秀兒的屋裡劈頭就問:「誰家的孩子,秀兒?」秀兒說:「我也不知道。」韓老海說:「你這個傻孩子,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就往家背呀?在哪呢?我看看!」韓老海一見孩子的樣,唬了一跳,說:「我的媽呀,這不是個小鬼嗎?這怎麼回事?」秀兒說:「爹,我在回家的道上看見幾個穿鐵路服的日本人要燒他,就喊了一嗓子,那幾個人放下他就跑,我看還有氣兒,就把他背回來了。」韓老海說:「傻!傻呀!整個一個傻狍子!」
秀兒問:「怎麼了,爹?」韓老海一跺腳,恨恨道:「還傻!你惹了禍了!」秀兒說:「我惹什麼禍了?」韓老海說:「傻到根了,沒救了!」韓老海再看這個少年,撩起自己的衣角摀住嘴,悶聲悶氣地說:「惹禍了,惹禍了,那幫人是南滿鐵路的日本人,他也是個小日本!你看他,肯定是染了瘟病,八成是虎列拉,日本人為什麼要架火把他燒了?怕傳染!你這個傻狍子倒把他背回來!」
秀兒這才覺出怕來。韓老海一揮手,喊夥計說:「小丁啊,喊幾個夥計把這個小日本給我扔出去!」秀兒說:「爹,他還喘氣呢,你看,還瞪著眼睛看咱哪!」韓老海說:「管不了那麼多了!別讓他給咱染了!」幾個夥計把日本少年抬起來問抬哪兒去。韓老海說:「從哪兒撿來的扔哪兒去。」少年看著秀兒,又伸出乾柴似的手臂。
朱開山背著手在屋裡踱著步。日本少年仰躺在椅子上,文他娘在給他餵水、洗臉,秀兒和鮮兒在旁邊幫著忙。傳文、傳武默默地看著父親。秀兒輕聲地說:「叔,嬸兒,給你們添麻煩了,你們看該怎麼辦呢?他還會喘氣,爹讓扔了他,他緊緊拽住我的褲腳,我真是捨不得呀……」
闖關東第二部(36)
朱開山停下腳步,輕聲地說:「文他娘,你說說吧!」文他娘說:「要我說嗎?」朱開山說:「你說句話!」文他娘說:「那就留下!」屋裡人都一愣,一起看著文他娘。文他娘說:「不管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只要他是人,只要他還喘一口氣兒,咱都得把他留下,這是做人的道理!」傳文說:「娘,他有傳染病……」文他娘說:「俺照看他!要傳染就先傳染俺!」傳文還要再說,文他娘一抬頭說:「就這麼定了!」
朱開山說:「都聽見了吧?你娘說得多好!飛禽走獸失了一個還三鳴而尋,四鳴而別,何況我們都是人呢。傳武,我想問問你,你有什麼想法?」傳武說:「娘和爹說的都對。」朱開山說:「就是一個馬腦子!」傳武怔怔地看著爹,不解何意。朱開山說:「我是說你小子有福啊,你看看秀兒,心地多善良,你一輩子有這麼個媳婦還愁什麼呢?」傳武愣愣地站著。
文他娘說:「別愣著了,傳文啊,你趕緊把閒屋收拾出來。鮮兒,趕緊把炕燒熱。傳武,你現在就去請先生……」一家人忙活起來。少年瞪著大眼睛默默地看著這一切。
秀兒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中藥湯,坐到躺在炕上的少年面前,給他餵藥。少年閉著嘴,眼睛警惕地看著藥湯,秀兒怎麼餵他也不張嘴。秀兒說:「嬸兒,他怎麼就是不張嘴呀?」文他娘走過來說:「俺來試試。」可文他娘怎麼說,少年還是不張嘴。文他娘說:「啊,俺明白了,這個小日本,可夠精的了!」文他娘自己喝了一口藥湯,又給少年喂。這下少年張開嘴喝了。文他娘笑了說:「孩子,毒不死你,你說說你們這些日本人哪,怎麼就這麼精怪呢?問問你,你爹娘呢?他們不要你了?沒事,孩子,他們不要你俺要你,你什麼時候病治好了就把你送回家,找你的親爹親娘去!你叫什麼名啊?」少年又閉上眼睛。
文他娘搖搖頭,喊道:「傳文,把木澡盆子拿進來,鮮兒的水燒熱了吧?你給他洗個澡,剛才先生不是說了嗎,他得一天洗個熱水澡,去火,去菌。」文他娘說著走出屋子。傳文拖著大木盆走進來,用一塊布捂著鼻子,將木盆放在炕下。秀兒把開水倒進盆裡。傳文說:「秀兒,俺還有活兒,你給他擦擦臉就行了。」說罷返身就跑。秀兒說:「大哥,你走了誰給他洗呀?」傳文頭也不回地擺擺手說:「你把他扔到澡盆裡燙燙就行了!」秀兒有些無奈地看著少年,隨後試了試水,抱起少年把他放進澡盆裡。
傳文穿著皮襖正在收拾著農具。他凍得哆哆嗦嗦,一個噴嚏接一個噴嚏地打著,一個比一個打得響。秀兒來了說:「大哥,你怎麼了?」傳文說:「壞了,八成是叫日本孩傳染了。你還來幹什麼?」秀兒說:「我不放心他,過來看看。」傳文說:「過去看吧,小心點!」秀兒進了小屋。傳武從屋裡出來說:「大哥,爹叫你屋裡吃飯。」傳文說:「不吃了,不吃了,俺傳染了,俺得傷寒了……」
正說著,朱開山出來了問:「怎麼這兩天不大旺興啊?飯也不吃了?」傳文說:「嗯,不大痛快。」朱開山打量傳文說:「怎麼連皮襖都穿上了?耍什麼神呀?」傳文捂著嘴,不停地打著噴嚏說:「爹,娘,說給你們個不好的信兒,俺叫那個孩子傳染了,渾身發抖,晚上凍得上牙打下牙,俺怕是不行了,不信就問問那文……」
文他娘說:「燒不燒呀?」傳文說:「燒!燒得可厲害了!燒得頭皮發麻,呼呼直冒熱氣,要是在頭頂上坐上一壺水也能燒開了!」文他娘說:「這可了不得了,趕快去看先生吧!」傳文說:「俺倒不要緊,怕傳染給你們呀,你說咱們全家都叫這個孩子傳染了怎麼辦呀!你說咱們這是圖什麼呀?咱可不能為了他把全家人的命都搭進去。這個秀兒,真是個惹事精!」文他娘望著朱開山。
朱開山說:「傳文,你先回屋躺著去吧,今天就不要下地了。一會兒我給你拔兩個火罐,去去毒,去去火!」傳文去了。文他娘說:「你說老大真病了?」朱開山點點頭說:「病了,病得還不輕呢!」
闖關東第二部(37)
2
吃著飯的文他娘心不在焉,豎起耳朵聽了聽說:「鮮兒怎麼還沒回來,那孩子沒事吧?傳武,你去看看。」傳文道:「不是死了吧?」文他娘說:「閉死你那張臭嘴!你把皮襖給我扒下來!」傳文咳嗽著說:「俺渾身發冷,叫他給俺傳染了,越來越重了,以後咱不能在一個桌吃飯了,給俺立個小灶吧,俺不能連累全家人。」鮮兒慌忙地跑進屋內說:「娘,小屋裡那個孩子怎麼沒有了?」
傳文略有些不太自然地說:「那孩子是不是自己跑了?這些日本人太不是東西了,走之前你好歹說一聲啊!怎麼說也是咱家把他給救了!」文他娘哭了,念叨著說:「可憐的孩子,跑哪兒去了?不行!我得去找!」傳文連忙說:「娘,這黑燈瞎火的上哪兒找去?」他煞有介事地問傳武說:「傳武,俺問你,是不是你把他送哪兒去了?」
傳武剛要分辯,朱開山做個手勢阻止,然後,笑瞇瞇地對傳文說:「老大,看你這會兒的吆喝勁,你的病是不是好點了?」傳文一愣,連忙又想裝著打噴嚏,可沒打出來,急中生智說:「唉,爹,還真是好點了。」朱開山繼續問道:「身上不冷啦?」傳文有點下意識地輕輕哆嗦著說:「還是有點兒冷,這日本孩兒的毒性就是大!」朱開山說:「走!去你那屋,我給你收拾收拾!」傳文說:「不用了,爹。」朱開山說:「用!你病得不輕啊,再不收拾你腸子都要綠了!」
傳文光著膀子趴在炕上。朱開山騎在他的身上,伸出斗大的拳頭狠狠地揪著他的脖頸。揪一下,傳文就一聲慘叫。朱開山說:「強點兒了?」傳文說:「好了,爹,俺渾身都輕快了。」朱開山說:「我看還不行,你看,全紫了,你渾身的邪火還沒躥出來!」傳文說:「就是,這傢伙,這日本病可真厲害啊,哎吆……」朱開山狠狠地揪著。傳文殺豬似的號叫道:「爹,你要揪死俺呀?」朱開山不說話把傳文又翻了個個兒,又狠狠地揪起來。傳文說:「爹,你這是幹什麼呀?要俺的命啊!」朱開山說:「我就是要你的命!我叫你成天穿著皮襖說冷,我叫你成天一吃飯就打噴嚏,我叫你成天說傳染上日本病!你哪來的病?你根本就沒病,找罐子拔!我早就看出你裝病了,你的舌頭鮮紅鮮紅的,比狗舌頭都紅,哪來的病?你就是想把他攆走。老大,這孩子一出咱家門就是個死啊,你的良心讓狗叼去了?」傳文說:「爹,俺也是為咱全家好啊!」朱開山說:「說,你把那個孩子藏到哪去了?」傳文說:「爹,不是俺干的,俺可沒那個膽兒!」朱開山說:「你膽子大了!還給我嘴硬!好,讓你嘗嘗我的老拳吧!」朱開山掄起缽大的拳頭。傳文一陣慘叫……
那文在這邊坐立不安說:「娘,聽著動靜不對,我去看看。」文他娘說:「你可不敢去,你爹給人治病不許別人瞧。」傳武說:「大哥這是怎麼了?怎麼像殺豬似的叫?」文他娘說:「你爹給他用馬蹄子針放大血呢,瞅那血吧,放出來的保管都是黑的!」正說著,傳文垂頭喪氣地走進來,鼻青臉腫。那文急得要哭道:「你這是怎麼了?叫誰打的?」傳文說:「誰敢打咱?這是咱爹給俺治病,把身上的毒都表出來了。」傳武說:「大哥,你病好了?」傳文說:「跟俺走吧,俺知道他在哪兒。」眾人一愣。
傳文把全家人領到院內的地窨子前,朱開山掀開地窨子的蓋,見少年像隻狼一樣蜷縮在那裡,兩眼驚恐地望著眾人,手裡攥著兩塊石頭……
文他娘和秀兒不停地沖少年拍著手,喊著說:「一郎,放下棍子,來,朝這走,慢點兒走,別害怕……」一郎站在陽光下,拄著棍子,瞇著眼睛看著太陽,嘴角第一次露出了微笑。文他娘和秀兒不停地喊著說:「走兩步,走!」一郎慢慢地把棍子扔到一旁,張開兩手,蹣跚踉蹌地像個孩子一樣朝文他娘與秀兒撲來。
文他娘和秀兒正高興,忽聽得外面一陣喧鬧,正納悶,幾十口子人已進了當院。一郎嚇得一下子躲進文他娘的懷裡。文他娘摟著一郎,站起來,笑道:「各位高鄰,今天這是什麼日子?怎麼全屯兒的爺們兒都來了?有什麼事吧?有事咱都坐下慢慢說,凳子不夠委屈你們就地打個坐,都站著幹什麼?朱開山不在,俺就是當家的,說吧!」農戶老康問:「你說了算?」文他娘說:「康大哥,俺說了算!」
闖關東第二部(38)
老康說:「那好,你也看見了,今天全屯的爺們兒都來了,來幹什麼想必你也知道個大概,你收了一個有傳染病的日本孩,是吧?」文他娘說:「這沒假,這孩子就在俺懷裡!」秀兒說:「你們想幹什麼?」老康說:「雖說你們是闖關東來的,不過,朱開山大哥為人仁厚仗義,你們家也知道,我們東北人不欺生,咱們一塊兒處得都挺好,是不是?」文他娘抱拳說:「是!這得謝謝諸位了!」老康說:「不過,今天這個事兒,我們可不講什麼情面了,一句話,這個日本孩得的是傳染病,你們家不怕傳染,咱們屯子裡的人害怕傳染!咱也別傷和氣,你把這個孩子交出來,我們給處理了,那咱們就相安無事,你看這好不好?」文他娘:「你們說的也在理。」眾農戶紛紛道:「在理就把孩子交出來!」
文他娘揚揚手說:「俺的話還沒說完。這孩子是得了傳染病,不過,俺告訴大夥兒,現在孩子的病好了,你們看,俺們全家都好好的,不信你們問先生,他也說孩子的病好了。既然這樣,這孩子就不能交出去,就不能由你們去擺佈。怎麼著?你們也像日本人那樣把這個孩子架在火上燒了嗎?」
老康說:「文他娘,我們也打聽了,這種病是好好壞壞,壞壞好好,就像瘟雞一樣,不一定哪一天就把全屯人都毀了。這孩子一天不處理,全屯的人就一天不得安寧,要不日本人怎麼能架火燒他呢?再說了,日本人都要把自己的種兒燒了,咱中國人還留他幹什麼?來吧,把孩子交給我們吧!」說著人已到了文他娘跟前。一郎嚇得直哆嗦。文他娘抄起身邊閃亮的鋼叉,大喝一聲說:「都給俺閃開!小心把血噴到身上!俺就說一句話,今天俺的命和這孩子的命連在一起了!奪他的命就是奪俺的命!沒說的!俺這把鋼叉和這一罐子熱乎乎的血全送給你們!不信?誰再敢上一步,俺叫他倒地無聲!俺再問你們一句話,要是你們的孩子現在這樣了,也忍心架火把他燒了嗎?說,忍心嗎?不管他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他還是個孩子,是條命!俺再說一句話,日本人不要,俺要!你們要是敢傷他一根毫毛,俺們全家人的命在這頂著!都給俺滾!」眾人呆呆地看著文他娘。
傳武氣喘吁吁地回了家。朱開山問:「情況打聽得咋樣,他爹娘有下落了?」傳武說:「別提了。」朱開山道:「你這話啥意思?」傳武說:「爹,我找到南滿鐵路職工宿舍,剛進了街,呼啦上來一群日本人,高低不讓我進院,嗚嗚拉拉我也聽不懂。後來找了個看門的中國人一打聽,說一郎的爹娘回國了,他們尋思一郎已經燒死了。」傳文說:「看沒看見?這就是日本人,他們無情無義!」朱開山說:「他娘,你看這事怎麼辦?」文他娘說:「燙壺酒,添兩個好菜!」眾人怔怔地看著文他娘。
一郎孤獨地趴在窗口望著黑漆漆的原野,他的大眼睛裡含著淚珠。傳武走進來,輕聲說:「一郎,我娘叫你過去。」一郎驚虛虛地看著傳武,沒說話,低頭跟上他進了正屋,一下子愣住了——炕上擺了一桌子酒菜,朱家一家子人看著他,臉上都是友善的微笑。文他娘招呼著說:「一郎,快上炕吃飯喝酒!」一郎愣愣地不動,傳武一把把他擁簇到炕上。文他娘說:「吃吧,一郎,從今天起,你和二哥一塊兒睡,這兒就是你的家,你就是俺的老兒!」
3
離傳武和秀兒約定的婚期還差三天。朱家人收拾了新房,置辦下酒菜,個個忙得團團轉,卻獨獨不見傳武的影。朱開山正生氣他這老二不省心,親家韓老海上了門。
韓老海說:「後天就是好日子了,我那邊可是都齊備了,你們這邊怎麼樣了?也差不多了吧?」朱開山說:「差不多了,執仗都有了,酒席都備好了,帖子也都下了,再沒有別的了吧?」韓老海說:「新房都收拾出來了?」文他娘說:「收拾得差不多了。要不放心領你去看看?」韓老海說:「不用,不用,你們倆我還不放心?」
東房裡傳文洗著臉,那文遞給男人香皂說:「先生,給你胰子,把脖子好好洗洗。」傳文說:「文兒,你從哪兒弄的這玩意兒?噴香的。」那文說:「買的唄。」傳文說:「你哪兒來的錢?」那文說:「婆母給的小體己。」傳文說:「好啊,你別的沒學會,摳弄錢倒學得挺快。」那文說:「我不要,婆母說鮮兒也有,我就收下了。哎,你說二弟能跑哪兒去了呢?」
闖關東第二部(39)
傳文說:「誰知道呢!」那文說:「放心吧,他會回來的。」傳文問:「你怎麼知道?」那文說:「你看全家人都急得火上房了,誰不急?」傳文說:「誰?」那文說:「鮮兒!」傳文說:「可也是的。」那文說:「她肯定心裡有數。」傳文說:「老二能跑哪兒去了呢?」那文說:「在林子裡下套子打獵呢。」傳文問:「你是怎麼知道的?」那文說:「你沒看看家裡什麼少了?下套子的繩子哪兒去了?」傳文說:「咦!說得在譜。哎,俺說,你幸虧是女的,要是個爺們兒該去衙門當捕頭了。你怎麼不早跟爹說?」那文說:「我這也就是猜測,說准了也不會有犒賞,說不準落埋怨,何苦呢?」傳文說:「文兒,你的心眼兒太多了,你將來不會把俺賣了吧?」那文咯咯笑著說:「那要看你待我好不好。」
這邊韓老海說:「親家,我就這麼一個閨女,秀兒是我的寶貝疙瘩,我一定要好好發送。我和他娘商量了,再給閨女陪送兩匹兒馬,不活了!你可聽清楚了,是純種的蒙古馬,你早就眼紅了的!」朱開山笑了:「你捨得?」韓老海說:「怎麼不捨得?為了閨女我什麼都捨得!」朱開山說:「行,我也不白要你的,我地裡的黃煙都歸你了。」韓老海笑了說:「還是你佔相應。哎,傳文辦事的時候你請了戲班子,這回沒請?」朱開山說:「罷了,沒請著。」
韓老海說:「我就知道你沒請著!我早就頭一個月給你請了,是才從關內回來的王家戲班,玩意兒好啊,比你上回請的好百倍。費用我出。」說著滿屋撒目說,「咦?我女婿呢?怎麼一直沒見他露面?」文他娘急忙插話說:「啊,到鎮上洗澡了,俺讓他好好收拾收拾。打發人去把他叫回來?」韓老海說:「不用,不用。鎮子上有澡堂子了?」朱開山說:「有了。」
韓老海說:「哦。我說親家,我知道女婿有個好到處跑的毛病,辦事那天你可得把他看緊了,也不能讓他多喝酒,喝酒誤事。我就這麼一個寶貝閨女,還想早抱外孫哪!」文他娘說:「俺也急著抱孫子。」韓老海有一點淒然說:「朱大哥,閨女成親我是高興,可細想想心裡也挺難受的,你說我一輩子拚死拚活熬了這份家業,等到蹬腿那天,這家業不都成你老朱家的了?你朱大哥就成了元寶鎮的大拿了,這筆買賣你可是狠狠地賺了一把呀!」朱開山笑著說:「老海,兒女婚嫁的事你怎麼也論起斤兩來了?這可不是做買賣。你不是覺得虧了嗎?那好,過兩年我讓他們兩口子到你們家去,傳武給你當養老女婿行不行?」韓老海說:「好倒是好,可他不姓韓哪!」朱開山說:「就打是姓了韓,你兩腿一蹬的時候什麼都不知道了!」兩個人哈哈大笑。韓老海說:「好了,今天咱就說到這兒,一句話,咱們兩家齊心合力把事辦好,辦得風風光光轟轟烈烈,給元寶鎮的人看看,韓老海,朱開山,不白給!」
朱開山送走韓老海,滿面笑容的臉呱嗒掉下來,罵道:「傳武這個畜牲,處處給我下眼藥,你們看著,我早晚收拾了這個鱉羔子!」文他娘說:「行了[奇`書`網`整.理提.供],別罵了,跑了的聽不見,沒跑的跟著挨罵,有火朝他發去,跟這些人發,犯不著。」
文他娘話音剛落,傳武騎著馬進了院,馬上掛著一些獵物,臉上風塵僕僕,還多了幾道傷痕。家裡的人都從屋子裡跑出來。傳文說:「傳武,你可回來了!咱爹咱媽急瘋了!」朱開山冷著臉說:「說,這些日子你又到哪裡去了?」傳武笑著說:「爹,後天不是辦事嗎?我看你要擺的桌不少,怕席面太寒磣,到林子裡打了點野味,也是想給酒席上添點兒喜慶。」
朱開山這才有了點笑臉說:「那你也該打個招呼,別讓大伙擔心啊。」文他娘一把抱住傳武說:「兒呀,你可別再跑了,再跑了娘可活不起了……」傳武笑著說:「不跑了,不跑了,哪兒也沒有家好,我要好好地過日子了!」鮮兒走過來說:「二弟,新房都佈置好了,你不過去看看?」傳武說:「看看,後天就在新房裡摟著新媳婦睡覺了,哪能不看呢?」說罷跟著鮮兒去看新房。文他娘和朱開山對視一眼,心裡一顆石頭落了地。
闖關東第二部(40)
傳武進了新房,這兒看看,那兒摸摸,還不停地提著意見說:「大體上還行吧,就是不夠火爆。咦?怎麼沒貼窗花?大紅喜字太小了……」鮮兒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後。傳武突然轉過身來,直視著鮮兒,他的眼裡跳著一團火苗,刺得鮮兒不敢看他。傳武突然反手閂上門,變了神色說:「你剛才在院裡叫我什麼?」鮮兒只是不語。
傳武悶著聲音說:「以後不准叫我二弟,叫傳武!」鮮兒背過身去在炕上坐下。傳武突然伸手把她抱起來,放倒在炕上。鮮兒掙扎著,小聲地說:「傳武,你別胡來!」傳武不再說話,粗暴地扯開了鮮兒的衣裳。鮮兒淚水盈眶,抱緊了傳武,狠狠地掐著他:「傳武,明天好好跟秀兒過,秀兒是個好姑娘。」炕上的新被垛慢慢地倒下了,五顏六色的花被把鮮兒埋住了。
田野起了青紗帳。朱家迎親的隊伍已經出發了,花轎喇叭匠在田野裡疾走。傳武騎在馬上,紅綢披胸,十分威武英俊。鮮兒站在村口大樹下,酸惻地看著遠去的迎親隊伍。
秀兒幸福地化著妝。馬媒婆給秀兒開著臉,嘴裡絮叨說:「秀兒這麼一打扮俊死了,看這眉毛,漆黑,絕細,老長,快到鬢角了,稀不稀罕死人!這小臉開出來,粉嘟嘟的,細嫩,你說傳武看了能挺到天黑?」
秀兒娘給閨女插著絨花說:「看你馬嬸兒嘴巧的。秀兒,娘囑咐你的話千萬記住了,公婆要孝敬,大伯小叔子不要慢待了,讓著,早晨別貪睡,早早起來做飯,吃飯的時候多長點眼色,看誰碗空了趕快添飯,他要是把筷子往碗口一橫就是不吃了,就別硬給他添了。」秀兒說:「娘!人家山東人和咱當地人的規矩不一樣。」秀兒娘:「那好,進了門跟婆婆討教,把規矩問清楚了,別做出失禮的事。」秀兒說:「娘,這些話你都絮叨一百遍了。」
送親的儀式帶著濃郁的東北風情。韓老海請的王家戲班正是王老永的班子。王老永指揮著踩高蹺扭秧歌,大機器、大蠟花、小迷糊等濃妝艷抹,穿著戲裝在院裡耍了起來,各逞絕技,好不熱鬧。韓老海站在門口看得高興。
迎親的隊伍上了門,傳武躍下馬來,秀兒蒙著蓋頭從屋內走出,馬媒婆在旁攙扶著她來到院門口。秀兒上了轎,花轎在喇叭聲中起轎,顫悠悠地朝朱家走去。
新媳婦進了朱家門,自然是一片歡天喜地,一時鞭炮齊鳴,鑼鼓喧天。
鮮兒有些失落,一轉頭忽然看見了王家戲班的師父師兄,大吃一驚,急忙跑到王老永面前,激動地叫著說:「師父!」王老永一愣,旋即認出了她,與眾師兄們一起過來把鮮兒圍住。
鮮兒哭著說:「師父,我找你們找得好苦啊!當年我從老獨臂爺爺那兒出山就找你們,一直沒找到啊!」王老永緊緊握住鮮兒的手說:「小秋雁,你怎麼在這兒?」大機器說:「師妹,到底找到你女婿了?」鮮兒點點頭,又搖搖頭。大蠟花說:「師妹,到底怎麼回事?你說啊!」鮮兒哭著說:「說來話長,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有空我慢慢對你們說,進屋吧,別晾在這兒。」
四桌酒席擺在院中,高朋滿座,喜筵進入高潮。主桌上,眾多賓客紛紛向韓老海夫婦敬酒。夏元璋向朱開山夫婦敬酒說:「恭喜,恭喜!」文他娘高興地說:「同喜,同喜!夏先生,老二的事兒辦完了,該老三了,你怎麼想的?」夏元璋笑盈盈地說:「我覺得他倆的事兒怎麼辦,咱們說了都不算。這兩個孩子,特別是我們家那個,主意大著呢!」傳武一身新打扮,英武中又顯俊朗,他說著笑著,顯得十分幸福:「各位老親,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一定要喝好啊!爹,你就多陪著叔叔大爺喝點。」朱開山高興地說:「多喝,一定多喝。」戲班子在院裡唱開了大戲,大機器、大蠟花唱的是《豬八戒拱地》。
流水席一直吃到夜裡,賓客方散了。傳武已有十分醉意,踉踉蹌蹌邊走邊對父母說:「爹,娘,你們睡吧,我也去睡了。」
鮮兒在暗影裡默默地看著傳武。當傳武推開新房的門的剎那間,傳武突然停下腳步,往鮮兒的方向回過頭來,帶著醉樣,怪怪一笑,含義不清地擺了擺手,推門進了屋。